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絕響誰繼
○張建智
作者與王世襄於迪陽公寓家
奇人王世襄走了――永遠。他的追思會,我未能趕往北京參加,只能在電腦熒屏上向他鞠禮致哀。如果按佛禮的話,還應點燃三枝馨香從右至左向他磕頭
,以讓他安靜地走入佛國仙境中去。一如瑞典漢學家馬悅然說過的話,可讓王老與他老伴袁荃猷到極樂天去了。
我想象着他們夫婦倆,在一塊軟軟的白雲上作詩彈琴、聽蛐蛐蟈蟈唱歌,在他家的宋牧仲大畫案上《說葫蘆》、《談匏器》,欣賞那尊唐代的鎏金佛像和那皇宮裡才有的好鴿子“小點兒大胖子”――大奇人王世襄,坐在《大樹圖》中最高的位置上,像一尊平生他最喜歡的佛像一樣莊嚴。(見袁荃猷刻紙《大樹圖》)
2009年,大師走了不少。走的時候,有的人喜歡放音樂,如楊憲益在走去的路上,就放了他生前喜歡的洋音樂;詩人彭燕郊走去時,放了首《送別》的曲子。我想,惟有王老不必放洋的或古的音樂。因為,他日夜憧憬、呼籲那老北京曾經有的、滿天一陣陣飛翔的最喜愛的銀鈴般的鴿哨聲,就會護着他,伴着他飛入了雲天。“鴿是和平禽,哨是和平音”(見《贈荷蘭傅立莎王子鴿哨附小詩》)。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著名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鑑賞家、收藏家,國家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王世襄先生,因病醫治無效,於2009年11月28日在北京去世,享年95歲。王世襄先生遺體已於2009年11月29日上午火化。”
讀了中央文史館的訃告,才感到王世老真的走了。我不能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了,一時間心如刀絞,痛惜不絕!
與王世老神交,緣於他是我的鄉前輩。他曾有詩說:“兒時依母南潯住,到老鄉音脫口流,處世雖慚違宅相,此身仍半屬湖州。”為這多年前寫的詩,他還專門寫了一段自嘲的話:“晉魏時,舒外家起宅,相宅者雲‘當出貴甥’,舒後果貴。可襄一生坎坷,有負宅相多矣。”2008年7月,王老來信,特為此詩作了更正,他說那“仍”字應改為“終”,還說“一字之改,意義可大矣!”的確,他對於慈母的老家,終念茲在茲。我在拙著《王世襄傳》第二章“江南金家”第13頁上,遵他意改詩為:“處世雖漸違宅相,此身終屬湖州人。”
其實,王世襄先祖,居江西吉水縣清江鄉,故人稱“西清王氏”。後從江西遷徙福建定居,其祖父、伯祖、父親均為官一方,遂成官宦之家。王世襄外祖――金家,是富甲一方的江南名鎮南潯的“四象八牛”之一(當地形容家資在百萬兩銀至千萬兩的大族,稱其象和牛)。王世襄兒時隨母在外婆家居住,雖居京九十多年,依然可講一口軟濃的江南吳語。王老平時喜歡回憶兒時生活,一次他俏皮地對我說:“我們王家祖上做官,後衰落了沒錢。可母親家有錢,外公(金泰)在南潯鎮,發了財的是他的父親(金桐),做蠶絲生意。外公雖未出過國,但很有西洋新派思想,辦電燈廠,投資西醫醫院,把幾個舅舅和我母親一起送出國,到英國留學,這在當時是少有的。”的確,1902年,金氏兄妹(妹即王世襄母親金章)漂洋過海,歷時五載,學成回國,或畫或刻,卓有成就。時屬清末,一個小鎮上16歲的小女子,能去英國留學,實屬罕見。王世襄的母親金章(號陶陶)受中西畫薰陶,成了著名的魚藻畫家;大舅金北樓,是20世紀初北方畫壇的領袖人物;二舅金東溪、四舅金西崖,都是著名的竹刻家;表兄金開藩、金勤伯也是有名的畫家。可謂一門風雅、藝術世家。
王世襄是天下第一大玩家。“蛐蛐蟈蟈雖細物,令人長憶舊京華”,曾是“燕市少年”。少年及長,他架大鷹、養狗獵獾、養蛐蛐、養鴿、種花草、養魚鳥;1934年21歲,入燕大,1938年考進研究生,他選擇的專業是自小就受母親薰陶的書畫。畢業論文是《中國畫論研究》。抗戰後,到四川李莊,入梁思成的“中國營造學社”,於此,走入了古文物研究之路。邵燕祥概括說:“王老厚積薄發,堪稱淵博,而他所做學問,不知是否前無古人,看來是後無來者的。因為時逢前現代與現代轉型之際,因出身書香門第,深受傳統文化薰陶,又經燕京大學沐歐風美雨。大自傳世鼎彝,下至蟋蟀家具,研究起來自然別有眼光,非他人所能替代。王老淹通博物,固勿論矣,至其書法及詩詞的造詣,似尚未有足夠的重視,實應注意及之。”
他是明式家具收藏大家、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鑑賞家等。這些大家知道,無須我述。我想說的是,王世襄博學多才外,還是一位難得的美食大家,被人稱為“烹調聖手”。汪曾祺說:“學人中真正精於烹調的,據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黃苗子、郁風是同住芳嘉園的老鄰居老朋友。郁風曾說,“王世襄不但每天買菜是行家,哪家鋪子能買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位高,做菜的手藝也是超一流。”
記得2008年4月,我赴京與他做訪談。那日,在他家談到中午12時。臨走他定要請吃飯。王老坐着輪椅下電梯,到馬路上就自己推着輪椅走。來到他指定的日壇公園東面名為“義和雅居”的餐廳,服務員請他點菜。令我驚詫的是,他不緊不慢地從老式藍布衫的兜里拿出一張紙,是他早親手擬好的食單。他又一一詢問某食材有否,並交待菜的做法。經理一見,來了如此的美食家,忙將大廚喚來。王老問廚師:“有鮮蘆筍嗎?不是罐頭的,要新鮮的……有鮮蠶豆不?是剝兩層皮的那種嗎?……來一隻烤鴨,要按傳統刀法片,不要太油膩,然後拿那鴨架燉娃娃菜吃……要一個家常豆腐,得少擱辣,多擱郫縣的豆瓣。白斬雞有嗎?”看來,所謂美食大家,便是並不隨餐廳的菜單來吃,而自有“吃主兒”的主見,講究的是新鮮的食材,只求味純,並不求貴。
席間,王老談起自己在湖北咸寧“五七幹校”時的情景,艱難時刻也體現出美食家形象。他說曾在那裡採蓮蓬、吃蓮子。有一次,一氣買了14條公鱖魚,自創空前絕後的“香糟蒲菜燴鱖魚白”的美食菜餚。王老感嘆菜餚的味道,今不如昔矣。他說,餐廳為了經營,不斷推出各種花式菜餚,卻喪失了原有的口味;很多食材如新鮮蝦仁、大開洋、鱖魚等,又因生存環境的變化而難覓蹤影。那次最後上桌的,是最具京味的烤鴨。根據王老傳統片法的要求,每一片都連皮帶肉,而不像時下大多餐廳里,片烤鴨一般是皮肉分離的。烤鴨過後,端上來王老的獨家菜式:鴨架燉娃娃菜。只見湯汁呈奶黃色,味道醇厚鮮美,娃娃菜也已燉得軟糯甘甜且吸足了老鴨湯的鮮味。王老對自己這一獨創菜式十分得意,開心地對餐廳經理和大家說:“這菜式可加進你們的菜單裡去。一般人啊,都不在意這鴨架,吃完烤鴨便完了,其實鴨架燉湯,鮮美無比。”用看似不起眼的食材,卻做出令人讚嘆的美味,比用昂貴的食材烹調,更耐人尋味。
那天,最令我深感驚異的是,當憶念起最苦的幹校日子時,老人沒有一點苦大難忘的憤怨,反而只銘記了其中的幽默與快樂。如果細讀王老詩文,那一堆堆《錦灰堆》裡,他早清楚地坦露了秘密:他與夫人袁荃猷,歷經劫難後,決心走出一條自珍自愛之路――用10年、20年甚或30年,默默地干,最後自會讓“世人終漸識真吾”。
這自珍之路,源於1945年抗戰後成立的“戰時文物損失清理委員會”。該委員會由杭立武任主任委員,梁思成、馬衡任副主任委員,沈兼士任教育部駐京特派員兼清損會代表,王世襄任平津區助理代表。爾後,王世襄追回了許多被侵占的國家文物,計六批,其中三批由故宮接收。1947年3月,王世襄被派往日本,追回了被日軍從香港掠去的107箱中國古籍善本。這些價值連城的國家典寶被追回,是有大功於國家與人民的。但由於極左思潮,王世襄竟被視為盜賊,無端系獄,欲訴無門,又被打成右派。“五七幹校”勞動期間,罹患肺疾,昂首抬頭,也只能作詩云:“蒼天胡不仁,問天堪一哭!”
於此,王老與夫人袁荃猷遂訂“自珍、自愛、自強”之路。系獄後,因純屬子虛烏有,便放歸家門,但被開除公職。袁荃猷鼓勵他:“我們一定要堅強!”“堅強要有本錢,本錢就是自己必須清清白白,沒有違法行為,否則一旦被揭發,身敗名裂,怎還能堅強?!您有功無罪,竟被開除公職,處理不公問題在上級,因此我們完全具備堅強的條件。”荃猷一席話,令王世襄領悟到今後的人生之路,兩人必攜手共走。正是這一決定,讓兩人能樂觀地笑對坎坷、堅定信念、寵辱不驚。所以,王世襄晚年在接受各大電視台採訪時,總愛說這樣的話:“一個人的人生之旅上,當遇到坎坷、冤曲時,有些人往往會走極端,那就是有人想不通就自殺;另外有的人,卻與對方硬拼。這兩條路都不對,不能走。所以我選擇‘自珍’。我走自己的另一種人生之路。”
王老與夫人袁荃猷相濡以沫,共同拼搏,一起完成了近四十部大部頭著作。而且,這些成就大多是在進入高齡年邁時完成的,談何容易。當《明代家具研究》無人能畫結構線圖時,袁荃猷自告奮勇、竭盡全力從頭學起,繪製了千餘幅線圖,使全書增色不少。王世襄在81之際,因忙於校對《錦灰堆》書稿,忽然左眼失明。這之後袁荃猷擔心他用眼過甚,便更多地代為校對文稿、抄錄詩句。可以說,王世襄的成果,離不開袁荃猷的付出;且其中的艱苦,也是常人無法體會的。而支持她的動力,便是當年夫婦倆堅守的自珍精神。
“自珍者,更加嚴於律己,規規矩矩,堂堂正正做人。惟僅此雖可獨善其身,卻無補於世,終將虛度此生。故更當平心靜氣,不卑不亢,對一己作客觀之剖析,以期發現有何對國家、對人民有益之工作而尚能勝任者,全力以赴,不辭十倍之艱苦、辛苦,達到妥善完成之目的。”這是王世襄的人生座右銘。
2003年王世襄榮獲荷蘭克勞斯親王基金會獎時,夫人逝世,王老痛不欲生。“蒙冤不白憤難舒,祗有茹辛苦著書,五十一年如一日,世人終漸識吾真。”王世襄和袁荃猷58年風雨同路,經歷了中國歷史上不平凡的歲月,多少大喜大悲,多少聚散離合,多少屈辱苦難,他們用相互理解、平實生活,堅守自珍。雖沒有驚天動地,卻令世人永記。
2008年冬天來臨之際,我去北京看他。他已在一所中醫院住院,聽說還做着血透。後又聽說王老三聯的老領導董秀玉曾在春節後和2009初夏,去中醫院與協和醫院看他,只感到他已很累了。可以想象,以好動之性格,在病床上這長長的日子裡,是多麼寂寞啊!
我想,王世襄在寂寞中,定在尋找着一種歸宿,藝術與靈魂的雙重歸宿。他的著作以及他所留下的一切,在中國與世界上,決不是一點微波細浪而已。他最大的遺產是人類工藝的生存與創新,以及他的博學、堅定和純真的個性。2003年12月3日,荷蘭王子約翰・佛利蘇專程到北京為89歲的王世襄頒發2003年“克勞斯親王獎最高榮譽獎”。他獲此獎項的原因在於,他的創造性研究已經向世界證明:如果沒有王世襄,一部分中國文化,還會處在被埋沒的狀態。我想,他在病榻上,在這寂寞的日子裡,心底定有許多尋思與無窮的回憶,但願他不是“壽則多辱”地走完那最後的一站人生之路的。因為,對他來說,大半輩子走的是一條坎坷的人生之路。當然,他對塵世的不幸和痛苦早有認識:“五十八年多禍患,苦中有樂更難忘。西山待我來歸日,共賞朝霞與夕陽。”這便是他最後要交給世人的一顆最平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