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島風：飛向自由的北韓飛行員盧今錫

米格15是蘇聯空軍二戰後第一代後掠翼型噴氣式戰斗機，1948年6月投產並裝備部隊，朝鮮戰爭期間成為蘇軍與美軍F86爭奪“米格走廊”（ 米格走廊一詞來自英語Mig Alley，原意是指蘇中朝三國空軍米格戰斗機沿中朝邊境鴨綠江以南的一段狹長區域）制空權的主力機型。由於蘇聯從英國政府獲得新型發動機的樣品（有人評論是工黨政府為抗衡美國而有意所為），米格15在發動機領域於是獲得技術突破，因此飛機在速度、爬升率、加速率及最大升限等方面優於同期美國的佩刀F86。由於米格15在空中格鬥中的表現，曾一度被美軍飛行員戲稱為“共產黨世界最兇猛的戰斗機”，自然，有關這款飛機的性能特點等技術指標也成為美國空軍情報部門最想獲取的情報。但是，由於斯大林嚴格限制蘇軍在朝鮮的飛行范圍，空戰中即便被美軍擊落，殘骸及飛行員也都落入中朝地面部隊的控制區。美國曾一度標出高額獎金（10萬美元）企圖收買中蘇朝飛行員駕機起義（穆拉行動），但由於美軍宣傳工作不到位，兩年零八個月的空戰期間始終沒有等來任何投誠人員。

1953年9月21日，朝鮮半島地區秋高氣爽，萬里無雲，陽光燦爛，用空軍的行話說這是一個放飛的好天。駐扎在漢城西端金浦機場（美軍代號K14）的是美國空軍第5航空隊所屬第4戰斗機聯隊，由於朝鮮戰爭已經停戰將近兩個月，該聯隊所屬三個中隊的佩刀F86戰斗機空勤任務大幅度下降，官兵們懶懶散散也失去了戰時的緊張狀態，甚至機場對三八線方向的警戒雷達也處於關閉維修狀態。上午十點，地勤人員正圍繞着兩架待飛的佩刀F86做准備工作，塔台正在指揮一架佩刀F86降落，一些飛行員在資料室根據照相槍拍出的照片進行戰術評比。在無任何預警的情況下，隨着噴氣式發動機巨大的轟鳴，一架最新款的米格15比斯戰斗機突然出現在人們視野中，飛機放下起落架沿着機場南側的跑道降落，滑行至停機坪後停穩，發動機熄火。

“米格15 ！”美軍官兵們一邊驚叫着，一邊湧向機場南側的停機坪。一架米格15比斯戰斗機停放在幾架F86之間，機身上塗的朝鮮軍徽和2057編號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米格15的座艙蓋打開後，一個身着北朝鮮軍用飛行服的年輕人微笑着爬出座艙，用手撕下胸前佩戴的金日成像章扔在一邊。他——就是21歲的朝鮮人民軍空軍航空兵1師2團的中尉飛行員盧今錫。

盧今錫何許人？1932年10月盧今錫出生於朝鮮北部咸鏡南道新興郡的一個小康家庭，父親盧載興是當地一家日本公司（野口建築材料株式會社）負責鐵路運輸的經理，母親是家庭婦女。由於盧父早年加拿大教會學校出身，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童年時代的盧今錫就開始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接受了一定的西方文化思想與價值觀。由於日韓合併後朝鮮淪為日本的一部分，朝鮮學校必須日語教學，學生必須有日本名字，因此盧今錫不僅日語流利，而且也有個日本名字——岡村京司。1945年日本投降，蘇軍進入北朝鮮，盧今錫隨父母居住在中朝邊境城市—江界，親眼目睹蘇軍官兵搶劫商店強奸婦女的暴行，產生了對蘇軍和隨蘇軍進入朝鮮金日成政權的厭惡。

由於盧父曾為日本公司職員（歷史污點），盧家還有宗教信仰，在新生政權的眼裡就是典型親美親西方的”敵對階級”（中國稱階級敵人），而對待“敵對階級”的政策就是必須剝奪他們原有的財產以及富裕生活。隨着盧父工資的大幅度下調，盧家的日常生活日益艱難，家境開始逐漸敗落。

盧今錫進入中學後，在學校老師與同學的影響下，開始偷聽美國之音的朝語廣播，又聽父親講述美軍的紀律嚴明（盧父曾於46年偷越三八線到過漢城），對比自己對蘇軍的野蠻印象，對大洋彼岸美利堅合眾國的富裕生活和民主自由充滿着興趣與強烈嚮往。1948年盧家因惡劣生存環境（政治與經濟）而被迫遷至興南，接踵而來的盧父因胃癌不幸去世更給這個家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盧今錫那時就暗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金日成的“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一定要實現移民美國的夢想。當時，盧今錫的腦海中也曾多次閃念過偷越三八線的設想，但在政府的嚴密監視控制下，盧今錫這種“敵對階級”的子女想要偷越重兵把守的三八線，可謂是白日作夢。

1949年7月，盧今錫隱瞞了家庭的歷史污點和宗教信仰，謊稱出身貧苦工人家庭，得以應征入伍進入朝鮮海軍學校學習。他參加海軍的動機很簡單，幻想某一天自己能夠在海上找到機會離開朝鮮。

朝鮮戰爭爆發後，朝鮮空軍在海校學員中選拔航校飛行學員。盧今錫經過嚴格的政審和體能測試後（與中國挑選飛行學員的程序等同），乘火車秘密進入中國空軍在吉林延吉附近的一處訓練基地學習，同時接受米格15戰斗機的專門飛行訓練。1951年9月，19歲的盧今錫從中國的航校畢業，被分配到駐扎在中國丹東的朝鮮空軍航空兵1師2團擔任中尉戰斗機飛行員，成為朝鮮人人羨慕的軍中驕子。如同中國對飛行人員的控制，朝鮮飛行員通常也會受到政治思想與生活作風等各方面的審查，稍微發現不正常的行為便給與停飛處分或淘汰處理。但當時朝鮮的檔案制度並不完善，更沒有如今的互聯網，盧今錫的家庭出身和海外關係（母親在長津湖戰斗後作為難民隨美軍撤退去韓國）都沒有被組織發現，因此飛行前途也從未受到影響。相反，由於盧今錫在部隊中表現優秀，積極靠攏組織，很快就在團射擊主任的介紹下加入朝鮮勞動黨。

從1951年11月盧今錫第一次戰斗巡航到朝鮮戰爭停戰將近兩年的時間里，盧今錫經歷過上百次出航，也經歷多次空戰，他在後來的供詞中講述了自己對這些空戰的體會和感受，並且解釋自己為了降低命中率，總是位於較遠的距離進行射擊。即便槍口抬高一寸，盧今錫在執行任務中也經常遭到美軍飛機的攻擊，甚至有幾次差點丟掉性命。

朝鮮停戰後，盧今錫所在航2團撤離中國，轉場到達位於平壤西北9公里的順安機場，成為最早接收先進的米格15比斯型戰斗機的朝鮮部隊。與此同時，盧今錫也開始制定自己駕機逃離朝鮮的具體計劃。經過兩個月對照地圖航線和韓國機場情況的認真研究，盧今錫發現逃跑後最適合自己降落的地點是位於漢城附近的金浦機場，原因有二：

1）金浦機場是美軍第4戰斗機聯隊的基地，佩刀F86的噴氣機跑道應該適合米格15降落；

2）順安機場到金浦機場的直線距離僅有170公里，米格15即使不加帶副油箱，油料量也足夠輕松飛到金浦。

1953年9月21日，這一天終於等來了。清晨，盧今錫從團部接到對新到的米格15比斯戰斗機進行熟練飛行的任務。按照計劃，盧今錫與同伴起飛後向北，到達鴨綠江後調頭向南返航歸隊。但是早已了解金浦機場方位的盧今錫從鴨綠江返回順安上空後，並沒有聽從地面要求返回順安機場的命令，而是高速穿過平壤，然後飛向三八線以南的金浦機場。從順安到金浦，對米格15來說總共是10分鍾的航程，這10分鍾是驚心動魄的10分鍾，是生與死搏鬥的10分鍾，也是盧今錫完成人生華麗轉身的10分鍾。

1953年9月21日對盧今錫來說是個吉祥的日子，不但天公作美，而且飛越三八線時奔向金浦方位時，美軍機場的警戒雷達正因維修而關機，所以第4戰斗機聯隊對一架高速飛向金浦機場的米格15渾然無知。既然美軍渾然無知，自然沒有地面防空炮火的迎接，也沒有任何飛機進行阻攔或攻擊。當米格15接近金浦機場時，地面觀察甚至沒有發現這架不速之客的到來。盧今錫透過座艙玻璃目擊到正在機場北側待起飛的佩刀F86和熙攘的地勤人員，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選擇將飛機降落在機場南側的跑道。由於不十分熟悉金浦機場的起飛降落步驟程序，盧今錫選擇了正確跑道卻選擇了順風的錯誤方向，所以差一點與一架准備在北側跑道降落的佩刀F86迎頭相撞。佩刀F86的飛行員是第344中隊的大衛•威廉上尉，他見狀不妙，迅速全速改變方向躲開，同時用無線電告知地面：我肏，哪兒跑出他媽的一架米格啊？

就這樣，一架具備全部作戰能力的米格15比斯型戰斗機完好無損地到停在了韓國的金浦機場，這一整套嚴密的叛逃計劃和成功為後來的中國飛行員王學成駕駛米格17，吳榮根米格19、孫天勤米格21叛逃台灣、蘇聯飛行員維克多•別連科駕駛米格25叛逃美國停供了一個教科書般的啟示。

盧今錫駕駛米格15比斯型戰斗機突然降落在韓國，美軍當局開始也是一頭霧水。為了弄清盧今錫的動機和目的，第4戰斗機聯隊的憲兵警衛首先將盧今錫的武器解除，然後帶到（沒有捆綁）基地辦公室進行初步審訊，隨即當天下午用直升飛機將其解送到漢城第五航空隊司令部進行下一步的審訊。

一切搞清後，美軍的情報部門頓時有一種too good to be true的感覺：鼓動中蘇朝飛行員叛逃的穆拉行動實施了兩年零八個月，花了大量金錢與精力都無成果，現在無心插柳柳竟成蔭，一份驚喜大禮竟然自己送貨上門。美軍立刻將這架米格15比斯解體，用C-124運輸機送到沖繩基地後再組裝，交由著名的試飛員查爾斯•耶格爾少校和湯姆•柯林斯上尉進行試飛，以便獲得第一手的飛行資料和性能評估（評估後有些失望）。飛行測試完畢後，飛機再次被拆，以便對每個零部件分別進行了測試和研究。

1957年，當美國政府榨幹了所有油水後要求將這架飛機歸還原主時，社會主義國家陣營里竟然無人出面認領。既然無人認領，這架飛機只好送到俄亥俄州的美國空軍國家博物館做最後一個用途：向遊客展覽，如今細心的遊客仍能發現該機的瞄準器下方有一行紅色的朝鮮文：“向美國鬼子打光憤怒的炮彈！

盧今錫到達韓國後，其實並沒有立刻獲得自由，而是參與了美國軍方一系列的米格15試飛與測試工作。工作完成後，盧今錫終於與闊別多年的母親相聚，他謝絕了韓國政府邀請他留在韓國軍隊工作的盛情，決心完成自己去美國的夙願。

1954年5月盧今錫到達美國，為了確保其安全，盧今錫在美國情報部門的幫助下改名為肯尼斯•羅（Kenneth H. Rowe），當時的副總統尼克松專門接見了他，美國政府也根據穆拉行動的承諾如約向他支付10萬美元的獎金（50年代的10萬美元），這對赴美後生活並無着落的盧今錫來說，無疑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有了這樣一筆錢，肯尼斯•羅開始了在美國的正常生活，完成他自己的另一個夙願：在特拉華大學完成學業並獲得電機工程學士學位。因為找工作方便與幫助母親移民美國（內心深處擔心自己某天會被遣送回朝鮮），盧今錫希望能夠儘快加入美國國籍。但因他曾經加入過朝鮮勞動黨（與共產黨和納粹黨同類處理），遇到了附加背景調查的麻煩。

後在特拉華州眾議員的干預下，1962年盧今錫才得以歸化為美國公民。肯尼斯•羅歸化後曾在通用電氣、波音、洛克西德馬丁等公司工作，並與一位從開城南逃的韓國移民女孩結婚。兩人共養育兩子一女。在為幾家與國防有關的公司工作以後，善於理財的肯尼斯•羅最終成為百萬富翁，2000年以安柏瑞德航空大學（位於佛州Daytona Beach）航空工程學教授的身份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