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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人講述中共1981《歷史決議》起草內幕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05月06日15:24:4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中國能不能走上人類文明的共同大道,關鍵在於能不能擺脫毛澤東的陰影,使這個國家從毛澤東的獨裁統治和毛澤東思想的奴役下解放出來。在“四五”運動中,在真理標準討論中,在理論務虛會中,在四千人討論中,都有重大的認識成果。但是,鄧小平“一句頂一萬句”,利用強權,扼殺了這些積極的成果


  老高按:1981年6月27日,當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之際,我是武漢大學四年級學生,正處在為應對迫在眉睫的期末考試,沒日沒夜、不管不顧地突擊複習的白熱化階段,對這麼重要的決議,幾乎無暇分神關注。對當時官方、學界字斟句酌地爭論、推敲(用“推”好還是“敲”好)的許多“定論”以及微言大義,我們作為一般學生,也沒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只是大略知道,這個歷史決議,主要要解決兩個問題:一,要對毛澤東蓋棺論定;二,要對“文革”一槌定音——也就是說,中共中央要對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一個人、一件事,欽定一套最標準、最權威的答案,以便在日益鬆動、日益活躍(在鄧小平看來就是日益混亂)的意識形態領域,有個定於一尊的口徑,此後就不得越雷池一步。
  當時雖然沒有精力去打聽,還是不斷有真的假的、好的壞的各種傳聞,刮進我們的耳廓。例如,聽說劉少奇的遺孀王光美在這個決議的討論起草、徵求意見階段提出:對毛澤東的全面評價中不能少了兩條:一是毛澤東玩弄權術、迫害戰友;二是毛澤東的生活作風問題。但後來讀到官方公布的決議,還是沒有這兩條。王光美是否提出過上述意見,無從證實。
  我們還聽說在歷史決議起草過程中,遇到一個巨大的難題:從1949年中共建政,到1976年毛澤東辭世,27年中,毛澤東從五十年代中期(從1957年“反右”算起)就開始犯錯誤,直到“文革”達到頂峰造成全黨全國的浩劫——錯誤領導的時段(1957~1976,共19年)遠遠長於正確領導的時段(1949~1957,共8年),那麼寫起來,勢必讓人感覺毛澤東“過(罪)大於功”,如何還能讓人們接受決議中關於毛澤東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結論?
  我們又聽說,鄧小平出了一個奇招,一下就化解了這一難題:將從建黨到建政的28年(1921~1949)引進來,合在一起總結,毛澤東正確領導的時段(1921~1957,共36年),長度、份量不就超過了錯誤領導的時段了嗎?記得我當時聽說之後,對舉重若輕、遊刃有餘的鄧小平佩服不已。後來才知曉,這個思路的知識產權,屬於陳雲。
  2011年從夏到秋,這個歷史決議發布30周年,中國各地舉行了各種紀念會、研討會,尤其是胡耀邦的兒子胡德平所主導的討論會,影響較大。
  這裡我要介紹的,是去年10月中旬,由北京民間文化智庫——天衡文化中心邀請首都一批知名學者,分兩次座談這個由鄧小平一手推出的《決議》。座談屬於小型的,沒有任何宣傳,在中國大陸影響相對來講較小,不很為人所知。不過我覺得與會者站在民間立場的自由發言,從歷史真實出發對《決議》進行的批判,值得關注。
  在這個座談會上發言者有:原中共中央宣傳部官員鄭仲兵、李洪林,中國媒體人盧躍剛、著名律師張思之、《炎黃春秋》首任主編盧弘、江青的首任秘書閻長貴、前湖南人民出版社編審朱正、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徐友漁、孟繁華、蕭冬連等多位專家、學者。
  《新史記》第6期全文發表了這一座談會的發言紀要,有三萬多字;前不久又分段刊發在“明鏡歷史網”(www.mingjinglishi.com)。這裡我摘錄其中主要內容,分成上下,轉貼於此,供關心那個時代、關心毛澤東評價、“文革”評價,也關心鄧小平歷史功過和地位的朋友參考。


鄧小平強加給全黨的1981年《歷史決議》(上)

北京學者座談發言紀要,2011年10月,《新史記》第6期


《歷史決議》與三中全會精神相悖

  鄭仲兵:今天邀集朋友們來評說30年前出台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意在回顧和反思那段歷史,自然是不帶任何政治功利目的的、純史學意義的、民間的自由討論,也無意針對其它機構召集的有關討論,請大家隨意發言。
  本人不是這個《決議》的參預者,但當時在中宣部理論局工作,對前後一些歷史情況不能不有所了解,為拋磚引玉,我想說些對《決議》的看法。
  多年來,官方和一些學者的著述,都把《決議》說成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即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撥亂反正的產物,說它是在鄧小平和胡耀邦主持下搞出來的。
其實不然。恰恰相反,它是鄧小平繼1979年3月30日在理論工作務虛會所作《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報告後反“自由化”的產物,是鄧小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歷史版,完全是鄧小平意志的反映,與“三中全會精神”——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相悖的。
  1978年12月,中共召開帶有歷史轉折意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
  1979年1月—4月(中間休會一個月),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中宣部長的胡耀邦召開理論工作務虛會。務虛會以實踐檢驗真理以及理論、政策、是非的標準,對中共建政30年的歷史,特別是“文革”十年,以及毛澤東的責任和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總結。我認為這是中共歷史上僅見的生動活潑、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會。


鄭仲兵

  但是,在胡喬木、鄧力群等人的鼓譟下,鄧小平把它看作是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泛濫,在務虛會的第二階段做了《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腰斬了理論務虛會,從而也腰斬了方興未艾的思想解放運動。與此同時,還取消了民眾表達自己思想和訴求的“西單民主牆”,抓捕了魏京生、傅月華等人,取締了從反對“四人幫”暴政而自發產生的民間組織和刊物,從而也扼殺了從“四五”運動、“四人幫”垮台到三中全會以來產生的自由、民主的萌芽。
  當時,這一系列違背三中全會精神甚至違反憲法的言論和行為,給予正處於思想解放運動高潮的理論界和知識界的打擊,更甚於“兩個凡是”的社論和凡是派對真理標準討論的壓制。因此,在黨內黨外引起了強烈的反彈。
  為此,10月下旬,鄧小平提出三項動議,並在政治局常委會上做出決定:一,修改黨章,把“四項基本原則”寫入總綱;二,修改憲法,取消公民的“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權利;三,起草《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用他的“完整準確的毛澤東思想”,用四項基本原則,統一全黨和全國人民的思想。三箭齊發,異曲同工,都是為深入反自由化。
  中央文件說,《歷史決議》“是在中央政治局,中央書記處領導下,由鄧小平、胡耀邦主持進行的”。其實《歷史決議》自始至終都是完全在鄧小平個人掌控中進行的。而具體負責文件起草和修訂工作的,也是反自由化最積極的胡喬木和鄧力群。如鄧力群在《12個春秋》中說的:“起草工作由胡喬木負責。起草小組的組織、安排,同上下左右的聯繫、交流都由我負責”。起草小組的筆桿子主要是鄧力群挑選的,有關人員有鄭惠、盧志超、滕文生、鄭必堅、廖蓋隆、袁木、邵華澤、石仲泉、李洪林、龔育之等,前四名都是鄧力群主政下的書記處研究室的幹部。李洪林因著文評析“長官意志”與胡喬木觀點相左,便不讓他參預執筆。鄧小平、胡喬木、鄧力群形成嚴密的三位一體,胡耀邦根本插不上手。鄧力群說:“每次稿子送到他(按:指鄧小平)那裡,都看、都想,都提意見。大多把胡喬木和我找去,講他的意見。我把他的意見記下來,回來向起草小組的人傳達,有的還在書記處研究室傳達,每次傳達後,都由衛建林幫助整理。前前後後,鄧小平發表意見有十五、六次。”
  據不完全統計,從1979年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做出正式決定起草《歷史決議》,到1981年6月十一屆六中全會正式通過《歷史決議》,中經一年零六個月。鄧小平指示性的談話有19次之多(其中直接找胡喬木和鄧力群談話有6次),再加兩次和外賓的談話,涉及《歷史決議》講話共21次。

胡耀邦搞出來的方案,被鄧小平個人粗暴否決

  這中間有一個重要插曲,即1980年11月10日——12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開會做出決定,同意華國鋒辭職,由胡耀邦任中共中央主席。
  1981年2月上旬,胡喬木他們搞出準備交六中全會討論的決議稿,胡耀邦看後十分不滿意(《12個春秋》中說:“胡耀邦同志看後認為這種思路不行”)。不得已,提出由他組織人再搞出一個決議稿。鄧力群即報告鄧小平。鄧小平口頭上表示:“好嘛,兩個攤子,各搞各的嘛。”但是,當胡耀邦在一個月後,真的拿出新的決議提綱時,鄧小平竟沒有經過政治局或常委會討論比較,就粗暴地把耀邦的方案否了。
  經過是這樣的:3月初,胡耀邦完成了《口頭匯報提綱(草稿)》(鉛印本)。耀邦以實踐的標準對歷史問題的是非曲直做出明確判斷,並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基礎上,提出當前的任務和今後的做法。應該說,這是對歷史問題應有的比較正確、負責的態度。耀邦把題目也改為《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和歷史經驗的決議》。共分九個部分。
  鄧力群即把耀邦的方案報鄧小平和在外地休息的胡喬木。胡喬木即表示不贊成。
  3月7日,鄧小平把鄧力群找到家裡,說:“胡耀邦的第二方案不考慮了。”也不說明任何理由。而表示保留前面提到的,胡耀邦十分不滿意的胡喬木、鄧力群搞出來的送六中全會審查的決議稿。鄧小平對已任中央主席的胡耀邦採取如此輕蔑的態度,可見其跋扈和專權的地步。然而我們的一些朋友至今仍以為決議是在胡耀邦的主持下搞出來的。

  本來歷史已經給那些“問題”做出了結論,現在卻倒過來了,“決議”要把結論強加給歷史。對起草這個決議,鄧小平不僅劃了框框,定了調子,而且正是鄧小平一連串講話內容的集中,可以說,它不折不扣地反映了鄧小平個人的意志。首先,鄧小平反覆強調,“確立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堅持和發展毛澤東思想”,這是最核心的一條。鄧小平甚至還用了三個最——“最重要,最根本,最關鍵”來強調這一條。
  眾所周知,對於中共歷史,特別是“文革”十年的反思的成果,第一步,也是出發點,就是認識到要打破政治以及經濟、文化思想上的專制主義,這也是改革開放的出發點。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領袖和國家、領袖和政黨、領袖和人民的關係,這就是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的問題。中國能不能走上人類文明的共同大道,登上現代化的殿堂,關鍵在於能不能擺脫毛澤東的陰影。這也應當是回顧中共歷史的根本出發點。從這個出發點來反思,就必須打破現代迷信對人們思想的奴役,搬掉毛澤東的神像,使這個黨和全國人民一起,從毛澤東的獨裁統治和毛澤東思想的奴役下面解放出來。這個問題,在“四五”運動中,在真理標準討論中,在理論務虛會中,在四千人討論中,都有重大的認識成果。但是,鄧小平堅持“一句頂一萬句”,利用強權,力排眾議,扼殺了這些積極進步的認識成果,堅持自己創造的“準確完整”。這樣既可以把“非毛化”的責任,推給實踐派——批毛者;又可以承繼毛的專制主義政治道統,為自己進一步專權鳴鑼開道。

  在敘述和總結歷史過程時,鄧小平還公然用詭辯和謊言來糊弄事。
  1,接受陳雲謀略,增加建政前28年的敘述。鄧小平雖說不提“路線鬥爭”,但事實上是按著路線鬥爭的思路,把28年的歷史曲折都推給陳獨秀、張國燾、王明等當年共產黨的領導人的“左”或右的錯誤。從而神化了毛澤東、毛澤東思想和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共產黨。
  2,要求把1957年以前寫成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完全正確無誤的歷史。連“三大改造”,都說成是“偉大成就”,成為之後“一切進步的基礎”。
  3,1957年“反右”運動被說成還是必要的,只是擴大化的問題。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被說成“急於求成”,“沒有經驗”的問題,而且為了掩蓋錯誤,鄧小平提出先寫成績,再寫錯誤。在此之前,連起草人胡喬木都覺得為難,他說:“唉呀,不寫缺點通不過啊,造成這麼大危害,不寫,怎麼說服黨內外呢?”鄧小平這麼一支招,鄧力群說,“稿子的全貌有了改觀,總算解決了問題。”(《12個春秋》166頁)
  鄧小平甚至把毛澤東完全錯誤估計形勢的《1957年夏季的形勢》一文當作“完全正確”的“毛澤東思想”,要人們去繼承和發揚。就是這篇文章提出:“資產階級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敵我矛盾,是對抗性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因此才有了殘酷打擊近百萬知識精英的反右運動。還提出“單有1956年在經濟戰線上(在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夠的,……必須還有一個政治戰線上的徹底的社會主義革命。”於是十年之後出現了禍國殃民的“文化大革命”;於是出現了延續20年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毛澤東極權獨裁政治局面。
  4,承認“文革”“使黨、國家和人民遭到建國以來最嚴重的挫折和損失”,算是毛澤東的“晚年錯誤”。但是,鄧小平還強調“毛澤東同志的錯誤終究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犯的錯誤”,而把責任都推給所謂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後來覺得不夠,又加上康生、謝富治兩人。《決議》給文革的定義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這裡竟然連毛澤東的名字都捨不得點,只含混地說是“領導者”。更嚴重的是,究竟是誰利用誰的問題。這個問題,閻長貴先生已作了很好的論證。

方毅:毛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暴君

  5,根據鄧小平意見,決議後來還加了一個部分:“粉碎四人幫以後四年的歷史”。完全是鄧小平的權術,即通過起草《決議》達到一箭雙鵰的功效,既打擊整肅了“自由化”的勢力,又能逼宮——逼使華國鋒下台。
  華國鋒被迫提出辭職是1980年12月,而在1980年9月,鄧小平個人通過胡喬木將華執政四年的問題,作為專門一個部分寫進決議稿,並送常委會“審閱”。
  華國鋒表示反對。他認為沒有經過常委會討論,不符合組織手續。他還援引毛澤東在七大的做法——七大隻總結抗日戰爭以前的問題。華的反對顯然是合情合理的。鄧小平不僅沒有理睬他的意見,還把稿子下發,發動四千高級幹部大討論,為華下台製造輿論。鄧力群在《12個春秋》中承認:經過四千人的大討論,把華國鋒問題寫上決議,“這對於華能否繼續當黨的主席成為一個關鍵。”(171頁)
  不僅如此,鄧力群在9月下旬,先後在科學院黨委、中辦和中直機關黨委借談歷史決議,專門講了華國鋒問題。一次是半天,一次是三個多小時。
  11月16日,政治局召開會議,批判華國鋒,華國鋒被迫提出辭職。12月5日,政治局會議同意華辭職。最豈有此理的是,鄧小平在六中全會預備會上說:“華國鋒的名字這裡需要點(按:指寫入《決議》),因為合乎實際。如果不點名,就沒有理由變動華國鋒同志的工作。”
  官家媒體總是冠冕堂皇地說:《歷史決議》是按民主程序、自由討論的產物。不僅吸收了三中全會以來思想認識的成果,而且聽取和吸收了各方面的意見,先有四千高級幹部的討論,最後又有幾十人的討論,幾易其稿,最後才修改落實定稿。其實這都是假象。
  四千人(加上中央黨校1500學員,應有五千多人)大討論,40多位同志討論,確實提出了很多很好的認識和意見,而且對毛澤東問題和毛澤東思想的看法,占很大分量,但都被排斥掉了。四千人大討論是在1980年10月份進行的,11-12月初鄧力群在中央黨校做題為《向陳雲同志學習做經濟工作》的報告中,就嚴厲斥責黨內高級幹部在討論《歷史決議》稿時“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自由化言論”。
  我記得,方毅說:毛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暴君;萬里說,如果誰敢對毛有不同意見,那麼你站著進去就會爬著出來——大意如此。
  王若水主張不寫“毛澤東思想”,只寫“毛澤東的思想”,這樣可以包括他正確的思想和錯誤的思想。胡喬木就予以否定,他堅持說,毛澤東晚年錯誤,與毛澤東思想加以區別和對立。周揚不贊成。陸定一寫信建議:“要作歷史問題的決議,需要把這些年來的路線鬥爭編一本書”,“不然,有些人將要來翻案的。”鄧小平也予以否定。

鄧小平要糾糾錯的“錯”,撥正返亂

  許多人認為,決議的目的,是接受毛澤東錯誤歷史的教訓。就是糾毛的錯,所以叫“歷史問題決議”。其實,鄧小平的意圖與此完全相反。是要糾糾錯的“錯”。鄧小平直言不諱地說,寫決議“中心是兩個問題,一個是毛澤東同志的功績是第一位還是錯誤是第一位?第二,我們32年,特別是文化革命前十年,成績是主要的,還是錯誤是主要的?”(他的意思,當然都是前者)。現在的《歷史決議》,鄧小平是如願以償了。鄧小平說:“這個稿子是根據一開始就提出的三項基本要求(是鄧小平提出的——鄭)寫的。現在的稿子,是合乎三項基本要求的。”《歷史決議》是以鄧小平個人的意志代替十億中國人對歷史的反思。這種以一個人的思想來統一全黨全國人民的思想,一個人的頭腦替代十億人的頭腦的作法,本身就是專制主義的。
  顯然,決議不是三中全會精神的產物。恰恰相反,它是與三中全會精神相悖的。它是阻滯人們解放思想的,哪裡找得到一點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是撥亂返正,而是撥正返亂。
  六中全會通過《歷史決議》後,政治思想領域的形勢便開始逆轉。
  過了一個月,1981年7月,鄧小平就開始批《苦戀》,胡耀邦被迫承擔渙散軟弱的罪責。
  1982年鄧力群在鄧小平縱容下,奪了中宣部的權,變思想解放部為思想壓制部。不久王震也奪了黨校的權,並橫掃黨校胡耀邦勢力。
  1983年,鄧小平指使胡喬木、鄧力群借茬兒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報告會,批判周揚、王若水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整肅《人民日報》。
  同年,十二屆二中全會後,鄧小平發動、由鄧力群出面開展了清除精神污染運動(被稱為“小文革”),大批思想解放運動的先鋒遭整肅或邊緣化;直到1985年學潮、1986年學潮,鄧小平藉機整掉了胡耀邦。
  這就是《歷史決議》所開闢的道路。
  最後,我想到李洪林先生最近說的令人振聾發聵的話:“寫歷史決議就是人為製造歷史。為什麼要造出決議?決議就是要人服從,讓思想服從決議,這怎麼行?”

鄧小平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全黨

  李洪林:我是那個《決議》起草組的成員。當時我在中宣部,工作比較忙,只是起草組開會的時候去一下,具體寫東西很少。1980年有人反對批“長官意志”,說“長官能沒有意志嗎?”我寫了一篇文章《人民要公僕,不要長官》,在《人民日報》發表,批評了為“長官意志”辯護的人。胡喬木看了這個文章很不高興,就把我找去談話,讓我再寫一篇文章,強調領導的重要性。其實我批的是以長官自居的幹部,並沒有批領導,所以我沒有再寫。他很生氣,專門開了一次起草組的擴大會,請了一些理論界的名人來參加。胡喬木專門講話批評我那篇文章,說我只強調民主,不強調集中,會助長極端民主化。他特別強調“人民也會犯錯誤”。但那個會開的不怎麼好,他發言後,別人並沒有跟著起來圍攻我,我也沒有痛哭流涕地檢討,但也沒有起來反駁他,因為我一直對他還是尊重的,雖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也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洗耳恭聽”,概不表態。結果這次批判會只得不了了之。批判會以後,他就不再給我分派寫作任務,不過開會時起草組照樣通知我,我也照樣去參加。
  後來開四千人大會,對決議草稿徵求意見。我作為起草組成員,也參加了。當時起草組成員分別參加各組討論,我參加人大常委這個組,彭真是組長。我還有個發言,主題是批評“宮廷政變”。我說,粉碎“四人幫”是一次宮廷政變,這是不合法的。當時“四人幫”已經是眾叛親離,打倒他們,大家當然都高興。但是那種做法是不對的,這會給黨內生活和國家政治生活造成一個很壞的榜樣。所以我說這只能是最後一次,以後千萬不能再用這種突然襲擊的手段去解決問題了(可惜這些話說了也白說,不但《歷史決議》裡頭沒有採納,而且政變手段以後還是照用不誤,兩任總書記都被非法搞下台了)。
  我參加《決議》起草的過程就是這樣。
  對於這個《決議》本身呢,剛才仲兵也講了,我覺得他對這個決議實質的分析,可以說一針見血,的確是那麼回事:不是按照三中全會已經確定的改革開放的方針往前走,而是鄧小平講了四項原則以後,要用一種決議的方式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全黨。如此深刻地發掘出這個“歷史決議”背後的政治動機,30年來還沒有人做過。

  1945年在延安通過的那個《關於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是把毛澤東的地位正式樹立起來。1981年在北京通過的這個《歷史決議》,是把已經垮掉了的毛澤東重新樹立起來。因為毛澤東是中共一黨專政的化身,要堅持一黨專政,就必須維護毛澤東這座尊神的形象。鄧小平的“四項原則”其實就是毛澤東的衣缽,這是中共的傳家寶,和賈寶玉佩戴的那塊“通靈寶玉”一樣,是萬萬丟不得的。鄧小平不愧是毛澤東當年親手培植的總書記,他深深懂得:在毛澤東的威信徹底崩潰之後,在三中全會確立改革開放的方針之後,如果不趕緊祭起毛澤東留下的傳家寶,擺脫了毛澤東陰影的中國人民就會進一步擺脫一黨專政,走上自由民主的大道。所以他才在三中全會閉幕剛剛三個月之後,就發表了“堅持四項原則”的講話。其實四項原則沒有一點新東西,全是毛澤東的遺產,但它又是通過鄧的潤色,並且用鄧的語言表述的。
  這個決議整個起草過程,鄧小平一直抓得非常緊,曾多次向起草組面授機宜。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毛主席的旗幟不能丟”。在這個決議里,雖然不能不否定“文化大革命”,但卻用更濃的色彩去粉飾毛澤東。所以更確切地說,第二個歷史決議所呈現的“聖像”,就是鄧小平在高舉毛旗。“聖像”是要人們膜拜的,專制體制是要樹立個人權威的。“聖像”上雖然有兩位尊神,但是老的權威已經不在人間,所以真正樹立起來的是新的權威。新的權威是誰?自然是高舉毛旗的鄧小平。這就是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莊嚴通過的這個決議的政治需要之所在。

理論務虛會是胡耀邦在思想領域的絕唱

  鄧小平講的那個“四項原則”,我也是起草組的,“四項原則”是他在理論務虛會上講的。理論務虛會應該說是胡耀邦上任中宣部長的第一個作品,也是他在思想領域的一個傑作——確切地說是絕唱。這個會思想解放的程度,是中共執政以來絕無僅有的一次。理論務虛會剛開始第二天,胡耀邦和胡喬木就把我找去,讓我起草華國鋒的講話。因為那個會是中央召開的,所以原來的安排是華國鋒以中央主席的身份在閉幕式上講話,以表示這個會議的規格之高。當時他們就找了我一個人來起草講話稿,沒有成立起草組。胡耀邦和胡喬木都講了講。他們整個調子都很解放,講的很詳細,我記的也很詳細。後來我一邊開會,一邊抽空起草講話稿,基本都是按照他們講的大意寫的。
  務虛會第一階段開了一個月,胡耀邦的開幕詞講得非常好,大家情緒高漲。開會不久,周揚到鄧小平那裡去,又帶回來鄧對務虛會的指示:“不要設禁區,不要下禁令”。因此會議開得更加活躍。在這種解放思想的氣氛下,我有一個長篇發言《領袖和人民》,主題是:“不是人民必須忠於領袖,而是領袖必須忠於人民。”通篇發言都是批毛的,同時也批評了華國鋒。這個期間我已經起草好了華國鋒的講話稿,胡耀邦和胡喬木兩人看了一下提了點意見。我又寫出第二稿,排成大字版送上去。
  不久務虛會就休會了。

西單牆一張大字報令風雲突變

  沒想到,這個期間“西單牆”上貼出了一張大字報,使局勢突然逆轉。“西單牆”是1978年夏天開始的,1979年1月份,魏京生貼了一張大字報:《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這個大字報本來也沒有什麼出色的內容,但明顯是針對鄧小平的。他寫這個大字報的時候,西單民主牆的積極分子,包括劉青,都不贊成。劉青當時是《四五論壇》的,他們好幾個人都勸魏京生,別寫那個大字報,鄧小平正在搞撥亂反正,你批他幹嘛,轉移目標嘛。但是魏京生堅持把這張大字報貼出去了。本來鄧小平是支持西單牆的,原來有些老幹部反對“西單牆”,但是鄧小平支持。他說,不要鴉雀無聲。葉劍英也是支持的。所以“西單牆”辦得很興旺。一些人雖然不高興,也沒有辦法。然而魏京生這個大字報是個轉折點。1月下旬,彭真把這個大字報送給鄧小平,鄧小平一下子火了。結果,不但魏京生被抓起來,“西單牆”也被取消了。
  這個事情是胡耀邦告訴我的。魏京生被判了15年之後不久,胡耀邦把我和阮銘找去幫他搞一個文件。我們說魏京生寫了一張大字報就判了15年,怎麼能這麼處理?太重了。胡耀邦說,我也不贊成,但這是小平定的,我也沒辦法,彭真拿著魏京生的大字報去找小平,把小平說服了。
  促進鄧小平轉變態度的因素,當然不光是魏京生的大字報。不過這張大字報很像足球場上的“臨門一腳”,把比分扳過來了。當時上海、四川等地紛紛給中央打電報告急,說我們這兒辦不了公了,亂套了。這些告急電報都在向中央施加壓力。所以,如果說魏京生貼大字報是“臨門一腳”,那麼社會上的亂象就是足球場上的混戰,這場混戰剛好使足球滾到了魏京生跟前,這才成全了他的“臨門一腳”。

鄧小平說變就變,又是絕對一言堂

  那個時候是中國的思想最活躍的時候,也是社會上最亂的時候。壓制了幾十年的矛盾,一下子鬆開,當然什麼都要泛起了,這是難免的。那個時候有一種說法是“四過頭”:“發揚民主過了頭,引起了社會秩序混亂;思想解放過了頭,引起了思想混亂;落實政策過了頭,引起了階級陣線的混亂;重點轉移過了頭,丟了綱和線。”反對三中全會路線的人,抓住這種“四過頭”的說法,指責三中全會是“逆風千里”。正好在這個時候,務虛會上颳起的思想解放的旋風席捲全國,所以這個會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務虛會復會的時候是(1979年)3月下旬。這時,事情已經完全變了。原來是華國鋒要在閉幕會上講話,現在改成鄧小平講話。其實中國“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講話,都是別人起草,他們拿到會上去念,誰念都一樣。但這次卻不一樣,因為政治風向變了。原來我給華國鋒起草的稿子,已經不符合當時的政治需要。所以另外給鄧小平專門成立一個新的起草組(吳江,我,滕文生,宋振庭),由胡耀邦和胡喬木帶領,到鄧小平家裡聽他的指示。
  這次鄧小平對我們談話的調子,和他先前“不要設禁區,不要下禁令”的指示完全相反,是180度的大轉彎。他一方面批評社會上的亂象,一方面批評黨內,就是他常說的“一手硬一手軟”那個意思,同時也批評了理論界。他整個談話的基本精神就是必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我當時一邊聽一邊想,政治家轉彎真快!說變就變。我還發現鄧小平真是“鋼鐵公司”,絕對的一言堂。連胡耀邦到他面前,都不可能有二話,更不要說別人了。記得1962年我隨田家英去湖南調查的時候,毛澤東曾在武漢接見調查組。他看上去一點架子都沒有,談笑風生,大家毫無拘束。可是到了鄧小平跟前,只能規規矩矩接受指示。這兩個人都是扭轉中國歷史的領袖人物,都是說一不二的“一言堂”。鄧小平是表里如一,斬釘截鐵,毫不含糊。然而毛澤東這個“馬克思加秦始皇”,看起來卻是那樣慈祥,那樣平易近人!難怪田家英生前長嘆:“伴君如伴虎。”毛的城府如此之深,真是深不可測!

  這個新起草組從鄧小平家出來之後,再就沒有事了,根本就沒有開過會。鄧小平的講話稿實際上是胡喬木一個人給他寫的,連起草組都沒有討論過。我是一直到人民大會堂聽鄧小平講話時,才知道它的全文。
  鄧小平白天剛剛做了《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來京參加務虛會的各省宣傳部長馬上連夜把這個“新精神”傳回本省,於是全國的風向立刻變了。我在河北呆過,聽河北的朋友講,省委聞風而動,人民公社剛發還給社員的自留地,又收回了。
  如果用左右搖擺來形容中國政局的話,就是“左易右難”。往右擺,得費九牛二虎之力;往左擺,如順水推舟。就跟彈簧門一樣,總是向著左邊,你要往右拉開一點很費勁,可是你一撒手,它馬上就彈回去了。其實“左比右好”已經是中國共產黨的傳統。左是“正路”,“寧左勿右”就是黨性強。“四人幫”往左邊跑得太遠了,搞的太厲害了,所以叫“極左”。因此才要“撥亂反正”。什麼是“正”?左就是“正”。就是這麼個局面。鄧小平的講話,中央根本沒有討論過,他個人拿出去就講,卻比中央正式通過的三中全會決議更有權威。一篇個人講話沒有經過中央討論做出決議,自然沒有法定效力,然而卻能風行全國,可見黨內左的傳統是多麼深厚,可以說已經成為這個黨領導骨幹的本能。
  “文革”中有一句“表忠心”的流行語:“把毛澤東思想融化到血液里”。在毛澤東領導下成長起來的這些高幹確實達到了這個境界,“黨性”特別強,聽到風就是雨。三中全會剛剛使中國進入溫暖的春天,“四項基本原則”掀起的反右風暴就橫掃中國大陸,政治形勢很快就逆轉了。
  第二個《歷史決議》我認真看過,還參加了中央組織的傳達組到河北省傳達過。我分到滄州地區,在全地區三級幹部大會上講了兩次。第一次講中央人事更動,集中說明胡耀邦對中國歷史轉折的偉大貢獻,當選黨的主席是眾望所歸;第二次針對與會者強烈反映的左傾流毒,著重講解三中全會路線,支持大家解放思想,批評了農村的左傾回潮風。但我沒有傳達鄧小平反覆強調的“毛主席的旗幟不能丟”。
  鄧小平的“宜粗不宜細”就是為了文過飾非而掩蓋歷史。寫歷史要有“史德”,中國的史學傳統是秉筆直書。“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都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正氣,是我們中國史學最可貴的傳統。歷史無非是寫真實,按照事實老老實實寫出來就是了,做什麼“決議”呢?決議是政治性的東西,要大家都來服從。對歷史作個決議,這本身就是按照某種政治需要來改寫歷史,粉飾歷史,抹殺歷史,或者憑空捏造歷史。所以,不論第一個《歷史決議》還是第二個《歷史決議》,都是為當時領導者的政治需要服務的。當初我參加起草組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經過30年的風風雨雨,現在才明白過來。
  (未完待續。原載《新史記》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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