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祖：有關長征中的兩個傳說

關於一、四方面軍會師及一方面軍北上，一個有名的傳說，就是一、四方面軍會師時，張國燾問周恩來，中央紅軍還有多少人，周講有三萬人，而張國燾也誇大其人數為十萬人。這個情景還寫入一些影視劇，流傳甚廣。這個故事表達了一種想象，就是一、四方面軍會師之日起，路線鬥爭就開始了。雙方各懷鬼胎，周恩來誇大了中央紅軍人數，張國燾從一開始就輕慢了中央。中央紅軍是1935年6月12日與李先念三十軍會師的。中央紅軍人數大致兩萬左右，兩軍從即日起即有不斷的交流聯歡。李部亦向中央紅軍供給食物衣物等。張國燾是6月25日晚才來與毛、周等會面。其間十多天，張國燾與中央及李先念聯絡頻繁。李先念是久經戰陣的主力軍政委，在四方面軍以機智著稱，李先念就是個文職人員，難道這麼長時間還搞不清中央紅軍的數量？周恩來在這種情況下會去硬着頭皮扯謊？只要把時間排列一下就可以看出問題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日凌晨兩點，發生了一個很大的事件，就是右路軍中一方面軍的紅一軍團、三軍團和軍委縱隊突然先行北上，脫離了右路軍中陳昌浩和徐向前統率的四方面軍部隊。原因是什麼？長期以來的說法是：這天晚上，右路軍的作戰科長呂黎平，接到了來自張國燾的一封密電，密電勸右路軍的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南下，“若執迷不悟，堅持北進，則以武力解決之”。呂黎平拿到這個電報後給了葉劍英。葉把它抄在了一個煙盒上向毛澤東報告。毛澤東等決定凌晨迅速開拔。天亮以後一、四方面軍還差點交火，徐向前說了一句“哪有紅軍打紅軍的道理”，才沒有打起來。代表性文章有1979年5月1日呂黎平的回憶《嚴峻的時刻》。照葉劍英等人的說法，9月9日下午，右路軍電報員接到張國燾標明由陳昌浩親譯的密電後，請葉劍英轉交給陳昌浩。新任中國工農紅軍總政治部主任的陳昌浩正在會議上講話，葉怕誤事，就打開密電，見到內容大驚，急忙離開右路軍指揮部到毛澤東住處。毛讓葉謄寫一封，原件還陳昌浩，葉劍英回到指揮部會場，見陳還在講話，於是就將電報交給陳的參謀，此時大約為下午3～4點鍾。傍晚，毛澤東分別找陳昌浩、徐向前談了話。然後，葉劍英在凌晨2點前逃走，與毛澤東一同趕到彭德懷三軍團駐地。此後陳昌浩發覺葉逃走，要派兵去追，被徐向前制止。此時離葉將電報交給陳的參謀已十多個小時。那麼在這十多小時里，陳昌浩一直在講話？右路軍電報員或作戰科長呂黎平怎麼敢私自破譯了指定由陳昌浩親譯的密電，然後再交給葉劍英？葉劍英怎麼看得懂還未破譯的密電內容？張國燾給陳昌浩的密電，陳的參謀會扣在手上十多個小時？陳昌浩如果看了密電會沒有行動？或是有某種表示？把這個故事的前後時間順序排列一下，就會發現漏洞。所以，加害於中央領導的密電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但是否有過內容不大友好的，如要求監視中央縱隊活動的電報？那倒也有可能。

國防大學王年一教授在研究紅四方面軍戰史的過程中，查閱了大量的檔案，1981年12月在革命博物館的《黨史研究資料》發表了一篇文章，對這個長期流行的說法第一次提出質疑：第一，至今沒有找不到“武力解決”的密電原文。第二，中央批評張國燾的一系列相關文獻中，均無此記載。第三，如果有這樣的電文，了解情況的人當會述及，但是斯諾的《西行漫記》、劉伯承的《回顧長征》這類著述都沒有提到此事。王年一的文章引來當事人的批評。原右路軍的作戰科長呂黎平仍舊堅持原來的說法。王年一在1981年6月的《黨史研究資料》再次發表文章，重申自己的質疑。除了原來的理由外，文章還增加了幾點理由：一是原紅軍總部三局局長兼左路軍電台台長宋侃夫、原右路軍電台台長王子綱均回憶，凡是張國燾發出的電報或收到的電報，無論是指定人譯出或由收報人親譯的，都要經過他們，但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所謂“武力解決”的電報。

二是毛澤東稱贊葉劍英“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這是1962年9月24日八屆十中全會開幕時講的。原話是：葉劍英同志搞了部著作，很尖銳，大關節是不糊塗的；接着毛對葉劍英說，我送你兩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毛澤東這里講的話與密電問題無關。國防大學朱玉、王年一發表文章說：1959年中央軍委擴大會批判彭德懷，葉劍英的這部著作其實是根據會議精神寫的一篇文章，發給高級幹部閱讀。但是，長期以來以訛傳訛。

1986年10月，紀念紅軍長征五十周年，軍事科學院研究員范碩又發表文章談存在着密電的問題，引起四方面軍一些老人的不滿。李先念去見鄧小平談及此事。鄧很不高興，說幾十年前的事，公開爭論幹什麼？囑咐秘書去查這是誰寫的文章。這個事當時算是平息了。但2003年第十一期、第十二期和2004年第一期《中華兒女》，又連載了范碩的文章《紅軍長征中的“密電事件”揭密》，論證有“武力解決”的電報，引用了大量的回憶錄。而且指責說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是企圖為張國燾翻案。

朱玉、王年一在2004年第六期的《西北大學學報》發文《也談紅軍長征中的“密電”問題》，反駁范碩。朱玉、王年一認為指責別人想“翻案”，總得有“案”；如果確有其“案”，肯定會記載在有關的決議或歷史文件里。但是，第一，反覆查閱中央檔案館、軍委檔案館的有關歷史檔案，始終找不到載有“武力解決”中央字樣的電文。第二，從一系列文獻中，同樣可以斷定沒有這樣的電文。認為有“武力解決”密電的研究者，主要依據的是個人回憶，朱、王的文章對這些回憶，特別是對與這個電報有直接接觸的六個人（張國燾、陳昌浩、朱德、徐向前、葉劍英、毛澤東）的回憶，逐一做了分析。比如毛澤東的回憶有兩處，一處是1937年3月20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清算“國燾路線”時毛澤東的發言，毛澤東說葉劍英將密電偷來給他們看，電文上說，“南下，徹底開展黨內鬥爭”；還有一處是1971年8月28日毛澤東在長沙同韋國清、丁盛、劉興元等人的談話，說張國燾打電報給陳昌浩、徐向前，堅決南下，否則徹底解決。前一個發言說張國燾電文“南下，徹底開展黨內鬥爭”，意思是張國燾命令部隊南下，南下後再“徹底開展黨內鬥爭”，而不是就地“武力解決”。“徹底開展黨內鬥爭”與“反右”、“反傾向”、“開展路線鬥爭”一類的話。都是當時流行的黨內鬥爭的布爾什維克語言，與“肅反”、“武力解決”不是一碼事。後一個談話說“堅決南下，否則徹底解決”，性質就變了，變成中央如不同意南下，陳、徐和四方面軍就要在當地“解決”、“俘虜”中央，即是要動武。但事實上並非如此，陳、徐既沒有動武的軍事部署，且在中央率軍北上出走後，又嚴令禁止部隊追擊。可見，毛澤東1971年的談話與1937年的發言出入甚大，與事實也相去甚遠。“武力解決”的密電問題，成為1949年以前黨史和軍史研究的一個難點。

這就是關於一、四方面軍會師流傳甚廣的兩個故事，居然就成了黨史上的所謂公案，長久得不到解答。徐向前、李先念在1980年代、1990年代亦通過多種方式暗示，並沒有這份密電。而一些黨史專家們似乎更願從這些人的事後回憶中去仔細地對比，想找出真相。其實很簡單，把這個故事按照所謂當事人的講法，完整地講一遍，用故事本身的漏洞就可以證偽。用不着去分析四方面軍一些老同志幾十年後欲言又止的曲筆回憶。可見，即便是簡單明了之事，如果有個從事後的結果和結論出發的定見，會怎樣地影響觀察者的客觀和公正。這樣明顯講不通的事情，卻在某些將帥的回憶錄中堂而皇之的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