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李怡楷口述)
回到安大,我就去見趙書記。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幹革命四十多年了,還沒見過這麼難辦的事,明明上級有批示,下面就硬是層層頂着不辦,表面上還裝着?服從組織?的樣子。我和他們纏了兩個月了,還沒結果。你來得很好,你去找他們據理力爭,你不要怕。"
我又找到那位掌握人事大權的幹部。他陰陽怪氣地說:"這個老大難的問題,經過省委、校黨委、和人事部門的努力,基本上解決了,但還要上報省革會,請發正式調令。快過年啦,你回去等着吧。"?
我以為大功告成,就回到高莊,全家人自然又都歡天喜地。不料等了半個多月,還是杳無音信。我沉不住氣了,不顧天寒地凍,又從和縣爬上長途汽車。一路顛簸,暈車嘔吐,疲憊不堪,回想起來其實是青光眼的症狀。多少年來忙着活命,哪裡顧得上小小眼球。到合肥後,擠上公車,好不容易走到安大。先到招待所落腳,倒頭就睡,顧不上吃飯,反正也沒有口。第二天,又去人事部門。那位官員一見我問:"你怎麼又來啦?"
我說:"上次你讓我回去等調令。我們等了半個多月,也沒收什麼調令。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只得又坐幾百里地的長途汽車來向你請示。"?
他沒好氣地說:"我們忙得很,問題要一個一個處理,你瞎催也是白搭。跟你說過了,你愛人的工作問題原則上已解決,但還有些具體細節要研究。你還是回去等着吧。"
我說:"我們好不容易才等到如今。你這次不徹底解決,我就不回去。從明天起,我每天來聽你的回音。"?
從此以後,我每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門"上班",坐在門口一張長凳上,用從我一件舊毛衣拆下來的毛線給一村織毛衣,沒有人理我。見到那位官員,我就問他什麼時候發調令。他總是說:"還有一些具體細節要研究。你回去等着吧。"我一連"靜坐"了三天,毛衣也打好了,決定再去向趙書記求援。我問他,他們說的"具體細節要研究"是怎麼回事。
趙書記說:"什麼‘?具體細節?'!他們又在搞鬼。楊主任給你愛人批的每月工資待遇不低於一百元,被他們擅自改為文革前的臨時工工資七十元,並已寫入給安師大的調干公函,我很生氣,但再拖下去,又怕夜長夢多。你還是見好就收,不要再跟他們糾纏,儘快讓你愛人去報到吧。"
我說:"這真是欺人太甚,違法亂紀!我們感謝您和張校長的大力支持,抓緊時間去報到,等寧坤取得教師身份再向省委反映吧。"
三入"虎穴",精疲力竭,但是,謝天謝地,終於在"兩條路線鬥爭"的夾縫裡取得了全家人渴望的成果,一村也美滋滋地穿上了用舊毛線織的新毛衣。
二
三個孩子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回城,但是五年的下放生活在他們心裡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一毛的一篇回憶錄可以作為見證。
鞋
來美國六年了,什麼都適應了,就是還不穿高跟鞋,只穿平底鞋,或是球鞋。我這雙腳,不太長卻特別寬厚,根本買不到合適的高跟鞋。
"你這對豬蹄兒,都是那些年光腳光出來的。"媽媽老愛說。也是呢,那年爸爸、媽媽挨整,被趕出大學,我們全家下放到農村時,我才十歲。
一天清晨,我學着村子裡別的孩子的樣子,背了個糞筐去"鈎屎"搜集狗、豬的糞,作肥料。每交給隊裡十斤糞,就可以換得一分工(合人民幣三、四分錢)。
"哈哈!城裡來的丫頭子,鈎屎還穿鞋。"小狗子笑我。
"她還不曉得鞋子不好做嘛。"鄰家的英姐護着我說。
從那天起,我就不穿鞋了。從那時起,媽媽也沒錢給我們三個孩子買鞋了。我的腳皮漸漸地磨厚了。大夏天走在沙石鋪的大路上,既不覺得燙,又不覺得疼。雨天裡走在泥濘的羊腸小道上,我也會用腳趾深深地嵌入爛泥而不跌倒。下雪的時候,要麼就整天呆在家裡,要麼就在媽媽的舊膠鞋裡塞上一大把棉花,踢踢拖拖地穿了出去。春節到了。村裡的孩子們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媽媽,我也要新衣服、新鞋子嘛。我吵着,不肯穿那件爛得一條條的棉襖去拜年。"
"一毛,農村人講迷信,過年一定要穿新的。咱們不興這一套。馬上就是春天了,還要什麼鞋。"媽媽哄着我和她一起去了。
春天來的時候,我已經會放牛了。十四歲的英姐也講了婆家,學着繡花,做鞋子。英姐家裡窮,她哥哥說不到媳婦。她爸爸就給他們"換親"-英姐的哥哥娶英姐的男人的妹妹。
爸爸不許我學做鞋,說有那個工夫,不如多看些書。牛兒吃着草,我就和英姐坐在草地上,一個看書,一個納鞋底。
"你怎麼看得懂呢?"英姐羨慕地問。 ????? "你要上學的話,也看得懂的。"大隊小學裡,只有我一個女生。 ??????????"家裡不教唸書,有什麼法子呢?"她把針在頭皮上刮刮,用勁在厚厚的鞋底上紮下去。"你把書上的故事講把我聽,我給你做雙鞋。"一天英姐突然說。
"真的?英姐,真的?我給你講故事,還給你唱歌。"我是宣傳隊的隊員,每次去工地慰勞挑河的民工,我都帶頭呼口號,還來段獨唱樣板戲。
一部《西遊記》講完了,八個樣板戲唱光了,我的新鞋也做好了。厚厚實實的白布鞋底。深藍色的鞋幫,鞋頭上還繡了幾朵小花。我那份樂啊!英姐說鞋是逢年過節走親戚的時候才穿的。既不過年,又不是 節,我就每天晚上洗了腳,睡覺前穿着新鞋在床上走一圈。泥巴地的房子,新鞋走上去會弄髒的。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走親戚?"我老問。 ????????"明年,一毛,明年媽媽帶你去天津,看舅舅、姨媽,表哥、表姐。"
"為什麼今年不去呢?"我並不肯就此罷休。
"天津在幾千里路以外哩。"?
"我可以走嘛。"? ????????"走,走,走。走遠點。別在這兒讓我心煩了。"媽媽把我轟開了。鞋小到不能穿的時候,我們也沒走過一趟親戚。英姐倒是出了,再也沒人給我做鞋了。
婚後,英姐連着生了二個女兒。她生第三胎時,正好是春節。聽說她生了雙胞胎女兒,年初三我就趕了去看她。
"英姐,快讓我看你的雙胞女兒們。"我一進屋就喳喳開了。
屋裡暗暗的,她躺在床上。我走近了一些,看到她在哭。
"月子裡的人,讓她歇着吧。"他婆婆進來了。 ????????"英姐,我走了。"我把帶給她的一把天津寄來的糖果放在床頭,跟着她婆婆出去了。
"她為什麼哭?"一進堂屋,我迫不及待地問。 ????????"咳,命苦啊。"她的眼圈紅了。"已經養了二個給把人家的東西,又來了二個吃飯的。大年初一,圖個吉利。初二才把二個討債的丟到河裡去了。"?
不記得怎麼離開她家的。這兩個可憐的女孩子,倒是隨着河水,清清爽爽的去了。不像其它同命運的女孩子們,一生下來就給倒提着,往尿桶里一丟了事。這以後不久,我們全家就因爸爸、媽媽的平反而離開農村,我也沒再見過英姐了。
爸爸、媽媽到另一所大學裡任教,我也到附近的一所中學去上學。第一天上學,我興高采烈地把兩條大辮子梳得光光的。剛走到教室門口,班主任老師就把我攔住了。 ????????"老師早!?"我恭恭敬敬地說,笑着。教室里有那麼多女生,我想趕快進去。
"你的鞋呢?"老師問,並沒回答我的問候。
????????"我??????"我嚅嚅地不知說什麼好。不是年節,又不走親戚,為什麼要穿鞋。
"回家去,穿了鞋再來上課。"?
當我哭着跟媽媽說完老師沒讓我上課的理由後,媽媽反而笑了。"咳,搬家一亂,加上在農村住了那麼多年,我倒忘了這個。別哭,媽媽帶你去買雙新鞋。"?
在我的學期小結上,班主任除了千篇一律的"能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之類的評語外,寫下了這麼一句話:"一個學會了穿鞋的、純樸的鄉村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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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4)
隨着"改革開放"的浪潮,我逐漸恢復和國外親友的聯繫。我和在香港的姐姐音訊斷絕多年,突然收到一封來信,孩子們驚異不已。因為長期以來,"海外關係"是見不得人的"家醜",我們一直沒跟他們講過。除了一個姑媽,不久他們又發現還有一個大伯在新澤西州。1977年9月,又冒出一個外甥女、一個堂姐的女兒。她夫婦二人帶着他們四歲的兒子從紐約回國探親,我認為他們來蕪湖探望舅舅一家是理所當然的。不料她從北京來電話,說接待人員告訴他們,蕪湖不是"開放"城市。我一聽就火了,當即說:"他們睜着眼說瞎話。楊振寧博士不久前剛來過。他就住在離我住處一箭之遙的鐵山賓館。我常有幸目送他的車隊從我門口經過。"
這樣一來,我的外甥女,年過三十,才有機會第一次和舅舅見面,離她母親在台北去世已經多年了。我向系領導匯報即將有"海外關係"光臨,房管科奉命立即讓我搬出教堂,調整住房,以免"外賓"(我外甥女的丈夫在聯合國總部工作。)對高級知識分子的待遇留下錯誤印象。在某些掌握房屋分配大權的幹部眼中,"摘帽右派"仍然是最臭的"臭老九"?,有教堂可住已屬寬大。直到"外賓"肯定來臨的前夕,原來住戶搬走之後,才允許我們搬家。實際上,我們直到第二天才能搬,因為我們得先清除成堆的垃圾,清洗污穢的窗戶和水泥地。兩間小屋子牆上石灰剝落,廚房的牆給煤煙薰得漆黑。房管科,為了應付裝飾門面的緊急政治任務,派了一個小臨時工提着一桶石灰水,用一把笤帚把所有的牆草草粉刷了一遍,結果每面牆都像一幅大地圖。湊巧得很,一丁從生產隊回來,又當上搬家的主力。他用平板車把大件家具拉到新居,其它東西等客人走了再搬。
外語系工宣隊夏師傅來到新居,交給我三十元人民幣,原來是魏書記剛批准給我加的工資,以彌補當初我從安大調來時被無理剋扣的部分。夏師傅是新近復員的軍人,待人和藹,主動提出用這筆錢替我去鐵山賓館買兩條"大中華"牌香煙、兩瓶"古井貢酒",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供我招待"外賓"之用。後來發現,我的親戚既不抽煙,也不喝酒,這些高檔商品就交給夏師傅酬謝這次為接待工作出力的人們。
我的外甥女一家三口從上海乘火車來,下午到達,下榻新建的蕪湖飯店。我們要等電工把原住戶割斷的電線修復才能接他們來吃晚飯。天氣酷熱,我們生怕美國來的嬌客熱得暈倒,特地從春江家借來一台電扇。住在本地的表侄李偉做了滿滿一桌菜,給人一種生活富足的假象。我們的親戚覺得我們的住房相當整潔舒適,當然不知道我們是幾小時前剛搬進來,家裡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留在上帝之家哩。我和怡楷身上穿的都是一件嶄新的白的確涼短袖襯衣。這是當時的時尚,也是我倆多年來添置的第一件襯衣。一天下來,晚上睡覺以前得脫下來洗淨,這樣早晨才有得穿。第二天上午,我們一家五口陪着遠客觀光校園,外甥女為我們照了一張全家福,這是我們家有史以來的第一張彩照。一上午下來,我倆的襯衣汗得透濕,午飯後非洗一下,等晾得半乾才能再穿上,去出席副校長為歡迎我的親戚舉行的晚宴。當年的"海外關係"、政治包袱,今日的"統戰"貴賓!次日早晨,貴賓們乘軟席車回上海搭機返美。當天下午,外語系主任兼黨總支書記在黨員會上揚言:"巫寧坤沾上‘?海外關係?'的光,搬上樓,加工資,又該翹尾巴了。大家要警惕階級鬥爭新動向!"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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