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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彬彬如何回憶:卞仲耘之死
送交者: 霧重重 2010年05月14日14:02:4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zt:兼聽則明,看宋彬彬如何回憶:卞仲耘之死

來源:http://www.hjclub.info/bbs/viewtopic.php?p=2790449&sid=b858b1eafdf90ef0f579da8b1e693761

也談卞仲耘之死




馮敬蘭/劉進/宋彬彬/於羚/葉維麗


主持人 / 執筆:

馮敬蘭 原北京師大女附中1966屆/初三3班學生
受訪者:

劉 進 原北京師大女附中1966屆/高三3班學生,1966年6月3日至7月末工作組駐校期間任學生代表會主席
宋彬彬 原北京師大女附中1966屆/高三3班學生,1966年6月3日至7月末工作組駐校期間為學生代表會副主席之一
於 羚 原北京師大女附中1966屆/中五2班(五年制實驗班)學生
葉維麗 原北京師大女附中1966屆/初三3班學生


主持人開場白

兩年前,我去拜訪一位著名科學家。談話間,老人提起一件事:“我聽說有個附中,文革初期紅衛兵打死了女校長,那個頭頭後來上了天安門,受到毛的接見,他父 親後來還升了官。聽說這個事情後我非常氣憤。”我問:“您說的是不是師大女附中?”老人連說對對,就是這個學校。我說我正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據我了解,事 情不是這麼簡單。隨後,我講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況。老人說:“你為什麼不寫出來?大家都不說,文革的歷史會更混亂。”

或許正是這位老人的話,促成了我要做的這次訪談。

師大女附中建校於1917年,曾為平津、華北地區的一所著名女中。1949年5月9日,國立北平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與解放區來的華北育才中學(女生部) 合併,同年6月28日接管私立文華女中,9月27日正名為“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六十年來,該校因擁有優質的教育資源,成為社會上層家庭的女孩首 選的中學之一。在歷屆學生中,黨政軍高級幹部、高級統戰人士、高級知識分子及社會名流的女兒占較大的比例。不過,普通家庭出身的學生也不在少數。我出身不 好,幼年喪父(在運動中自殺),由寡母艱難帶大,沒有任何背景,完全是憑分數考進這所學校的。我們班45個學生,幹部之女不及三分之一。

文革初期,紅衛兵運動發起在海淀區的清華附中、北大附中,高潮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是北京四、六、八中這樣的男校。為什麼波瀾不驚的師大女附中反而成為四十年 間文革話題的一個中心呢?因為當年學校發生了兩個事件,一個是8月5日卞仲耘副校長在學生批鬥中死於非命,一個是8月18日高三學生宋彬彬給毛澤東戴了紅 衛兵袖章,她又恰恰來自高幹家庭(其父宋任窮,時任東北局第一書記)。這兩個被認為具有標誌性的事件,頻頻出現在文革研究者和公共知識分子言說之中。

卞校長遇難已經44年,當年親歷那個慘痛事件的在校生,年紀最小的也年近花甲,高年級學生已六十開外。我相信,經歷過那一天的師生們,沒有誰會忘記當時的 狂熱、混亂、恐怖、震驚和慘痛。卞校長的遺屬王晶垚先生,多年來執著地堅守着控訴的權利,胡杰製作的電影《我雖死去》集中展示了王先生苦心收集的物證和資 料,當我看到幾個孩子跪在母親遺體旁的照片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近年來,師大女附中畢業生就“八五事件”寫的文章中,最有份量的是兩篇同名的《卞仲耘之死》。作者之一是1968屆高中生,高一3班學生王友琴(中國社會 科學院文學博士,現為美國芝加哥大學中文高級講師)。她在《文革受難者》(2004年出版)一書中,將《卞仲耘之死》置於首篇。該文以很長的篇幅描寫了卞 校長遇難的前前後後,文章強烈的批判色彩、明確的指控對象給人印象至深。我注意到,目前海內外研究文革的專家、學者主要採信的是此文提供的資料和觀點。另 一篇同名文章的作者是1966屆初中生、初三3班學生葉維麗(美國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現為美國馬薩諸塞州州立大學終身教授)。她於2006年7月在美國 發表了英文版的學術性文章《卞仲耘之死》,中文版未有機會在國內公開發表,僅在博客網站“二閒堂”上貼出。此文有100多個注釋,中文沒有譯出。上述兩個 版本的《卞仲耘之死》,從各自披露的細節到最後結論,均有重大的不同和分歧。

葉維麗從2002年開始調查。幾年來,她每年兩次回北京進行調研,以期尋找更多的目擊者與親歷者,包括當年工作組進校後的學生代表會主席劉進和多年來一直 被有關輿論窮追猛打的宋彬彬。

實際上,劉進也在2002年開始了她的調查,2007年退休後更是全力以赴。作為第一張大字報的發起人、工作組期間的學生代表會主席、“八五事件”後部分 學生自發組織的文革“籌委會”的負責人,她獨自或與宋彬彬(2003年回國)一道,走訪了當年在校的老師、同學共110人,其中包括“八五事件”的暴力受 害者、至今健在的校領導。她做了大量的筆錄和筆記,並將一份詳盡的回憶與調查,交給學校存檔。

於羚曾經幫助王晶垚先生整理過大量資料,可以說是間接的知情者。我於1996年發表散文《記憶的瘡疤》,反思與追問“八五事件”,從2007年秋天開始介 入調查工作。我們五個人從2008年1月24日第一次會面至今,已就同一話題多次聚談,不斷地理清脈絡、提出質疑、矯正記憶、交換觀點。

作為女附中的學生,卞校長之死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理清歷史事件,讓親歷者反思,讓後人知曉,讓歷史銘記,是我們的責任。下面,圍繞“八五事件”我對四位 校友做的訪談中,將向社會披露我們多年來的調查結果,向學界坦陳我們對“八五事件”的初步思考。同時,宋彬彬、劉進也將首次公開講述她們在文革中的經歷。


訪談要點

1、第一張大字報

2、工作組期間(運動的形式、學生反對工作組、批鬥校領導、鄧小平的指示、多數派犯了方向路線錯誤)

3、後工作組時期(毛澤東主義紅衛兵成立、血統論橫行、學生斗學生)

4、八五事件(卞校長遇難、向吳德匯報、成立文革籌委會)

5、紅衛兵和“八一八”

6、關於宋彬彬


1、第一張大字報

主持人:女附中的文革是從1966年6月2日開始的,印象里是教室的小喇叭突然在課間響了,然後就是夏青在播送一個社論,我的感覺好像戰爭發生了,立即心 跳加速頭皮發緊。下課後,就在校園裡看見了大字報。大字報前人頭攢動,劉進,是你們寫的大字報,打破了校園平靜的空氣。為什麼你會成為第一個?

劉進:也許和我個人的成長經歷有關吧。三年困難時期,我父親(劉仰嶠,時任河南省委書記)在河南工作,那裡是重災區。正上初中的我,親身感受了大饑荒,親 眼看見了什麼是一窮二白,也開始懂得什麼是責任。1964年春,我隨父母調動(劉仰嶠調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長)轉學到女附中,插班在高一年級。乍來到北京, 又是上了一個女校,我覺得自己和學校的風氣有點格格不入,別人覺得我像農村來的,很土氣,而我覺得學校缺乏勞動教育,很多同學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明顯的 “驕嬌二氣”,尤其是一些幹部之女,特殊化嚴重。高一時我曾寫過評論幹部子女“驕嬌二氣”的作文,高二、高三還在課堂上和老師辯論過,被老師批評為思想偏 激。那時,我一方面反對幹部子女特殊化,另一方面又有捨我其誰的自來紅思想。我崇拜英雄,一心嚮往革命,要為人民服務,要做一顆黨的螺絲釘,有一種渴望戰 斗的強烈要求,這些在我身上表現得非常突出。

主持人:聽說你對自己有一種清教徒式的嚴酷要求,每天早起要做一套啞鈴操,在高教部家屬大院跑三圈,沖冷水澡後,6點多到校,再帶領同學長跑、做60個仰 臥起坐、俯臥撐。每年11月入冬前從不穿襪子,下鄉勞動同學們挑50斤,你卻挑100斤等等,這都是直接針對“驕嬌二氣”的吧?

劉進:是這樣,當時很多學生都以自覺鍛煉、自找苦吃為榮,我也一直堅持這樣做,並於1965年年底入黨。我在黨支部會上也給學校的教育提過意見。 1966年上半年,黨報不斷發表批判文章,號召大家積極參加文化革命,特別是毛主席關於“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 也不能繼續下去了”的指示,更讓我感到事態的嚴重性,一種不讓“江山變色、國家變修”的責任感和緊迫感得到了強化。我們曾為沒有趕上戰爭年代,不能像父輩 那樣投身革命、獻身革命遺憾,後來又為學校不像北京四中、六中、八中(均為著名男校)那樣開展“四清”運動而遺憾。當時,我們學生黨支部多次在一起分析形 勢,覺得終於有機會革命了。1966年5月,宋碩(時任北京市委大學工作部副部長)有個報告,我們認為是壓製革命的,和社論講的精神不一樣。黨支部的老師 說,我們應該按照黨的安排去做,要服從黨的組織紀律,所以儘管有意見,我們還是在黨內提出和討論。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6月2日早6點,我在鍛煉時聽到早間的新聞正在廣播聶元梓的大字報,特別激動。現在 黨中央發出號召,支持我們了,說明我們的意見是對的。看來在黨支部內提出的問題和意見,也可以用大字報來公開表達。結果我連廣播都沒聽完,就跑去找住在同 院的馬德秀,她是高三(6)班的學生黨員。我說:“現在黨號召了,咱們的意見可以說出來了,你願意寫大字報嗎?”她說願意。我倆又跑到學校去找我的同班同 學宋彬彬,她是住校生(1966年4月入的黨),她也支持我寫大字報。時間還早,很多學生都沒有到校呢,我們就開始寫大字報了。因為這些意見都爛熟於心, 用不着打草稿,你一言我一語,我用毛筆直接寫在報紙上,署名劉進、宋彬彬、馬德秀,然後貼了出去。過了這麼多年,大字報的題目和內容我已經記不清了,印象 里是對學校不讓我們參加革命有意見,對宋碩的報告有意見,說學校教育路線上有問題,但沒有針對具體的對象。據一些同學回憶,大字報的題目是:“校領導把我 們引向何處?”內容以問話為主,頭一句話就是“外界革命形勢轟轟烈烈,而學校卻是死水一潭,學校一心想引導的是讓我們進行高考複習……”胡志濤校長(女) 在《生活教育論》一書的《“八五”祭》裡提到過我們的大字報,她說“矛頭指向還很模糊,有指向北京市委的,有指向北大彭珮雲的。”

本來以為把意見提出來想辦法解決就行了,沒想到大字報貼出後,學校秩序大亂,同學都無心上課了,這和想像中的革命不一樣。我們也慌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黨 支部擔心影響擴大,當天就把我們三人隔離到階梯教室,告誡我們這麼做很危險,將要滑到右派學生的泥潭。他們苦口婆心地幫助我們認識問題的嚴重性,希望我們 認清形勢檢討錯誤。我們對此很不理解,廣播裡都肯定了大字報,說明這就是黨的號召,為什麼我們給學校貼大字報就成反黨行為了?那天在階梯教室內外始終圍着 很多老師和學生,可以說是群情激憤,既有指責也有同情。


2、工作組進校期間

主持人:我記得你們受到了“圍攻”,我有深刻印象。接着就是工作組進校,動作很快,應該和鄧榕有關吧,學校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回家一說,立即會引起她父親 的關注。

劉進:我想是這樣。6月3日晚飯後,胡啟立(時任團中央候補書記)帶領團中央幹部張世棟、馬嫻華來到學校,被一個同學直接帶到階梯教室。他們當場宣布說我 們的行動是革命的,表示了支持,讓我們的心情特別激動。6月4日一早,工作組正式進校,張世棟是工作組組長,馬嫻華是副組長,胡啟立是西城區中學運動的負 責人。歡迎大會上,胡啟立、張世棟、胡志濤校長都講了話,胡校長還傳達了前一天李雪峰關於改組北京市委的報告。6月6日,工作組主持成立了革命師生代表 會,教師代表二人,數學老師李松文和生物老師陳大文,學生代表五人,我、宋彬彬、馬德秀、耿麗蘭、尹斐,前四人為高三學生,尹斐是高二學生。我是學生代表 會主席,其他四人為副主席。當天宣布複課,恢復正常秩序。所謂複課,就是學生每天在教室里讀報紙、學社論,上下課鈴照常響。老師不教課了,組織起來也是學 社論。工作組的指導思想是讓運動有序進行,先揭發,再慢慢梳理,找出問題的重點。

由於時間久遠,我也沒有留下文字記錄,對很多事情的具體時間和內容都記不清了。幸運的是,在近年的調查過程中,我得到了許多同學的幫助。特別是高二2班一 位同學把她當時的一本筆記借給了我,筆記從1965年一直記到1966年工作組撤走,記的基本是學校的事情,包括校領導和工作組在全校的講話,非常珍貴。 後面我要講到的很多具體情況,依據的均是這本筆記。

主持人:工作組進校後,建立了新秩序。各班的團支部、班委會被廢除,班主任靠邊站,取而代之的是班核心小組。不知道核心小組怎樣來的,同學們私下議論,我 也說了“應該選舉、不能自封”之類的話,成為後來我在班裡被孤立被鬥爭的罪行之一。工作組——師生代表會——班核心小組,成為學校新的三級組織。

劉進:這種按部就班學習討論的情況沒有維持多久,6月17日,高三4班李黎黎等13個人貼出了大字報,題目是 “工作組把我們引向何方?”認為工作組開展運動的方式和《人民日報》社論的精神不一樣,阻礙了運動。面對學生“為什麼還不召開揭批校領導大會”的質問,工 作組組長張世棟老師在當天的廣播中說,“現在轉入重點批判的條件還不成熟……仍要進行廣泛的、普遍的揭發”,同時他檢討了自己有“怕亂”思想,“還不夠放 手”,表示歡迎繼續提意見。

大字報貼出後,引起了全校各班的辯論,當晚學生自發聚在大操場宿舍樓的高台前辯論,我班同學梁二同上台支持了13人,說工作組壓制了革命師生的積極性,把 學校運動搞得很冷清。工作組希望同學們不要再辯論了,辯論非但沒有停止,又出現了學生斗學生。一是批判圍攻反工作組的少數派學生,二是鬥爭所謂出身不好、 有問題的學生。譬如高二2班6月18日貼出一張大字報,點名12個同學,分別給帶上各種“帽子”,羞辱、體罰她們。6月20日全校開會,我代表學生代表會 講話,講了三點意見(抄自高二2班那位同學的筆記):“1、要按照黨的政策辦事,不能過早下結論。2、反對在學生當中開鬥爭會。3、堅決不打、不罵、不 圍、不哄,堅決貫徹黨的政策。” 張世棟老師做了補充,向全校提出了“邊學、邊議、邊揭、邊批”的要求,說現在不適宜把重點集中在某一個校領導身上,還需要廣泛的揭發、批判和集中材料。6 月21日上午,工作組在全校大會上做了進校18天的小結,提出“從今天開始轉入重點揭發批判”,並安排當日下午召開揭發卞仲耘的大會。

6月21日下午兩點半,第一次揭批會在大操場召開。當時卞校長一個人站在台上,副校長胡志濤(女)、劉致平,教導處主任汪玉冰(女)、副主任梅樹民四個人 站在台下。高三4班反工作組的13個人被單獨安置在學生隊伍後面,有學生持木槍站在她們身後。6月22日揭批會繼續開,兩次大會都有針對校領導的暴力行為 發生,卞校長挨打最多。

葉維麗:在6月21日工作組主持召開的批鬥會上,袁淑娥(女,大連工學院俄語教師,師大女附中英語教員丁某前妻)的表現引人注目。在這個會上卞校長被打得 很厲害,這應該和袁淑娥的煽動有直接關係。卞仲耘後來給上級寫信,詳細地講了當天挨打的情況。那時還有地方“伸冤”,信息的傳遞也是暢通的。8月初就不再 是這個情況了。卞寫的信鄧小平看到了,在7月初接見工作組的時候還提到這封信。

文化革命以前,卞主管黨的工作,日常教學工作由胡志濤副校長主持,普通學生對卞不是很了解。袁淑娥起的作用就是把學生的注意力集中在卞身上,特別是集中到 “生活作風”上,使大家在情緒上對她反感。

劉進:其實文革開始後不久,袁淑娥就經常來學校活動了。批鬥會前她曾找過工作組要求參加大會,工作組不同意,可她還是帶着兒子和母親來沖了會場。她手裡還 拿着一張照片,粗看是卞校長和她前夫的一張合影,實際上是卞校長夫婦和袁淑娥夫婦四個人的合影,剪去兩邊的人,就成了卞、丁的合影。她拿這個當證據,說卞 校長生活作風有問題,破壞了她的家庭,在台上哭訴,學生立即群情激憤,喊起了口號,場面一度失控。會場安排出身貧下中農家庭的學生拿着練體操的木槍押着校 領導。袁一哭訴,這些學生就你一槍、我一槍把卞校長捅倒了,卞校長當時就發生了嘔吐。袁的發言大概前後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其間一直有對校領導的過激行為。 還有一位管過人事的老師發言也很有震撼力,之前她曾在校園貼過一張小字報,揭發卞校長是劉仁介紹入黨的假黨員。一個說卞有生活作風問題,一個說卞是假黨 員,好像兩顆重磅炸彈,在學生中激起的憤怒可想而知。

面對突發的暴力行為,工作組進行了勸阻,指出“今後注意不用打她,因為揭發就可以打倒她”。高二2同學的筆記上,記着在會議快結束時,工作組宣布:“我們 請示了上級,決定從現在起停她(卞仲耘)的職”。揭批會後,卞校長又回北京飯店開會,並向上級反映過有關情況。7月3日,她又分別給鄧小平、李雪峰等領導 寫信,附文是關於袁淑娥破壞女附中文革的情況,希望上級派人調查、處理。袁淑娥此後一直在學生中間活動,包括學生去卞校長家貼大字報,都是她領的路,“八 五”那天有人見到她也在場。

主持人:袁淑娥為什麼這樣恨卞校長,她們的關係很複雜嗎?於羚,你曾幫助王晶垚先生整理過大量資料,也見過袁寫的“萬言書”,請給我們講講。

於羚:袁淑娥是大連工學院的俄語老師,1959年與卞校長同住一所醫院時相識。1963年女附中缺英語教師,袁的丈夫丁某當時在北京空軍,也有轉業到女附 中的意願,經卞校長介紹,學校領導討論通過,丁某調入女附中教英語。這期間,袁、丁夫婦經常爭吵,卞校長從中做過一些調解,袁、丁最終離了婚。袁多次向女 附中領導提出要求,希望扣丁的工資補貼她的家用,卞校長認為應該按照法院判決書執行,沒有答應她。於是,她開始向有關方面控告。1966年5月,她將上萬 言的揭發信,複寫多份,給毛主席、團中央、北京師範大學黨委等寄去。揭發信捏造事實、斷章取義,把個人的所有怨恨都上綱上線到政治高度。

文革開始後,袁淑娥的控告信轉到工作組手上。工作組原本對卞校長的態度比較溫和,認為批鬥卞的材料還不夠充分。後來,在6月21日、22日的批鬥會上,工 作組的態度有了轉變,沒有阻止袁上台哭訴、煽動學生的行為。胡志濤校長對袁淑娥參加學校的批鬥會十分不滿,為此還質問過工作組。她曾表示,卞仲耘儘管有這 樣那樣的問題,但生活作風上沒有問題。

1979年,袁淑娥被西城分局以挾嫌報復罪逮捕,後西城區檢查院認為袁借文化大革命捏造事實、誹謗他人,已構成誹謗罪,但已過追訴時效,決定不予起訴。王 晶垚先生不服,多方奔走申訴,同時也獲得很多支持,但始終沒有結果。

主持人:當時,全社會都處於喪失理智的瘋狂中,任何人想挾私報復他人,只要他有“資格”,譬如紅五類出身或符合別的什麼流行要素,他就能得逞。

劉進:幾年前我在胡杰的電影裡看見了貼在卞家的大字報,語言粗暴惡毒,畫的不堪入目。我找同學了解情況,證實是袁領着學生去卞家干的。

兩天鬥爭會後學校恢復常態,繼續維持着原來的運動節奏,寫大字報揭批。6月27日,以我班同學梁二同為首的18人貼出了第二張反工作組的大字報,題目是 “把無產階級大革命進行到底”,內容涉及雖多,卻不再具有轟動效應。她們多數時間不到學校,經常聚在一起討論形勢,或去海淀區的中學活動。梁的父親在空軍 任職,支持她們的行動,因而她們更加堅定,不怕被孤立,覺得很光榮。18人全部是高中學生,有我班四、五個同學。7月初,她們成立了女附中最早的學生組織 “紅旗”。清華附中卜大華記得,在7月19日軍訓前,女附中“紅旗”去過他們學校多次。

6•27大字報貼出後,工作組分別找參與的同學談心,如果是幹部之女或者軍隊幹部之女,就通過組織找家長,讓家長做女兒的工作。6月底,兩個高一學生上交 了蒯大富給她們的信,信里分析了形勢,反覆說如果工作組是不革命的、拖後腿的,革命左派就可以奪他們的權,把他們趕走。

主持人:海淀區以清華附中、北大附中為代表,反校領導的學生,後來又反工作組,一路造反下去,並有“理論建樹”,一論再論三論什麼的,思路很清晰,方向很 明確。你們反了校領導卻成為工作組的依靠對象,而工作組對校領導的態度起初是曖昧的,後來是猶豫不決的。你們回歸“主流”,成為反工作組同學的對立面及多 數派的代表,這種異常是否與鄧小平的支持有關?請你們談談去鄧家匯報的情況。

劉進:7月5日上午,工作組胡啟立、張世棟帶我和宋彬彬去中南海向鄧小平匯報學校的運動情況,是在鄧小平家裡,在場的只有鄧和夫人卓琳,主要由張世棟匯 報,胡啟立補充。

主持人:為什麼要帶你們兩個學生而不是別人去鄧家匯報?

劉進:是鄧點的名。由於工作關係,他和我們的父母很熟。那天鄧一看見我,就對我說:“劉仰嶠是個好同志。”6月初高教部部長蔣南翔停職後,由我父親主持工 作,一周后的6月15日,父親也成為黑幫被停職了。因此,鄧的這句話讓我特別激動,胡啟立、張世棟他們怎樣開始匯報的,我都沒有聽進去。給我印象最深的是 鄧的兩次插話,一次是張匯報6月21日揭批會袁淑娥沖會場的情況,鄧小平問這是什麼人,張說是外校的一個老師,沒通知她,她自己來的,鄧說這是個壞人。另 一次是張匯報到17日、27日兩次反工作組的情況時,鄧說應該組織辯論。我和宋彬彬很不解,說同學們對這個已經不感興趣了,反正那些同學也不常來學校,呆 在學校的都是擁護工作組的學生。鄧說辯論是有意義的,可以讓大家懂得道理,受到教育,缺席辯論也可以。鄧還講了在學生中間是分左、中、右的,運動後期都要 排隊。

最後,鄧小平講了三條,第一條是不允許在學生中成立黨團以外的組織。那會兒海淀區中學已經有了紅衛兵這種學生組織,處於地下狀態。鄧強調一定要由黨、團組 織來取代類似紅衛兵這樣的非法學生組織,要把學校里學習好、思想好,有威望和組織能力強的學生,吸引到團委或學生會裡面,讓他們(非法學生組織)沒有領頭 人,沒有市場,他們就鬧不起來。第二條是要儘快恢復黨組織的正常工作,要依靠學校的黨組織,不能離開黨組織。第三條講的是女附中的教師情況,說老師是有真 本事的,要儘快解放他們,讓他們出來工作。還說到王明夏、張玉壽(均為該校特級數學教員)這些老師非常優秀。

宋彬彬:鄧小平還說了一條,對於學校的走資派批一兩個就可以了,不要牽扯的面太廣。他說要不然欠下的債太多,我們還不起。由於張世棟他們匯報了卞仲耘、胡 志濤等有些什麼問題,所以他就說一、兩個為首的批一批就可以了,其他的就不要再批了。後來他又說到老師們都是好的,說哪裡有那麼多修正主義呀?若有那麼 多,我們十七年的人才是如何培養出來的?!毛主席的女兒不也是女附中培養的嘛!難道都是壞老師教的?

原來聽說文化大革命半年就要結束,聽了鄧的講話覺得他想儘快結束。

葉維麗:實際上,師大女附中是鄧小平的一個點,師大一附中是劉少奇的一個點,他們通過兩所中學了解運動情況。劉鄧領導文革的方式可以說是四清加反右,整干 部用給幹部分類的四清的辦法,卞仲耘就給定成“四類幹部”;整“反動學生”用反右的辦法,那些“反工作組”的學生就面臨可能成為“右派學生”的下場。

劉進:7月5日下午,張世棟召開全校大會,動員和部署大辯論,主題是“運動要不要工作組的領導”,7月6日準備,7月7日、8日、9日三個半天開辯論會, 可以“缺席辯論”。辯論對象主要是李黎黎、梁二同、王南芬等人。梁二同不到學校,沒有參加辯論。

主持人:記得當時上升到了“反奪權”的高度。我原本在班裡很不起眼,也沒有反工作組,可是7月15日那天突然被揪出來揭發批判。我的主要問題是,想奪權 (說了核心小組是自封的)、仇視幹部子弟(背後議論說過壞話)、仇視黨的階級路線。運動積極分子還可“火線入團”。看樣子都是工作組執行鄧小平指示的具體 行動。

劉進:連續三次辯論會後,學校開始部署下一個任務:老師集訓和學生軍訓。把大多數學生集中起來赴邢臺軍訓,把全體老師集中起來在“馬神廟小學”集訓,同時 還把不符合軍訓條件的少數“有問題”的學生送到郊區勞動。然後就準備複課了。胡校長在《“八五”祭》中寫了集訓的情況:“7月20日左右,工作組把校領導 和全體教職員弄到白堆子馬神廟小學集中學習,不許回家。由學生代表主持會議,讓每人準備‘洗澡、下樓’,實際是人人過關。”7月28日集訓結束,7月29 日集訓人員返回學校。

葉維麗:當時是“兵分三路”:少數骨幹學生參與在馬神廟對教師的集訓,少數“有問題”的學生去郊區勞動,大部分學生去邢臺軍訓。軍訓是突然結束的,為慶祝 八一建軍節開的聯歡會臨時改成了歡送會。軍訓期間受的是“正面教育”,班長關心學生,沒有人因為出身問題受歧視。突然結束軍訓,說走就走,同學們都很驚 訝,有的人還哭了。

劉進:帶隊軍訓的工作組副組長王潤芝老師也很驚訝,她說是7月31日突然通知回北京的,連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學生代表會副主席尹斐也去軍訓了,在回 北京的火車上,她想不出北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裡惴惴不安。軍訓的大隊伍8月1日回到北京,王潤芝老師領着學生從火車站走回學校,一看校門口、校園裡, 到處亂七八糟貼着對聯,王老師完全懵了,不知道怎麼回事。

葉維麗:我們是從永定門火車站走回學校的,當年這麼走路很平常。到了學校一看,我們離開還不到十天,整個校園面目皆非了。大字報主要是鼓吹對聯的,“老子 英雄兒好漢”,對聯給人的衝擊太大了。和工作組有關的大字報似乎並不多。從火車站一回到學校,就有人向我們宣布工作組撤消的消息,我記憶中有工作組王老師 滿臉錯愕的表情。對聯加上撤工作組的消息真把人給震懵了。

主持人:我們“壞學生”下鄉勞動比軍訓的大隊人馬回來得早。學校的氣氛已經有些恐怖和驚悚了,這是我的感覺,因為心虛。當時宿舍樓大門口貼的對聯(老子英 雄兒好漢 / 老子反動兒混蛋 / 橫批:歷來如此)特別醒目,看一眼就心跳半天。大字報也是“自來紅們站起來”之類,宿舍樓還貼了一長溜譚力夫的講話,通篇是講解那個對聯,我一直以為對聯 是他發明的,後來看印紅標的書,才知道最早出於北大附中紅旗戰鬥小組。

葉維麗:從毛澤東的部署來看,對聯的出現大概給他攪了局,我想他的本意是想將火力集中在上層劉鄧等人的路線上。但對聯在學生群體中,特別是中學生中產生的 影響怎麼估計也不過分。它不但動員了出身“紅五類”(即革命幹部、革命軍人、革命烈士、工人和貧下中農)家庭的人,讓他們覺得自己是當仁不讓的革命後代, “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導致了一些人在後來的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並且嚴重地分化了學生群體,讓大多數非“紅五類”的人噤口,而出身“黑五類”(即地主、 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家庭的同學更是人人自危。這樣一種狀況對理解“八五”當天不同“身份”學生的表現至為重要。

劉進:在軍訓同學回來之前,開了兩個大會。7月29日在人大會堂召開撤工作組的大會,毛主席一出來,掌聲雷動。劉鄧說老革命遇見新問題就是那一次。究竟發 生了什麼?誰都弄不清楚。毛主席說工作組是消防隊,壓制群眾起來革命,派工作組是方向路線的錯誤。7月30日下午,工作組召開校會,把7月29日的領導講 話錄音放了一遍,隨後就宣布工作組撤出師大女附中,讓學生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來革命。

主持人:學校三級組織的最高一級——工作組因方向路線錯誤被撤消了,師生代表會因此也失去了繼續存在的合法性。看來學校再次產生了“權力真空”,這是最危 險的時期。


3、後工作組時期

主持人:從工作組撤走到“八五”之前這個禮拜,對聯出現,讓血統論登峰造極,成為最矚目的事。學生分成了“紅五類”和“黑五類”,處於兩者之間的,也沒什 麼光彩。還有什麼事發生?

劉進: 7月31日,學校貼出來一張成立“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大字報,前身是“紅旗”。因為她們堅決反對工作組,成為學生中的革命左派。

當時校園裡除了對聯還有批判工作組的大字報。工作組撤走才兩三天,就有學生跑到團中央去揪斗工作組的張世棟、馬嫻華,把他們押回學校關了十幾天,要求他們 揭發問題。據王潤芝老師回憶,8月5日當天,還有學生對張世棟和馬嫻華說:“不老實交待,卞仲耘就是你們的下場!”也有現場目擊的同學證實,揪斗校領導的 過程中,張世棟也被勒令旁觀,說你不老實交待,也是這個下場。

主持人:我班也有同學證實,在“八五”現場張世棟、馬嫻華受到威嚇。

“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成立宣言,我親眼看到,紅紙黑字,很顯眼,貼在大食堂旁邊的板報欄上,題目就叫“毛澤東主義紅衛兵成立宣言”,不僅綱領明確,還有 幾條組織原則,強調堅持黨的“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重在階級表現”的路線,非紅五類家庭出身只要表現好,也可以申請加入。在對聯的氣勢壓倒一切時,我對 這個印象特別深,心裡有瞬間一熱的感覺。當時校園裡比較冷清,大批去軍訓的同學還沒回來。

劉進:工作組撤走後,多數學生還是習慣性地每天來學校,看大字報、寫大字報、抄大字報,主要內容是批判工作組的錯誤和辯論對聯。各班在辯論對聯的過程中, 出身不好的同學已經失去了話語權。也有不少同學想來就來,不來就到別的學校去串聯。

主持人:失去話語權的不僅僅是出身不好的同學,而是除了“紅五類”以外的大多數。班裡的核心小組——最基層的權力單位並沒散夥,因為她們都是紅五類,對聯 讓她們增強了自信心和凝聚力。別的班不了解,我班還保持一定的秩序,8月4號核心小組通知,第二天必須全體到校開班會。我以為又要鬥爭我呢,5號就躲在家 里沒去學校。午後兩個出身“紅五類”的同學到家裡找我,問我為什麼逃學?我假裝頭疼,後來跟着她們去了學校。那天上午我們班在“辯論”對聯的班會上,不少 同學因為家庭出身受到了羞辱。

葉維麗:馮敬蘭關於核心小組的提醒很重要。她在這個問題上很敏感,因為作為“有問題”的學生,她直接感到它的權威。班核心小組不像校一級的師生代表會,不 是工作組直接建立的。66年7月底工作組突然撤離後,班核心小組沒有受影響,反倒因為“對聯”而鼓了氣;又因為校級師生代表會有些“吃癟”,更在事實上加 強了班核心小組的權威。當時許多班級以辯論對聯為名斗出身不好的同學,恐怕都與核心小組有關。8月5號高一3班斗校領導的動議,不知核心小組起了什麼作 用?

劉進:因為我們不在班裡,不了解各班的具體情況。我和宋彬彬每天還在學校,總被一些同學圍着問下一步怎麼辦。到底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我想不通為什麼滿腔 熱情地投身革命,卻犯下方向、路線的錯誤,很迷惘。犯了錯誤跌倒了,可以爬起來再干,但是方向在哪裡?具體幹什麼?無所適從。學生代表會的人,當時的態度 已不一樣。

胡校長在《“八五”祭》裡寫到8月4日下午學生打老師的行為,當時我一點也沒聽說。她在文章中說,幾個校領導正集中在辦公室學習,突然闖進來七、八個學 生,罵罵咧咧,“有的拿棍,有的拿皮帶,狠狠地抽打我們……”晚上,她愛人(在教育部工作)看到她身上的傷痕說:“你們學校怎麼這樣亂?!”她說:“工作 組走了,沒有人管,有什麼辦法?!”“明天你暫時不去學校。”“我是校長,不去學校怎麼行?”但是,胡校長直到去世也沒有公開說出那七、八個學生的名字。 卞校長回家後的情況也有一些文字記載。總之,她們都覺得生命已沒有保障了。

主持人:這幾天學校里發生的主要變化,一是“主義兵“成立,二是血統論造成學生中深刻的分裂,三是無政府狀態下校領導面臨的危險迫近。


4、八五事件

劉進:《“八五”祭》裡,胡校長寫了8月5日上午,她先去北京市委找分管文教口的幹部,說了學校頭天打人的問題,強調基層領導幹部的人身安全已經沒有保 障。那位幹部只是勸說她先回學校,並無任何對策。後來胡又找到西城區委,也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5日下午1點半左右,她走進校門,覺得學校“異樣地寂 靜”,預感不祥,就拿起掃帚裝着打掃女廁所,以便觀察動靜。教導處副主任梅樹民老師認為當天的鬥爭會是事前準備好的,據他回憶上午就有學生通知讓他們下午 兩點鐘集合。關於“八五”的文字,除了胡校長寫過文章,初一的唐伏生、初三的馮敬蘭、葉維麗、高一的王友琴、高三的劉沂倫等也都有文字記述。最近我聽劉沂 倫(1966屆高中生/高三1班學生)說到一個新情況,她印象中校領導是從禮堂押出來,圍着大操場游斗的。

主持人:當時你在哪裡,什麼時候知道外面正在游斗校領導?

劉進:當時我和一些同學在東樓史地政教研室里,就是原來工作組的辦公室。前面說過,我們每天都聚在一塊兒議論,尋找方向,基本就是清談。那天下午兩點多, 幾個初中同學急急忙忙跑進來,說大操場上打人了。其中初三的一個同學近年回憶說,8月5日下午,她和幾個同學在東樓原來總務處的辦公室睡覺,石油附中一男 生來找她,一進屋就說:“你們女校的學生怎麼比男生還厲害,正在操場打人呢!”她聽後趕快跑去找我們。聽她一說,我和宋彬彬等人急忙下樓,跑到大操場上, 看見校領導正在遊街,都拿着簸箕,有的老師頭上扣着紙簍,胡校長身上特別髒。現場以高一學生為主,也有其他年級的同學圍觀。我們讓她們停止打人,她們說這 是斗黑幫,我們說斗黑幫也不能打人啊,有大方向還有黨的政策呢。她們理直氣壯地說工作組在時不讓斗,現在可以鬥了。我們說你們該鬥鬥,該游游,但不能打 人。那些同學沒有再表示異議,我們讓大家都散開,看到許多圍觀的同學陸續離開後,我們也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低年級的同學跑來說,後操場正在打人。我們趕緊又跑到那裡,現場已聚了不少學生,各年級都有。校領導正在抬土,有的同學手裡拿着木棍子 在旁邊監督。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教導主任汪玉冰老師,她有些癱軟了,還哭了,只要同學沖她一嚷嚷,她就嚇得不行。筐挺大,她們確實抬不動。我們說了一些“勞 動可以,不要打人”的話,呆了一會兒,看到沒有人再打人才離開。

直到黃昏,有個同學來說卞校長快不行了,人在後院呢,我和宋彬彬等同學急忙跑下樓去。在後操場,我看到卞校長躺在一個手推車上,臉色特別難看,嘴裡吐着白 沫,身上也有異味,一看就不行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感覺天塌了一樣,第一反應就是趕快送醫院搶救。當時那裡沒 幾個人,後來人多了,場面變得很亂。學校的後門平時上鎖,我讓身邊的同學去找工友拿鑰匙,工友王永海來開了後門。還叫人給卞校長家打電話(事後知道是黨辦 趙桂英老師通知家屬的)。高三1班劉沂倫證實說,是宋彬彬和高三2班朱姓同學等幾人去醫院找的大夫。朱同學事後告訴劉沂倫,醫生一聽說是黑幫就不願來,宋 彬彬和他當場吵了起來,說解放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對俘虜還得優待呢。當時來了一個年輕的男大夫,一個年長的女護士,給卞校長打了強心針。不過,這些具體 細節我和宋彬彬都不記得了,當時我們完全懵了。

我推着車,好幾個同學在旁邊幫着推,把卞校長送到了郵電醫院。記憶中不少同學、老師都跟着往醫院跑。大夫不敢救,我們之間發生了爭吵。在場的數學老師李松 文,是工作組期間教師代表會兩成員之一,也是臨時黨支部的負責人,他老實本分、不善言談,這時也急了,讓醫院趕快救人。經過一番爭論才開始搶救,大約9點 左右,卞校長就去世了。隨後,卞校長的丈夫王先生來了,他情緒激動,當時哭得很厲害。

主持人:離開醫院你們去了哪裡?

劉進:卞校長去世後,我們覺得情況嚴重,應該儘快向上級匯報。當時知道中央在北京飯店開會,到那兒一定能找到領導。我們幾個從學校一路走到北京飯店時,已 經半夜了。起初我們想見新市委第一書記李雪峰,李不見,只好找第二書記吳德。吳德秘書出來勸我們回去,說有事明天再來,現在首長已經休息了。我們說不行, 事關重大,我們必須見到領導。看我們不走,他最後終於同意讓我們見了。我記不清是幾個人進去的,但我和宋彬彬肯定進去了。吳德聽完我們的匯報,半天沒有說 話,後來才慢慢說:這麼大的運動,難免發生這樣那樣的問題,人死不能復生,死了就死了。還說:你們不要擔心害怕,回去要注意保密,不要擴大影響等等。

走回學校,我們一直坐到天亮,誰都沒有合眼。校長死了,學校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認為應該讓全校同學們知道。由誰來說?有同學說你當過學生代表會主席,還 得由你來說。其實我也猶豫,覺得很難開口,但自己不說讓誰說呀?是我們把卞校長送醫院的,是我們向市委書記匯報的。我作為黨員應該出面向同學們說。於 是,8月6日早上,我在廣播裡通報了校長去世的消息和向吳德匯報的情況。

主持人:我讀過現居海外的作家胡平寫的一篇文章,全文抄錄了那天早晨的廣播稿,大約百十來字,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文本,覺得很新鮮,但不知來歷。你們事先寫 過稿子嗎?

劉進:沒有啊,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事隔多年,我已不記得自己的原話了,但確實沒有寫過稿子。很多同學和老師都有不同的記憶,同一個班的學生因為處境不同, 記憶也大不相同。2006年拜訪梅樹民老師,他回憶說,當時他們在校辦工廠勞改,他和劉致平副校長在一起聽廣播,廣播中說再不許打人了,他們心裡才有了安 全感。有人記得,我說卞仲耘昨天被斗死了,這是違犯黨的政策的,以後不許再打人了。有人記得,我說過要注意保密,不要擴大影響。一些同學就記住了一句: “死了就死了”。

我們覺得不能再這樣亂下去了。8月8日,我和一些同學商量(多數是保工作組的,也有高三4班反工作組的),說這樣下去不行,咱們成立一個組織吧。因為上邊 沒有領導,這個自發成立的組織就叫“文化大革命籌備委員會”(簡稱“籌委會”),我當了主任,有十幾個副主任,各班還有聯絡員。我認為這是8月5日事件直 接導致的結果。

主持人:可以這樣認為嗎?是高一3班部分學生發起、組織了游斗校領導,事先並沒有人向你們透露消息。

劉進:是的。除了受害人、目擊者指認,我也找過高一3班的老師、同學核實。一個同學(為敘述方便,以下稱A同學)對我講了當時班裡少數同學發起揪斗校領導 的過程。A同學說帶頭的是幾個住在西邊大院(即三軍總部大院)的同學。她們在班裡說,現在“主義兵”成革命的了,主席已經發出號召,我們也要革命,也要斗 黑幫。她們讓人把校領導集中起來,拉到操場去游斗。當時全班同學都坐在教室里,出身不好的,家裡有問題的學生都集中坐在一邊,領頭的同學讓大家必須都出去 看。A同學說,她初中就在女附中,很關心胡校長,自己也想出去看看。全班學生跟出去以後,有不少同學都打人了,包括出身不好的一個同學,她打的是胡校長, 就是想表現革命。胡校長一直很強硬,挨打挨得最多。A同學還特別說到該班某同學(很多目擊者都提到她)也打了,不是打得最厲害的人,但她是名人,文革前的 優秀學生,只要動了手肯定別人會記得很清楚。打人厲害的幾個,初中都是在外校上的。初中就在女附中的同學對老師有感情,下手不如她們那麼厲害,也不是沒 打,下手可能輕一些。A同學還說,打老師的行為,讓人不能容忍,但我們只能看着。卞校長死後,誰都不說話了。

在游斗過程中對校領導施加暴力行為的,不僅僅是高一3班的學生,也有高一其他班和初二的少數學生。那天下午是連續的幾個過程,最初是圍着大操場集中對校領 導遊斗,接着在小操場強迫他們抬土勞動,最後是強迫他們分頭打掃各處的廁所,繼續羞辱、折磨他們。在這個過程中,其他年級也有學生參與游斗和看押,但多數 學生是圍觀,聚聚散散,人數時多時少,這些人成為暴力行為的目擊者。

主持人:你們勸阻了兩次,卻沒有使她們停止游斗活動。難道因為她們以革命的名義,占據了“道德制高點”,才讓你們的勸說蒼白無力嗎?

劉進:當時斗黑幫是革命行動,我們不能理直氣壯地站在對立面上制止她們游斗校領導,何況自己又是犯了錯誤的人,只能說些不要打人、注意政策的話,事態的發 展證明我們說話完全沒用。

從近年的調查中得知,8月5日下午,不少老師和高年級同學都對打人者進行過勸阻。在游斗中,胡校長爭辯說“我不是黑幫”,一個高個子學生說“我現在就讓你 變黑”,拿着一瓶墨汁就潑在胡校長身上。圍觀的一個中五年級(五年制實驗班)同學立即上前阻止,說“斗黑幫也不能這麼斗啊!”有個同學勸阻不要體罰打人, 立即被回擊說,好久沒有斗黑幫了,今天斗黑幫有什麼不對?工作組在校的時候不讓斗黑幫,現在工作組撤了,黑幫都可神氣了,我們鬥鬥黑幫有什麼不可以?高三 4班反過工作組的王亞力、李樂群等同學也勸阻過兩次,一次在廁所附近,一次在校園裡,看到圍觀的低年級同學都散了,她們就走了。她們也沒想到,老師們會被 換個地方接着遭受折磨。有的老師勸學生,說他們(校領導)年齡都大了,身體不好,不能幹這麼重的活了。這麼熱的天,他們肯定受不了,會出事兒的。有的學生 也這麼勸。這些勸說立即遭到激烈反駁,說你是保工作組的吧?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我班有同學看到,梅樹民老師挨了一棍子,血立即從襯衫裡面流了下來。梅 老師自己也回憶說,當天他穿了一件新襯衫,學生用帶釘子的桌子腿打在他背上,釘子扎進肉里,拔出後都是血,染紅了襯衫。8月6日那天,王南芬(文革前女附 中學生會主席,反工作組成員之一)到校比較晚,8月5日她沒來,聽說卞校長被打死了,她感到非常震驚和氣憤,當天就開始着手調查事情的經過。2006年我 曾問過她,她說調查後基本落實到一些人身上,以高一和初二的學生為主。很多人是在表現自己,誰打得凶,誰的階級感情就深,覺悟就高。她還說,我調查了,你 們這些學生領袖那天下午在東二樓呆着,沒有人參與這件事情。

在調查中我還了解到,有兩個高二的同學8月6日一早去看胡校長,胡校長當時躺在床上,傷勢很重,見到她們非常高興。同年,她們和四中的幾個同學一起調查了 西城區36所中學的打人情況,還寫了調查報告。調查時,胡校長給了很大的幫助。

關於王先生出示的那個名單,我是從胡杰電影裡第一次看到的。名單是豎着寫的,右上是師大女附中,靠下並排寫着李松文 徐岩春 李小琦 馬恬 王滿華 劉進 宋彬彬。後來,2008年在一個博客里再次看到,指控說兇手就在裡面。有同學看見那個名單後,告訴我說是李松文老師寫的字,他教過她們班幾何,很熟悉他的 字體。於是我去找李老師,希望得到他的幫助。我把那個複印的名單拿給他,請他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過了幾天,李老師打電話約我見面,詳細講了名單產生的前 因後果。他說,8月5日出事那天他帶孩子看病去了,回到學校已經快6點了,聽說出了事他就跑到後院,有幾個學生堵着不讓他過去,當時他找趙桂英老師又找校 醫劉大夫等等,心裡很急。到了醫院,醫生不管救治,在場師生和醫護人員發生了爭執,大夫說要有學校證明才能搶救。當時已經很晚了,到哪裡去開證明、蓋公 章?李老師問大夫簽名做證行不行?醫生說,不能讓學生寫條子,學生一畢業就沒法找人了,要寫也是老師寫。於是,李松文老師在一張紙上豎着寫了校名師大女附 中,然後寫下自己的名字,當時在場的還有其他老師和很多學生。簽名是要承擔責任的,他就問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我把你們的名字寫上行不行?我們都說行,他就 把幾個認得的學生名字寫上了。他當時正在教高二,所以有三個高二學生,李小琦、馬恬、王滿華,我、宋彬彬和徐岩春是高三的。

李松文老師說,這是搶救以前我給大夫寫的名單,不知道怎麼到了王先生手裡,大概是醫院交給他的吧。還說:“那天你把名單給我看的時候,一看是我的字體,我 都愣了。回家後仔細回憶,記得是這個過程。卞去世以後,大約9、10點鐘,大多數人都各自回家了,我沒有去北京飯店。”

主持人:那天打人的學生,許多目擊者還能叫出她們的名字。我班有同學看到,劉致平副校長因為謝頂,頭上被貼了一張墨汁塗黑的紙,高一某學生命令他跪着,做 舉手投降狀,給他拍了照片。梅主任三十幾歲,算是年輕力壯的人,讓他挑土圍小操場走一圈,再把土倒回原處。胡校長打掃操場附近的廁所,不少同學記得,她的 白襯衫被墨汁染成黑色,黑裙子被撕到胯部,露出了粉色的內褲。沒有任何工具,她只好用指甲摳廁所蓋子上的污物。卞校長被押到宿舍樓打掃衛生,我班同學看見 卞校長時,她已經晃晃悠悠站立不穩了,被一個初二學生使勁按下頭,逼她喝池子裡的髒水。那個女生皮膚黝黑、身材高大,1967年有一次讓校領導圍着操場游 街,她對胡校長又推又搡,使勁按她的腦袋,胡校長就是不低頭,我清楚記得她的模樣和胡校長當時憤怒的表情。她們毆打和羞辱校領導的手段簡直令人髮指。

葉維麗:可是,卞校長死後至今沒有人站出來承認打過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腦子裡老有兩個人的形象在晃,都是高一的。一個大胖臉,一個瘦高個兒。這兩個人 做的一件事讓我記住了她們。文革開始後有一次工作組組織學生去教工宿舍參觀,看老師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經過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家,她不在,保姆正抱 着她的小孩在外面,當時我們班走在高一那個班的後面,我看見那兩個人竟然啐那個小孩兒。我當時特別反感,心想即使小孩的媽媽十惡不赦,小孩又有什麼罪?卞 校長死後,有人告訴我打人的學生中就有那兩個人,我一下子覺得特別可能。今天回過頭想,正是眾人的沉默助長了她們後來的惡行。

劉進:8月5日的暴力行為使卞校長死於非命,其他校領導身心也受到嚴重傷害,我沒有預想到會發生那樣慘重的後果。出事後我真是後悔死了,沒有果斷地拼全力 去制止暴力行為,我感到非常對不起卞校長、胡校長等老師。幾十年過去了,這種悔恨和負疚感絲毫沒有減弱。這也是我和宋彬彬為什麼要在60歲以後克服許多困 難、堅持調查學校文革事件的動因。

我曾在文革40周年時,帶着鮮花和葉維麗、於羚去看望王先生。我也幾次登門看望過梅老師。有一次他問我:“我們挨斗時你們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救我?”當時 這話對我的震動非常大,我鄭重地給梅老師寫了一封道歉信。經多次溝通,他終於敞開心扉和我談起了8月5日的遭遇。他說:“為什麼你們不能一直呆在那兒,為 什麼要走開?如果是你們的父親,你們能走嗎?”我說自己追悔莫及,是我的父親我肯定不會走。他說你們都是學生黨員,是我們最信任的學生,在最關鍵的時候你 們在哪裡?我覺得梅老師對我提出的質問,也是大多數老師的質問。我非常感謝梅老師對我的批評,感謝他能告訴我當天的情況和他的感受。

葉維麗:你、我、宋彬彬和於羚咱們四個人一起去看過一次梅老師。我們進門時,我感到梅老師似乎不那麼歡迎我們,老師一般看到學生來都很高興,而他不是。當 時我走在後面,宋彬彬說了一句話,“我們當時真的很對不起老師們。”聲音不高,我聽見了。還有一句印象深的話是梅老師說的,他問你(劉進)和宋彬彬,“你 們當時在哪兒?”他反覆地問,老圍着這句話說,給我的印象非常深。你們曾是他精心培養的學生,在那天沒有“搭救”他和其他領導讓他心裡受到很深的傷害。我 很高興劉進這些年能和梅老師多次溝通,反覆交換意見,傾聽梅老師的心聲。

宋彬彬:那天去看梅老師,一進門看見他滿頭白髮的樣子,我心裡充滿愧疚,就說了對不起老師的話,這是發自內心的、一直想說的話。雖然8月5日事發當天,我 們也去勸說、阻止過,但是並沒有預想到事態的極端後果。想到卞校長被學生暴力毆打死於非命,其他校領導老師們身心遭受重創,40多年來我一直非常痛心、愧 疚和懊悔。利用這個機會,我想再次表示對他們的歉意和追悔。

葉維麗:在該怎麼看劉進、宋彬彬她們這些師生代表會主要骨幹在“八五”當天表現的問題上,我反覆想過。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放到當時的大背景中去看,不應該不 顧歷史的制約去苛求,同時也不能大而化之,而應該很仔細地去考察。這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更何況在8月初極端混亂的狀態下。

我覺得劉進、宋彬彬她們那天參與將卞校長送進醫院,堅持要醫院搶救,並和李松文老師等一道留下姓名做擔保,在當時的情況下,是十分不容易的,值得充分肯 定。她們在卞仲耘去世後連夜向上級匯報,也是負責任的態度。在問題方面,我覺得可以總結為八個字:勸阻無力,反應遲緩。“勸阻無力”是指在游斗校領導的過 程中她們曾幾次出面干預,但在客觀效果上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在當時的大背景下,她們是不可能質疑鬥爭校領導的“革命行動”的,只能說說“鬥爭是可以的,不 要打人”之類的話。吳德在他的口述回憶中說,有一位市委大學部的幹部遭到學生圍攻毆打,去解圍的人對學生說,要打死他先打死我,這樣才把人救下來。這種用 抗命的方式來阻止打人的做法,在絕大多數鬥爭會上是沒有出現的,沒在女附中發生毫不奇怪。遇到當天那種場面,不要說是中學生,就是成年人,沒有相當的政治 經驗和擔當精神,也是不可能力挽狂瀾的。

我說的“反應遲緩”,指的是對卞仲耘的搶救行動遲緩。當然,根據卞倒下時的情形,就算及時送醫院也很可能是回天無力了,但這是另外的問題。我的估計是,卞 大約在4點多鐘倒下,大約7點左右把她送到近在咫尺的郵電醫院,這中間有至少兩個小時左右的耽擱。為什麼會有這麼長時間的耽擱?我在署名“白芳”的文章中 也問了這個問題。工作組倒台後,師生代表會是個“妾身不明”的機構,在阻止打人的問題上,特別是在當時瘋狂革命的氛圍中,她們說話“理不直,氣不壯”,勸 阻無力完全可以理解。但一旦事發,在救人的問題上,恐怕只有她們能出面了,你不管沒人管了。耽擱了兩個小時左右才送醫院,不能不說是“反應遲緩”。

我傾向相信劉進說的,你們在聽到人(卞)躺在垃圾車裡奄奄一息的消息時,馬上就行動了。但卞校長在後院躺了兩個小時之久,為什麼你們那麼遲才接到消息?這 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裡。長時間的耽擱至少反映了人們的恐懼、退縮和對生命的漠視,因為當時很多人都看見了卞仲耘的慘狀。八五事件是女附中的奇恥大辱,不僅 因為校長被少數人折磨致死——我相信參與打人的畢竟是少數,也因為大多數人的表現也會受到今人的指摘和譴責。就算你沒打人,你圍觀了,就是做了看客。

對生命的漠視是一代人的問題,我是這代人的一員,說這些話絕不僅僅是站在外面或高處去指責別人,它還包含着深深的自責。看胡杰的電影時我感到無地自容。第 一次見到王晶垚先生時,我給他寫了一句話:“做為女附中的學生,我感到有罪。”這是心裡話。


5、紅衛兵的成立和8·18

主持人:王友琴在書裡寫過:“1966年7月31日,師大女附中紅衛兵成立。工作組離開學校,紅衛兵掌管學校。”前面已說過,7月31日成立的是“毛澤東 主義紅衛兵”,前身是工作組在校期間的“紅旗”。工作組撤走後,主義兵成為學校的革命左派,但她們與“八五”事件毫無關係。“主義兵”作為一個組織,存在 了很長時間。我在1967年6月15日的日記里還有主義兵的記述,那時學校里有三大派,一是四四派“東方紅公社”,二是四三派“紅色造反團”,三是主義 兵,人數不多,還是那些同學,成為“老兵”的代表。

“紅衛兵”什麼時候出現,又什麼時候消散,與我沒有關係因而沒有任何印象,也不記得校園裡有過大批戴着紅袖章的人出沒。在我印象里,紅衛兵就是幹部子女的 別名。劉進,你和宋彬彬發起成立過紅衛兵這個組織嗎?如果發起,是在什麼時候?

劉進:我和宋彬彬沒有發起、成立過叫“紅衛兵”的組織。我倆7月5日親耳聽到鄧小平關於制止紅衛兵等非法學生組織成立的談話,工作組撤走後,我們一直為自 己的錯誤而苦悶、迷茫,不可能搖身一變,就去帶頭組織“紅衛兵”。

關於“紅衛兵”是什麼時候成立的?葉維麗問過我多次,我始終說不上來。近幾年就這個問題,我幾乎是見誰問誰,至今無一人能說出紅衛兵成立的準確時間,但大 多記得8月5日那天女附中還沒有紅衛兵。一些老師的記憶也證明了這一點。2006年,張靜芬老師(卞校長遇難後秘密給王先生寫信的人)曾對我說,當時她看 到圍着校領導打人的是不足一個班的學生,在大操場和後院大約都是二三十人,沒有戴紅袖章,那時還沒有成立紅衛兵。

主持人:我在前面說過,我班8月5日上午開班會辯論對聯,我裝病沒來,8月6日下午給我“補課”。當時出身“紅五類”的同學坐在講台前面排列成長方形的課 桌上,其他同學坐在椅子上,她們居高臨下的氣勢非常壓人。我記得其中最激進的同學以及父親在軍界具有高職位的同學,並沒有人戴袖章、穿軍裝,最顯眼的裝束 是把褲腿挽到膝蓋上,根本不穿鞋,當時校園裡行為最張揚的學生幾乎都這樣。如果當時有了紅衛兵這個組織,有些學生會特別炫耀,因而給人留下印象。

劉進:關於紅衛兵成立的時間,根據調查我可以這樣判斷,是8月8日“籌委會”成立之後到8月18日之前的幾天裡,一哄而起的。在對聯製造的氛圍下誰可以當 誰不可以當,每個人心裡很清楚。當時中央正在開會,毛主席寫信支持清華附中紅衛兵的消息透露出來以後,大家才覺得紅衛兵不是非法組織了,毛主席都支持了, 我們思想上才會接受紅衛兵。

宋彬彬:我記得女附中紅衛兵是8·18前一哄而起的,調查的結果也證明這種說法最接近事實。女附中的紅衛兵很鬆散,沒有加入不加入這一說,你說自己是,只 要沒有人反對,你就是了。

葉維麗:紅衛兵的出現,在海淀、東城、西城是有時間差的。海淀區是紅衛兵運動的發源地,紅衛兵起來後是否有軍方的背景,是個可以探討的問題。在西城區譬如 四中和女附中,幹部子弟多為中央機關、國務院的背景,和劉、鄧的關係近。如果毛不表態支持紅衛兵,他們一般不會像清華附中、北大附中那樣自己起來組織。毛 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信是8月1日寫的,傳到清華附中是8月2、3日,卜大華他們有回憶。當時的情況,每天的信息傳播是很快的,毛支持紅衛兵的消息,我覺得 如果8月5日還沒有傳開,8月7日、8日應該已經傳開了。紅衛兵在清華附中成立的時候是有邊際的,因為它是一個地下的、青少年自發的組織,有成立的時間和 人員組成。後來紅衛兵得到了毛的支持,我在自己的書裡(《動盪的青春》)說過,紅衛兵在城區實際上是一哄而起,特點是沒有準確的時間和組織邊際。女附中紅 衛兵成立的具體時間,至今沒人能具體說清,當然也沒有開過成立大會,沒有什麼宣言。

主持人:再說一說8·18那天的情況吧。是籌委會接到開會通知的嗎?

劉進:是,我記得籌委會是8月16日接到的通知,說要在天安門廣場召開“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大會”。我們決定以班為單位組織參加,沒有提具體條 件。因對聯的出現使血統論的思想盛行,各班掌握情況很不一樣。

當天即開始投入緊張的準備工作。主要是製作袖章和標語牌。那時很少有人戴袖章,為了集會,大家以各種方式趕製。8月17日,籌委會組織了各年級的一批積極 分子集中在學校大禮堂,把紅色橫幅、紅綢布撕開,再裁成窄條。兩位初中同學找來了毛體的“紅衛兵”三個字,其中“衛”是繁體字,高二一個同學用三合板刻了 模子,刷上墨汁印製,但洇得很厲害,出了不少廢品,所以那天印到很晚才做成40多條。大多數紅布條來不及印字,就分發給各班了。

宋彬彬:因為時間緊,我們做的紅衛兵袖章很粗糙,我給毛主席戴的袖章是毛邊、黑字,並不是社會上後來流行的那種黃字袖章。做木版模子的那個高二同學,她父 親當時已經被停職了。做了一夜袖章後,第二天她問小艾(初二學生):“我能不能算紅衛兵?”小艾說:“你當然可以算了。”於是她覺得自己也是紅衛兵。

劉進:我們班的袖章是一個寫字特別好的同學在紅布上直接寫的,她還畫了一個葵花向陽的展板,表示“心向共產黨,心向毛主席”,準備8•18那天舉着去天安 門廣場,結果因為出身問題,班裡不讓她去,對她的打擊很大。

宋彬彬:這是2006年班裡同學聚會時我們才知道的,聽說這件事我很不好受。那個同學為大家忙了半天,自己卻不能去,受了很深的傷害。

劉進:8•18那天凌晨3點多,由籌委會組織集合,從學校出發去天安門廣場。大部分同學(包括出身不好的)都去了,也不分什麼派別。隊伍到天安門廣場大概 是5點多鐘,大約7點多,聽到廣播通知,讓各校按名額去天安門前集合,女附中的名額是40個。作為學校的領隊,我對宋彬彬說:“你當過學生會文體部長,認 識的人多,你從各班挑40人帶隊過去吧。”挑人肯定要出身好的,其他還有什麼標準記不清了。調查中有人講是要穿軍裝的、戴袖章的、出身好的,有人講是要個 子高的。各班怎麼挑選人,怎麼上的天安門,宋彬彬怎麼給
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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