目擊並身歷其境者言——紀念卞仲耘校長殉難四十周年
作者:林 莽
悲逢北京師大女附中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殉難四十周年之際,她的老戰友和丈夫王晶堯先生約我寫一篇實錄,以資紀念。
卞氏乃北京文革罹難之首者。繼其後,全國又有千千萬萬無辜者慘遭迫害。此實我國自古未有的空前浩劫!我作為當日的目擊並身歷其境者,能不感到痛心疾首?於是奮起秉筆直書,僅欲言予倖存世上的未亡人。
1966年6月初文革工作組進校後,某日中午下班時分,我經過校門口的會客室,看見卞仲耘、胡志濤兩位副校長及其他幾位校領導在裡面,可能是在開完批判他們的會後,呆在那裡等學生走完再走。有一印象給我很深,那就是卞仲耘校長臉上的笑容。我心想:“這時,她還能面帶笑容,可見壓力不大,比我這個右派強。”而工作組進校第二天就叫我去聽訓示:“老老實實接受勞動改造!上午可以在圖書館工作,下午打掃大操場及全校男女廁所……”我聽了,心情是沉重的。
沒想到,時間未隔多久,情況卻有了變化。
工作組被撤消了,這對我關係不大,而對卞仲耘她們,則至關重要。說工作組犯了方向性的路線錯誤,運動搞得不紅火。浮皮蹭癢地批了批校領導,沒有搞出什麼結果。應按十六條辦事:“……要放手發動群眾,文化革命代表大會應該以學生為主體,……尊重群眾自己的首創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亂子。”毛主席指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這條最高指示一下來,師大女附中的文革運動果然紅紅火火起來了。
那是8月5日的下午,我在實驗樓底層圖書室,忽然聽見從窗外大操場上傳來亂嘈嘈的人群聲,還有一種金屬的敲擊聲,嘈雜聲中還夾雜着一種嚎叫聲,越來越響。顯然是人群從大操場走到小操場上來,離我們這實驗樓越來越近了。小操場就在這座樓的前面。我趕快跑到窗戶邊,打開紗窗,把頭伸出窗外。窗外的景象使你目瞪口呆,使你毛骨悚然。你簡直不敢相信,這種場面是怎樣精心策劃出來的:學校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領頭走在前面,她的臉全被墨汁塗黑,兩個眼珠子的轉動就特別顯眼,像兩點明明滅滅的鬼火,叫人看了害怕。而她的嘴唇也染黑了,當她開口出聲時,可以看見雪白的牙齒,露出了一副門牙,這樣的醜化她是一種卑劣的行為。更為卑劣的是還強迫她遵從紅衛兵的命令大喊:“我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我是走資派!我有罪!我該斗!我該死!”這幾句話喊完之後,又再重複,來回喊。每喊一句,就用右手握着的短棍敲一下左手上拿着的鐵畚箕,發出破鑼的聲音。在她後面跟着的是副校長胡志濤,她的臉也被塗得漆黑。她和卞仲耘不同的地方,只是她拿的不是鐵畚箕,而是一個破臉盆,敲在上面的聲音要比鐵畚箕響得多。她嘴裡喊出來的話,內容與卞仲耘喊的差不多,只是各人報自己的姓名和職位不同罷了。再後面是副校長、教導主任、副主任,除了一個副校長和一個副主任是男的,其他三人都是女的。男副校長的喊話,多了一句:“我是走狗,應該砸爛我的狗頭。”在這一行被勒令游斗的走資派兩旁,都有紅衛兵押着,都是女學生,大多戴着“紅衛兵”的袖箍,紅布黃字。她們手上大多握着短棍,有的還執着長槍,是木槍。一發現哪個“走資派”喊得不夠響,就給他一棍,打在他們的頭上,像敲在木盒上一樣,發出乾裂的聲響。於是,那個挨了棍敲的或受了槍杵的立即放大嗓門拼命地喊。往往喊不了兩句,聲音又小了,於是又打,又大喊,實際上是在嚎叫。嚎到這時分,卞仲耘的嗓門已經沙啞了。越是喉嚨沙啞就越倒楣,棍子像雨點般打在她們的頭上,特別是那個患有高血壓症的卞仲耘,喉嚨又早已沙啞,挨棍子就最多了。難道棍子的威力能叫一個沙啞的喉嚨發出響亮的喊聲來?女紅衛兵也對她們狂喊着。這個喊,那個也喊,一片嘈雜,聽不清喊些什麼,大抵也就是命令她們喊響些吧?“走資派”實在無力遵從這種無法履行的要求,這便氣壞了紅衛兵,她們覺得光拿棍子打,不能解恨,就抬起穿着翻牛皮軍靴的腳,照准走資派的肚子上猛踢。卞仲耘捂着肚子,牛皮靴頭就踢在她的手背上,痛得她直叫喚。這種尖銳的叫喚聲,連我立在樓內也聽得刺耳,令人寒心。
卞仲耘終於倒了下來。那一倒下,許多紅衛兵就涌到她身邊,惡狠狠地喊:“ 你別裝死!起來!再不起來,老子踢死你!”女紅衛兵居然自稱“老子”了。我以為既然倒下,嚇唬嚇唬這個女書記就算了,沒想到紅衛兵,而且是女的會這麼狠!她們用穿着軍靴的腳踢她。卞仲耘躺在地上,躲是躲不開的,只有任其踢。紅衛兵大概是踢累了,才收住腳。
雖然不踢了,她們還要創造性地喊出這樣的口號:“砸爛她的狗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於是便出現這樣一個場面,有一個女將個子又高又大,腿又長,居然在她身上踏上一隻穿着軍靴的大腳。那氣勢真夠雄偉。寫到這裡,我忽然明白,好像識破天機,“要尊重群眾的首創精神”,要的不就是這種精神嗎?這一場游斗的全部過程,都是傑出的、精心的首創製作,這不是首創是什麼?翻遍二十四史,你也找不到這樣的記載。紅衛兵對毛澤東的“最高指示” 才可稱得上是最深刻的體會。四十年過去,從來我都以為是紅衛兵過火;四十年過後的今天,歷史的久經琢磨終於讓我認識到,是誰教導紅衛兵這樣做。
這時,她們坐下來休息了,打人打累了,罵人罵渴了。有人買來整整一紙箱冰棍。不知她們在高談闊論些什麼,也聽不清。而她們嘻嘻哈哈,而這笑聲使我覺得她們已經不是女孩子。看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像個女孩子嗎?一道最高指示一下來,她們就變成了這樣,還要美其名曰,這是鬧“文化大革命”。
校領導人飽受皮肉之苦後,紅衛兵又命令他們勞動改造。小操場左側,有一小堆磚,磚旁邊有一小堆沙。這叫什麼勞動改造?只是讓他們把磚和沙搬的搬,抱的抱,移到右側去,移完了,又讓他們再移到左邊來。這樣來回地搬着,這不是拿人來折騰嗎?躺在地上的卞仲耘,也慢慢爬了起來跟着搬。她哪邁得開步子?只是一踮一踮地蹭着走。
我也不敢久躲在窗後看,想起我打掃廁所的任務,便趕快離開實驗樓。剛打掃完一個女廁所,從裡面走出來就碰見一個女紅衛兵,她對我厲聲說:“跟我走!” 我跟在她後面,心中忐忑,不知要我跟她去幹什麼?一直走到女生宿舍,進了東邊側門,剛進門,卻看見盥洗室外北牆邊,站着卞仲耘。她可能是支撐不住自己,一隻手扶着過道的牆壁。這時,我看她的白色短袖襯衫上有血跡,後來,才從傳聞中聽說,原來打她們的棍子頭端是釘着鐵釘的。
紅衛兵命令我:“拿把笤帚來,交給她。”我便明白,是要她打掃女廁所。當我從門背後拿出一把笤帚交給她,她也試圖來接,還沒來得及接住,手一離開牆壁,就暈倒在地上了。雙目緊閉,不住地呻吟。女紅衛兵對她大聲吼:“你又裝死!起來!”
她起不來了!
另一個女衛兵從盥洗室端來一盆涼水,兜頭向她潑去,沖得她全身都是水。我實在不忍目睹,便立即匆匆離開。
沒過多久,那個女紅衛兵來到圖書室,又來叫我跟她走。這次卻是跟她走到女生宿舍正門。剛進正門,卻看見卞仲耘仰身躺在正門台階上。紅衛兵勒令我和先到那兒的校工老白,一同把卞仲耘抬上她身旁的手推平板車。我剛抬起她的雙腳,圍觀的女紅衛兵們朝着我哈哈大笑起來。我立即意識到:這不是嘲笑一個活着的右派,抬一個將死的走資派嗎?我受不了這樣的嘲弄,我也不忍目睹卞仲耘臨死之前的慘狀。她的兩個眼珠向上翻滾,口吐白沫,渾身濕透,抽搐不止。“老卞呀!我真不忍看到你這樣的悲慘的結局!”於是,我憤然放下她的雙腳,大聲說:“我決不抬!”即轉身走開。紅衛兵追上我,罵了一句:“媽的!”用穿着軍靴的腳踢了我一下。
反思當日,假如紅衛兵不准我離開,而我又堅決拒絕抬屍,那我就會倒於亂棍之下,多死一個,這是完全可能的。師大女附中是一所特殊的女子學校,可以說是“皇家女子”學校,因而女紅衛兵有它的特殊性。所以她們打死一個卞仲耘,不過是小試牛刀,體現一下不怕出亂子的膽識,做出首例示範,從而起到推廣全國各地的作用。全國打死的人無數,上至元帥、將軍,下至平民百姓,一概都打,毫不在乎。多死一個,少死一個,又何足道哉!
本文已於2006年發出在華夏文摘和二閒堂, 據其介紹作者林莽江西人,2006年時90歲。早年在方志敏、范學陶領導下參加革命。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的著名作家,1950年任中央戲劇學院教授,主講蘇聯文學。1952年因與胡風相識,坐牢一年。後降職到北京師大女附中任語文教師。1957年被劃為右派,被剝奪了創作自由。文革後出版了長篇小說《輕生一劍知》(作家出版社)、《長夜三部曲——愛情、痛苦、死亡》和《玉蘭表嬸》(後兩書均由台灣時報出版公司出版)。《玉蘭表嬸》已由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再版。
他在紀念卞仲耘殉難四十周年會上的發言的原始記錄有網友發來,也現將記述錄存於此(議論部分有刪節):
林莽:卞校長她在受難的時候,我當時是右派。只因為是右派,我才有可能看到一些場面。八月五號下午, 我在圖書館,上午是寫材料,下午是打掃全校的男女廁所。在我還沒有去打掃之前,就從窗外聽到嚎叫聲,雜 亂極了,我往窗外看。首先我看到,由紅衛兵押着卞仲耘校長,第二個是胡志濤,這些人被押着過來了。臉哪 ,全塗黑了,只看見眼珠,牙齒。我當時心想,不得了!也感到憤怒。怎麼會把人弄成這個樣子?同時我還看見,要他們吼「我是走資派」,「我是反革命」,聲音小了就不行,大不了就打。我親眼看見拿棍子,拿木槍打。當時我感到憤怒,這是我親眼所見。後來到了操場裡, ...... 今天我不可能把全部的都講,我只講有兩
個,一個是卞倒下了以後,他們還要拿腳踢;還有一個呢,居然倒了以後,有一個女的紅衛兵,還要在她身上 踏上一隻腳。這個我最近寫的〈目擊並身臨其境者言〉文章里寫了。這樣做當時在我的腦子裡呀,我還沒有認 識到是毛澤東搞的,我還以為是群眾呢,是過分呢。
把人臉塗黑,要用拳打腳踢 ,打死為止。我看見了她死前的形象。過了沒有多久,我要去打掃廁所的時候,一個女紅衛兵在叫我。叫我幹什麼呢,到女生宿舍,把我領到那裡。領到那裡以後,交給我打掃廁所的笤帚。我看見卞仲耘老師是什麼情況 ,靠近了,才看清楚,她已經站不住了。她扶着牆,我把笤帚交給她,還沒有交給她的時候,她就倒下了。眼 睛是閉住的,居然女紅衛兵說,「你又在裝死」。另外一個女紅衛兵說「起來起來,」她起不來了。拿一盆涼 水呀兜頭一潑。我看不下去呀!沒過多久,又來叫我了,叫我幹嘛呢,不是到廁所,是到正門,就是剛才錄像 看見的那個正門。在台階上,看見卞仲耘就躺在那裡。讓我幹什麼呢,讓我跟一個工友,叫老白,讓我們把她 抬上車。我抬起她的一條腿,她的腳里全是水啊。
可想見,我離開以後,她們不斷地潑水,也沒有潑過來,沒有醒。這樣一抬啊,我一看,女紅衛兵是多數 ,也有一般的女學生。我一抬她們就笑,我意識到了:由一個活着的右派抬一個死了的走資派嘛。我認麼這是 對我的侮辱,也是對死者的侮辱。我受不了,不舒服。另外,肯定由於當時卞的形象啊,太悲慘了,太悲慘了 !不想細講了。親眼看見,看得更清楚。全身濕透啊。這時候我想,不行,我不能做這個事。我就說,「我不 抬,我不抬!」我說了兩句,文章里我只寫了一句。我馬上走開。走開以後,女紅衛兵「媽的」踢了我一腳。那些女的啊,幾天的工夫就變得穿了軍服了,腳上就穿着翻毛的牛皮靴啊,就用這個東西來踢人的,這是我當 時親眼看見的。我是身臨其境的。現在我寫的東西有幾句話,我覺得,當時我也是很小心的,如果她們真是不 讓我走呢,也可能我也被打死的,那非常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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