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人讲述中共1981《历史决议》起草内幕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05月06日15:24:47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中国能不能走上人类文明的共同大道,关键在于能不能摆脱毛泽东的阴影,使这个国家从毛泽东的独裁统治和毛泽东思想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在“四五”运动中,在真理标准讨论中,在理论务虚会中,在四千人讨论中,都有重大的认识成果。但是,邓小平“一句顶一万句”,利用强权,扼杀了这些积极的成果
老高按:1981年6月27日,当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际,我是武汉大学四年级学生,正处在为应对迫在眉睫的期末考试,没日没夜、不管不顾地突击复习的白热化阶段,对这么重要的决议,几乎无暇分神关注。对当时官方、学界字斟句酌地争论、推敲(用“推”好还是“敲”好)的许多“定论”以及微言大义,我们作为一般学生,也没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只是大略知道,这个历史决议,主要要解決两个问题:一,要对毛泽东盖棺论定;二,要对“文革”一槌定音——也就是说,中共中央要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一个人、一件事,钦定一套最标准、最权威的答案,以便在日益松动、日益活跃(在邓小平看来就是日益混乱)的意识形态领域,有个定于一尊的口径,此后就不得越雷池一步。 当时虽然没有精力去打听,还是不断有真的假的、好的坏的各种传闻,刮进我们的耳廓。例如,听说刘少奇的遗孀王光美在这个决议的讨论起草、征求意见阶段提出:对毛泽东的全面评价中不能少了两条:一是毛泽东玩弄权术、迫害战友;二是毛泽东的生活作风问题。但后来读到官方公布的决议,还是沒有这两条。王光美是否提出过上述意见,无从证实。 我们还听说在历史决议起草过程中,遇到一个巨大的难题:从1949年中共建政,到1976年毛泽东辞世,27年中,毛泽东从五十年代中期(从1957年“反右”算起)就开始犯错误,直到“文革”达到顶峰造成全党全国的浩劫——错误领导的时段(1957~1976,共19年)远远长于正确领导的时段(1949~1957,共8年),那么写起来,势必让人感觉毛泽东“过(罪)大于功”,如何还能让人们接受决议中关于毛泽东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结论? 我们又听说,邓小平出了一个奇招,一下就化解了这一难题:将从建党到建政的28年(1921~1949)引进来,合在一起总结,毛泽东正确领导的时段(1921~1957,共36年),长度、份量不就超过了错误领导的时段了吗?记得我当时听说之后,对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邓小平佩服不已。后来才知晓,这个思路的知识产权,属于陈云。 2011年从夏到秋,这个历史决议发布30周年,中国各地举行了各种纪念会、研讨会,尤其是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所主导的讨论会,影响较大。 这里我要介绍的,是去年10月中旬,由北京民间文化智库——天衡文化中心邀请首都一批知名学者,分两次座谈这个由邓小平一手推出的《决议》。座谈属于小型的,没有任何宣传,在中国大陆影响相对来讲较小,不很为人所知。不过我觉得与会者站在民间立场的自由发言,从历史真实出发对《决议》进行的批判,值得关注。 在这个座谈会上发言者有:原中共中央宣传部官员郑仲兵、李洪林,中国媒体人卢跃刚、著名律师張思之、《炎黃春秋》首任主编卢弘、江青的首任秘书阎长贵、前湖南人民出版社编审朱正、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徐友渔、孟繁华、萧冬连等多位专家、学者。 《新史記》第6期全文发表了这一座谈会的发言纪要,有三万多字;前不久又分段刊发在“明镜历史网”(www.mingjinglishi.com)。这里我摘录其中主要内容,分成上下,转贴于此,供关心那个时代、关心毛泽东评价、“文革”评价,也关心邓小平历史功过和地位的朋友参考。 邓小平强加给全党的1981年《历史决议》(上) 北京学者座谈发言纪要,2011年10月,《新史記》第6期 《历史决议》与三中全会精神相悖 郑仲兵:今天邀集朋友们来评说30年前出台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意在回顾和反思那段历史,自然是不带任何政治功利目的的、纯史学意义的、民间的自由讨论,也无意针对其它机构召集的有关讨论,请大家随意发言。 本人不是这个《决议》的参预者,但当时在中宣部理论局工作,对前后一些历史情况不能不有所了解,为抛砖引玉,我想说些对《决议》的看法。 多年来,官方和一些学者的著述,都把《决议》说成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拨乱反正的产物,说它是在邓小平和胡耀邦主持下搞出来的。 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它是邓小平继1979年3月30日在理论工作务虚会所作《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报告后反“自由化”的产物,是邓小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历史版,完全是邓小平意志的反映,与“三中全会精神”——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相悖的。 1978年12月,中共召开带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1979年1月—4月(中间休会一个月),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中宣部长的胡耀邦召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务虚会以实践检验真理以及理论、政策、是非的标准,对中共建政30年的历史,特别是“文革”十年,以及毛泽东的责任和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总结。我认为这是中共历史上仅见的生动活泼、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会。 郑仲兵 但是,在胡乔木、邓力群等人的鼓噪下,邓小平把它看作是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泛滥,在务虚会的第二阶段做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腰斩了理论务虚会,从而也腰斩了方兴未艾的思想解放运动。与此同时,还取消了民众表达自己思想和诉求的“西单民主墙”,抓捕了魏京生、傅月华等人,取缔了从反对“四人帮”暴政而自发产生的民间组织和刊物,从而也扼杀了从“四五”运动、“四人帮”垮台到三中全会以来产生的自由、民主的萌芽。 当时,这一系列违背三中全会精神甚至违反宪法的言论和行为,给予正处于思想解放运动高潮的理论界和知识界的打击,更甚于“两个凡是”的社论和凡是派对真理标准讨论的压制。因此,在党内党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弹。 为此,10月下旬,邓小平提出三项动议,并在政治局常委会上做出决定:一,修改党章,把“四项基本原则”写入总纲;二,修改宪法,取消公民的“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权利;三,起草《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用他的“完整准确的毛泽东思想”,用四项基本原则,统一全党和全国人民的思想。三箭齐发,异曲同工,都是为深入反自由化。 中央文件说,《历史决议》“是在中央政治局,中央书记处领导下,由邓小平、胡耀邦主持进行的”。其实《历史决议》自始至终都是完全在邓小平个人掌控中进行的。而具体负责文件起草和修订工作的,也是反自由化最积极的胡乔木和邓力群。如邓力群在《12个春秋》中说的:“起草工作由胡乔木负责。起草小组的组织、安排,同上下左右的联系、交流都由我负责”。起草小组的笔杆子主要是邓力群挑选的,有关人员有郑惠、卢志超、滕文生、郑必坚、廖盖隆、袁木、邵华泽、石仲泉、李洪林、龚育之等,前四名都是邓力群主政下的书记处研究室的干部。李洪林因著文评析“长官意志”与胡乔木观点相左,便不让他参预执笔。邓小平、胡乔木、邓力群形成严密的三位一体,胡耀邦根本插不上手。邓力群说:“每次稿子送到他(按:指邓小平)那里,都看、都想,都提意见。大多把胡乔木和我找去,讲他的意见。我把他的意见记下来,回来向起草小组的人传达,有的还在书记处研究室传达,每次传达后,都由卫建林帮助整理。前前后后,邓小平发表意见有十五、六次。” 据不完全统计,从1979年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做出正式决定起草《历史决议》,到1981年6月十一届六中全会正式通过《历史决议》,中经一年零六个月。邓小平指示性的谈话有19次之多(其中直接找胡乔木和邓力群谈话有6次),再加两次和外宾的谈话,涉及《历史决议》讲话共21次。 胡耀邦搞出来的方案,被邓小平个人粗暴否决 这中间有一个重要插曲,即1980年11月10日——12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开会做出决定,同意华国锋辞职,由胡耀邦任中共中央主席。 1981年2月上旬,胡乔木他们搞出准备交六中全会讨论的决议稿,胡耀邦看后十分不满意(《12个春秋》中说:“胡耀邦同志看后认为这种思路不行”)。不得已,提出由他组织人再搞出一个决议稿。邓力群即报告邓小平。邓小平口头上表示:“好嘛,两个摊子,各搞各的嘛。”但是,当胡耀邦在一个月后,真的拿出新的决议提纲时,邓小平竟没有经过政治局或常委会讨论比较,就粗暴地把耀邦的方案否了。 经过是这样的:3月初,胡耀邦完成了《口头汇报提纲(草稿)》(铅印本)。耀邦以实践的标准对历史问题的是非曲直做出明确判断,并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基础上,提出当前的任务和今后的做法。应该说,这是对历史问题应有的比较正确、负责的态度。耀邦把题目也改为《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共分九个部分。 邓力群即把耀邦的方案报邓小平和在外地休息的胡乔木。胡乔木即表示不赞成。 3月7日,邓小平把邓力群找到家里,说:“胡耀邦的第二方案不考虑了。”也不说明任何理由。而表示保留前面提到的,胡耀邦十分不满意的胡乔木、邓力群搞出来的送六中全会审查的决议稿。邓小平对已任中央主席的胡耀邦采取如此轻蔑的态度,可见其跋扈和专权的地步。然而我们的一些朋友至今仍以为决议是在胡耀邦的主持下搞出来的。 本来历史已经给那些“问题”做出了结论,现在却倒过来了,“决议”要把结论强加给历史。对起草这个决议,邓小平不仅划了框框,定了调子,而且正是邓小平一连串讲话内容的集中,可以说,它不折不扣地反映了邓小平个人的意志。首先,邓小平反覆强调,“确立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坚持和发展毛泽东思想”,这是最核心的一条。邓小平甚至还用了三个最——“最重要,最根本,最关键”来强调这一条。 众所周知,对于中共历史,特别是“文革”十年的反思的成果,第一步,也是出发点,就是认识到要打破政治以及经济、文化思想上的专制主义,这也是改革开放的出发点。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领袖和国家、领袖和政党、领袖和人民的关系,这就是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的问题。中国能不能走上人类文明的共同大道,登上现代化的殿堂,关键在于能不能摆脱毛泽东的阴影。这也应当是回顾中共历史的根本出发点。从这个出发点来反思,就必须打破现代迷信对人们思想的奴役,搬掉毛泽东的神像,使这个党和全国人民一起,从毛泽东的独裁统治和毛泽东思想的奴役下面解放出来。这个问题,在“四五”运动中,在真理标准讨论中,在理论务虚会中,在四千人讨论中,都有重大的认识成果。但是,邓小平坚持“一句顶一万句”,利用强权,力排众议,扼杀了这些积极进步的认识成果,坚持自己创造的“准确完整”。这样既可以把“非毛化”的责任,推给实践派——批毛者;又可以承继毛的专制主义政治道统,为自己进一步专权鸣锣开道。 在叙述和总结历史过程时,邓小平还公然用诡辩和谎言来糊弄事。 1,接受陈云谋略,增加建政前28年的叙述。邓小平虽说不提“路线斗争”,但事实上是按著路线斗争的思路,把28年的历史曲折都推给陈独秀、张国焘、王明等当年共产党的领导人的“左”或右的错误。从而神化了毛泽东、毛泽东思想和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共产党。 2,要求把1957年以前写成在毛泽东思想指导下,完全正确无误的历史。连“三大改造”,都说成是“伟大成就”,成为之后“一切进步的基础”。 3,1957年“反右”运动被说成还是必要的,只是扩大化的问题。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被说成“急于求成”,“没有经验”的问题,而且为了掩盖错误,邓小平提出先写成绩,再写错误。在此之前,连起草人胡乔木都觉得为难,他说:“唉呀,不写缺点通不过啊,造成这么大危害,不写,怎么说服党内外呢?”邓小平这么一支招,邓力群说,“稿子的全貌有了改观,总算解决了问题。”(《12个春秋》166页) 邓小平甚至把毛泽东完全错误估计形势的《1957年夏季的形势》一文当作“完全正确”的“毛泽东思想”,要人们去继承和发扬。就是这篇文章提出:“资产阶级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因此才有了残酷打击近百万知识精英的反右运动。还提出“单有1956年在经济战线上(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革命,是不够的,……必须还有一个政治战线上的彻底的社会主义革命。”于是十年之后出现了祸国殃民的“文化大革命”;于是出现了延续20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毛泽东极权独裁政治局面。 4,承认“文革”“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算是毛泽东的“晚年错误”。但是,邓小平还强调“毛泽东同志的错误终究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所犯的错误”,而把责任都推给所谓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后来觉得不够,又加上康生、谢富治两人。《决议》给文革的定义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这里竟然连毛泽东的名字都舍不得点,只含混地说是“领导者”。更严重的是,究竟是谁利用谁的问题。这个问题,阎长贵先生已作了很好的论证。 方毅:毛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暴君 5,根据邓小平意见,决议后来还加了一个部分:“粉碎四人帮以后四年的历史”。完全是邓小平的权术,即通过起草《决议》达到一箭双雕的功效,既打击整肃了“自由化”的势力,又能逼宫——逼使华国锋下台。 华国锋被迫提出辞职是1980年12月,而在1980年9月,邓小平个人通过胡乔木将华执政四年的问题,作为专门一个部分写进决议稿,并送常委会“审阅”。 华国锋表示反对。他认为没有经过常委会讨论,不符合组织手续。他还援引毛泽东在七大的做法——七大只总结抗日战争以前的问题。华的反对显然是合情合理的。邓小平不仅没有理睬他的意见,还把稿子下发,发动四千高级干部大讨论,为华下台制造舆论。邓力群在《12个春秋》中承认:经过四千人的大讨论,把华国锋问题写上决议,“这对于华能否继续当党的主席成为一个关键。”(171页) 不仅如此,邓力群在9月下旬,先后在科学院党委、中办和中直机关党委借谈历史决议,专门讲了华国锋问题。一次是半天,一次是三个多小时。 11月16日,政治局召开会议,批判华国锋,华国锋被迫提出辞职。12月5日,政治局会议同意华辞职。最岂有此理的是,邓小平在六中全会预备会上说:“华国锋的名字这里需要点(按:指写入《决议》),因为合乎实际。如果不点名,就没有理由变动华国锋同志的工作。” 官家媒体总是冠冕堂皇地说:《历史决议》是按民主程序、自由讨论的产物。不仅吸收了三中全会以来思想认识的成果,而且听取和吸收了各方面的意见,先有四千高级干部的讨论,最后又有几十人的讨论,几易其稿,最后才修改落实定稿。其实这都是假象。 四千人(加上中央党校1500学员,应有五千多人)大讨论,40多位同志讨论,确实提出了很多很好的认识和意见,而且对毛泽东问题和毛泽东思想的看法,占很大分量,但都被排斥掉了。四千人大讨论是在1980年10月份进行的,11-12月初邓力群在中央党校做题为《向陈云同志学习做经济工作》的报告中,就严厉斥责党内高级干部在讨论《历史决议》稿时“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自由化言论”。 我记得,方毅说:毛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暴君;万里说,如果谁敢对毛有不同意见,那么你站著进去就会爬著出来——大意如此。 王若水主张不写“毛泽东思想”,只写“毛泽东的思想”,这样可以包括他正确的思想和错误的思想。胡乔木就予以否定,他坚持说,毛泽东晚年错误,与毛泽东思想加以区别和对立。周扬不赞成。陆定一写信建议:“要作历史问题的决议,需要把这些年来的路线斗争编一本书”,“不然,有些人将要来翻案的。”邓小平也予以否定。 邓小平要纠纠错的“错”,拨正返乱 许多人认为,决议的目的,是接受毛泽东错误历史的教训。就是纠毛的错,所以叫“历史问题决议”。其实,邓小平的意图与此完全相反。是要纠纠错的“错”。邓小平直言不讳地说,写决议“中心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毛泽东同志的功绩是第一位还是错误是第一位?第二,我们32年,特别是文化革命前十年,成绩是主要的,还是错误是主要的?”(他的意思,当然都是前者)。现在的《历史决议》,邓小平是如愿以偿了。邓小平说:“这个稿子是根据一开始就提出的三项基本要求(是邓小平提出的——郑)写的。现在的稿子,是合乎三项基本要求的。”《历史决议》是以邓小平个人的意志代替十亿中国人对历史的反思。这种以一个人的思想来统一全党全国人民的思想,一个人的头脑替代十亿人的头脑的作法,本身就是专制主义的。 显然,决议不是三中全会精神的产物。恰恰相反,它是与三中全会精神相悖的。它是阻滞人们解放思想的,哪里找得到一点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是拨乱返正,而是拨正返乱。 六中全会通过《历史决议》后,政治思想领域的形势便开始逆转。 过了一个月,1981年7月,邓小平就开始批《苦恋》,胡耀邦被迫承担涣散软弱的罪责。 1982年邓力群在邓小平纵容下,夺了中宣部的权,变思想解放部为思想压制部。不久王震也夺了党校的权,并横扫党校胡耀邦势力。 1983年,邓小平指使胡乔木、邓力群借茬儿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报告会,批判周扬、王若水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整肃《人民日报》。 同年,十二届二中全会后,邓小平发动、由邓力群出面开展了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被称为“小文革”),大批思想解放运动的先锋遭整肃或边缘化;直到1985年学潮、1986年学潮,邓小平借机整掉了胡耀邦。 这就是《历史决议》所开辟的道路。 最后,我想到李洪林先生最近说的令人振聋发聩的话:“写历史决议就是人为制造历史。为什么要造出决议?决议就是要人服从,让思想服从决议,这怎么行?” 邓小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全党 李洪林:我是那个《决议》起草组的成员。当时我在中宣部,工作比较忙,只是起草组开会的时候去一下,具体写东西很少。1980年有人反对批“长官意志”,说“长官能没有意志吗?”我写了一篇文章《人民要公仆,不要长官》,在《人民日报》发表,批评了为“长官意志”辩护的人。胡乔木看了这个文章很不高兴,就把我找去谈话,让我再写一篇文章,强调领导的重要性。其实我批的是以长官自居的干部,并没有批领导,所以我没有再写。他很生气,专门开了一次起草组的扩大会,请了一些理论界的名人来参加。胡乔木专门讲话批评我那篇文章,说我只强调民主,不强调集中,会助长极端民主化。他特别强调“人民也会犯错误”。但那个会开的不怎么好,他发言后,别人并没有跟著起来围攻我,我也没有痛哭流涕地检讨,但也没有起来反驳他,因为我一直对他还是尊重的,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洗耳恭听”,概不表态。结果这次批判会只得不了了之。批判会以后,他就不再给我分派写作任务,不过开会时起草组照样通知我,我也照样去参加。 后来开四千人大会,对决议草稿征求意见。我作为起草组成员,也参加了。当时起草组成员分别参加各组讨论,我参加人大常委这个组,彭真是组长。我还有个发言,主题是批评“宫廷政变”。我说,粉碎“四人帮”是一次宫廷政变,这是不合法的。当时“四人帮”已经是众叛亲离,打倒他们,大家当然都高兴。但是那种做法是不对的,这会给党内生活和国家政治生活造成一个很坏的榜样。所以我说这只能是最后一次,以后千万不能再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段去解决问题了(可惜这些话说了也白说,不但《历史决议》里头没有采纳,而且政变手段以后还是照用不误,两任总书记都被非法搞下台了)。 我参加《决议》起草的过程就是这样。 对于这个《决议》本身呢,刚才仲兵也讲了,我觉得他对这个决议实质的分析,可以说一针见血,的确是那么回事:不是按照三中全会已经确定的改革开放的方针往前走,而是邓小平讲了四项原则以后,要用一种决议的方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全党。如此深刻地发掘出这个“历史决议”背后的政治动机,30年来还没有人做过。 1945年在延安通过的那个《关于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把毛泽东的地位正式树立起来。1981年在北京通过的这个《历史决议》,是把已经垮掉了的毛泽东重新树立起来。因为毛泽东是中共一党专政的化身,要坚持一党专政,就必须维护毛泽东这座尊神的形象。邓小平的“四项原则”其实就是毛泽东的衣钵,这是中共的传家宝,和贾宝玉佩戴的那块“通灵宝玉”一样,是万万丢不得的。邓小平不愧是毛泽东当年亲手培植的总书记,他深深懂得:在毛泽东的威信彻底崩溃之后,在三中全会确立改革开放的方针之后,如果不赶紧祭起毛泽东留下的传家宝,摆脱了毛泽东阴影的中国人民就会进一步摆脱一党专政,走上自由民主的大道。所以他才在三中全会闭幕刚刚三个月之后,就发表了“坚持四项原则”的讲话。其实四项原则没有一点新东西,全是毛泽东的遗产,但它又是通过邓的润色,并且用邓的语言表述的。 这个决议整个起草过程,邓小平一直抓得非常紧,曾多次向起草组面授机宜。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毛主席的旗帜不能丢”。在这个决议里,虽然不能不否定“文化大革命”,但却用更浓的色彩去粉饰毛泽东。所以更确切地说,第二个历史决议所呈现的“圣像”,就是邓小平在高举毛旗。“圣像”是要人们膜拜的,专制体制是要树立个人权威的。“圣像”上虽然有两位尊神,但是老的权威已经不在人间,所以真正树立起来的是新的权威。新的权威是谁?自然是高举毛旗的邓小平。这就是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庄严通过的这个决议的政治需要之所在。 理论务虚会是胡耀邦在思想领域的绝唱 邓小平讲的那个“四项原则”,我也是起草组的,“四项原则”是他在理论务虚会上讲的。理论务虚会应该说是胡耀邦上任中宣部长的第一个作品,也是他在思想领域的一个杰作——确切地说是绝唱。这个会思想解放的程度,是中共执政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理论务虚会刚开始第二天,胡耀邦和胡乔木就把我找去,让我起草华国锋的讲话。因为那个会是中央召开的,所以原来的安排是华国锋以中央主席的身份在闭幕式上讲话,以表示这个会议的规格之高。当时他们就找了我一个人来起草讲话稿,没有成立起草组。胡耀邦和胡乔木都讲了讲。他们整个调子都很解放,讲的很详细,我记的也很详细。后来我一边开会,一边抽空起草讲话稿,基本都是按照他们讲的大意写的。 务虚会第一阶段开了一个月,胡耀邦的开幕词讲得非常好,大家情绪高涨。开会不久,周扬到邓小平那里去,又带回来邓对务虚会的指示:“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因此会议开得更加活跃。在这种解放思想的气氛下,我有一个长篇发言《领袖和人民》,主题是:“不是人民必须忠于领袖,而是领袖必须忠于人民。”通篇发言都是批毛的,同时也批评了华国锋。这个期间我已经起草好了华国锋的讲话稿,胡耀邦和胡乔木两人看了一下提了点意见。我又写出第二稿,排成大字版送上去。 不久务虚会就休会了。 西单墙一张大字报令风云突变 没想到,这个期间“西单墙”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使局势突然逆转。“西单墙”是1978年夏天开始的,1979年1月份,魏京生贴了一张大字报:《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这个大字报本来也没有什么出色的内容,但明显是针对邓小平的。他写这个大字报的时候,西单民主墙的积极分子,包括刘青,都不赞成。刘青当时是《四五论坛》的,他们好几个人都劝魏京生,别写那个大字报,邓小平正在搞拨乱反正,你批他干嘛,转移目标嘛。但是魏京生坚持把这张大字报贴出去了。本来邓小平是支持西单墙的,原来有些老干部反对“西单墙”,但是邓小平支持。他说,不要鸦雀无声。叶剑英也是支持的。所以“西单墙”办得很兴旺。一些人虽然不高兴,也没有办法。然而魏京生这个大字报是个转折点。1月下旬,彭真把这个大字报送给邓小平,邓小平一下子火了。结果,不但魏京生被抓起来,“西单墙”也被取消了。 这个事情是胡耀邦告诉我的。魏京生被判了15年之后不久,胡耀邦把我和阮铭找去帮他搞一个文件。我们说魏京生写了一张大字报就判了15年,怎么能这么处理?太重了。胡耀邦说,我也不赞成,但这是小平定的,我也没办法,彭真拿著魏京生的大字报去找小平,把小平说服了。 促进邓小平转变态度的因素,当然不光是魏京生的大字报。不过这张大字报很像足球场上的“临门一脚”,把比分扳过来了。当时上海、四川等地纷纷给中央打电报告急,说我们这儿办不了公了,乱套了。这些告急电报都在向中央施加压力。所以,如果说魏京生贴大字报是“临门一脚”,那么社会上的乱象就是足球场上的混战,这场混战刚好使足球滚到了魏京生跟前,这才成全了他的“临门一脚”。 邓小平说变就变,又是绝对一言堂 那个时候是中国的思想最活跃的时候,也是社会上最乱的时候。压制了几十年的矛盾,一下子松开,当然什么都要泛起了,这是难免的。那个时候有一种说法是“四过头”:“发扬民主过了头,引起了社会秩序混乱;思想解放过了头,引起了思想混乱;落实政策过了头,引起了阶级阵线的混乱;重点转移过了头,丢了纲和线。”反对三中全会路线的人,抓住这种“四过头”的说法,指责三中全会是“逆风千里”。正好在这个时候,务虚会上刮起的思想解放的旋风席卷全国,所以这个会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务虚会复会的时候是(1979年)3月下旬。这时,事情已经完全变了。原来是华国锋要在闭幕会上讲话,现在改成邓小平讲话。其实中国“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都是别人起草,他们拿到会上去念,谁念都一样。但这次却不一样,因为政治风向变了。原来我给华国锋起草的稿子,已经不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所以另外给邓小平专门成立一个新的起草组(吴江,我,滕文生,宋振庭),由胡耀邦和胡乔木带领,到邓小平家里听他的指示。 这次邓小平对我们谈话的调子,和他先前“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的指示完全相反,是180度的大转弯。他一方面批评社会上的乱象,一方面批评党内,就是他常说的“一手硬一手软”那个意思,同时也批评了理论界。他整个谈话的基本精神就是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我当时一边听一边想,政治家转弯真快!说变就变。我还发现邓小平真是“钢铁公司”,绝对的一言堂。连胡耀邦到他面前,都不可能有二话,更不要说别人了。记得1962年我随田家英去湖南调查的时候,毛泽东曾在武汉接见调查组。他看上去一点架子都没有,谈笑风生,大家毫无拘束。可是到了邓小平跟前,只能规规矩矩接受指示。这两个人都是扭转中国历史的领袖人物,都是说一不二的“一言堂”。邓小平是表里如一,斩钉截铁,毫不含糊。然而毛泽东这个“马克思加秦始皇”,看起来却是那样慈祥,那样平易近人!难怪田家英生前长叹:“伴君如伴虎。”毛的城府如此之深,真是深不可测! 这个新起草组从邓小平家出来之后,再就没有事了,根本就没有开过会。邓小平的讲话稿实际上是胡乔木一个人给他写的,连起草组都没有讨论过。我是一直到人民大会堂听邓小平讲话时,才知道它的全文。 邓小平白天刚刚做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来京参加务虚会的各省宣传部长马上连夜把这个“新精神”传回本省,于是全国的风向立刻变了。我在河北呆过,听河北的朋友讲,省委闻风而动,人民公社刚发还给社员的自留地,又收回了。 如果用左右摇摆来形容中国政局的话,就是“左易右难”。往右摆,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往左摆,如顺水推舟。就跟弹簧门一样,总是向著左边,你要往右拉开一点很费劲,可是你一撒手,它马上就弹回去了。其实“左比右好”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传统。左是“正路”,“宁左勿右”就是党性强。“四人帮”往左边跑得太远了,搞的太厉害了,所以叫“极左”。因此才要“拨乱反正”。什么是“正”?左就是“正”。就是这么个局面。邓小平的讲话,中央根本没有讨论过,他个人拿出去就讲,却比中央正式通过的三中全会决议更有权威。一篇个人讲话没有经过中央讨论做出决议,自然没有法定效力,然而却能风行全国,可见党内左的传统是多么深厚,可以说已经成为这个党领导骨干的本能。 “文革”中有一句“表忠心”的流行语:“把毛泽东思想融化到血液里”。在毛泽东领导下成长起来的这些高干确实达到了这个境界,“党性”特别强,听到风就是雨。三中全会刚刚使中国进入温暖的春天,“四项基本原则”掀起的反右风暴就横扫中国大陆,政治形势很快就逆转了。 第二个《历史决议》我认真看过,还参加了中央组织的传达组到河北省传达过。我分到沧州地区,在全地区三级干部大会上讲了两次。第一次讲中央人事更动,集中说明胡耀邦对中国历史转折的伟大贡献,当选党的主席是众望所归;第二次针对与会者强烈反映的左倾流毒,著重讲解三中全会路线,支持大家解放思想,批评了农村的左倾回潮风。但我没有传达邓小平反覆强调的“毛主席的旗帜不能丢”。 邓小平的“宜粗不宜细”就是为了文过饰非而掩盖历史。写历史要有“史德”,中国的史学传统是秉笔直书。“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都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正气,是我们中国史学最可贵的传统。历史无非是写真实,按照事实老老实实写出来就是了,做什么“决议”呢?决议是政治性的东西,要大家都来服从。对历史作个决议,这本身就是按照某种政治需要来改写历史,粉饰历史,抹杀历史,或者凭空捏造历史。所以,不论第一个《历史决议》还是第二个《历史决议》,都是为当时领导者的政治需要服务的。当初我参加起草组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经过30年的风风雨雨,现在才明白过来。 (未完待续。原载《新史記》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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