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偷听敌台
到了一九七五年,由于父母辛苦的劳作和省吃俭用,渐渐地家里稍微宽松了一点,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还买了一台“春蕾”牌收音机,用来偷听莫斯科电台的华语广播。由于“收听敌台”在当时是能够吓死人的弥天大罪,因此我的父亲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躲在被窝里抱着收音机搜索。听完之后还要赶紧把收音机调到别的频段,以防万一被人发觉。当时的统治者虽然用尽一切办法把老百姓与世界孤立开来,但还是百密一疏,给老百姓留下了这个了解世界的小小缝隙。现在,朝鲜的金氏父子显然吸取了经验教训,把所有的收音机都弄成只能接收一个频段。
有一次莫斯科电台播放了常香玉的豫剧《花木兰》,播音员说:“亲爱的中国同志们,我们知道,你们被剥夺了享受艺术的权利……”当时还有一个“火花”广播电台,每次广播都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开头,并对“导师”和“四人帮”进行讨伐。父亲猜测这是一个有军队背景的秘密电台,因为每次广播时间都很短,几分钟念完一篇文章马上静默,播出时间也不确定。
当时我国正在“批林批孔”,于是国内的广播内容全部都是“批林批孔”的:“文艺栏目”广播文艺战线批林批孔,“农村节目”广播贫下中农批林批孔,“军事节目”广播解放军指战员批林批孔,甚至连“少儿节目”也居然是“红小兵批林批孔”,正可谓“无所不至,无孔不入”。一位“红小兵”在广播中煞有介事地念叨:“听到林彪宣扬克己复礼,我们红小兵的肺都气炸了!”我的父亲后来嘲讽说:那还穿着开裆裤的红小兵们,明白什么叫“克己复礼”吗?
[国际消息]英国人民对《毛主席语录》十分喜爱,有一次,牛津到了四千册《毛主席语录》立即抢购一空。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感慨地说:“我教了40年的哲学,现在才知道,自己受骗了,而且又骗别人。现在我要学习毛主席的红本本,改过来。"
[国际消息]在一次抗击美国空中强盗轰炸中,一位青年老挝解放军战士不幸被美国飞贼的枪弹击中了。当生命垂危之际,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行了,便用尽全力,从怀中掏出他那本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毛泽东选集》,递给身旁的一位战友,他一字一句恳切地嘱咐战友说:“一定要好好地读。”说完,便英勇地牺牲了
当时的各种报纸,也是“满纸荒唐言”,成天除了什么“儒家”“法家”以外,就是诸如“拉美一位农民说:毛泽东思想鼓舞着我们进行斗争”、“非洲一位工人在得到记者赠予的毛主席像章后,激动得热泪盈眶,由于当时没有穿上衣,这位工人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自己的肉里。记者问他疼不疼,这位工人流着眼泪说:只想到毛主席的温暖”这一类的“新闻”。天天如此,不是“非洲的一位工人”,就是“拉美的一位农民”。莫斯科电台对此嘲讽道:“这种只敢说‘拉美一位农民’之类的新闻,无名无姓,地址只能精确到一个大洲,让人们连最起码的核实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新闻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七、强弩之末
林彪事件对毛泽东本人的打击是很大的,从一九七一年底到一九七二年底这短短一年时间里,毛泽东就两度中风。本来文革初期毛泽东还能畅游长江,给人一种至少可以再活好几十年的印象;但到了一九七三年以后,毛泽东就成为一个整日流着涎水、只能依靠别人搀扶着走路的耋耄老人了。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七十年代,特别是“林彪事件”以后,已不象我们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到处充斥混乱局面。文革最乱的时间,是从一九六六年~一九六九年“九大”召开这些年,因此民间也有“三年文革”一说。进入七十年代以后,“文革”主要表现在上层人物的权力斗争,广大老百姓已经闹够了、乱够了,因此再也不怎么积极参与,而是忙于解决更为窘迫和直观的生活问题。当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运动搞起来的时候,尽管上面的人摇唇鼓舌、不亦乐乎,但剃头担子一头热,工人阶级已经实在没有兴趣再折腾了。
当时单位也安排政治学习,但都安排在上班时间。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堆,互相之间开着玩笑,谁也没真正学习一下文件精神。有时,领导也觉得太不成体统了,就干咳两声,说:“安静啦,安静啦,来,念段报纸。”于是乎就念一段报纸,随后领导就宣布:“好啦,散会!下去深刻体会!”于是“政治学习”就算结束了。当时单位也有个 “工人理论小组”,经常在《铁路工程报》或者《工人日报》之类的报纸上发表一些“批林批孔”、“儒法斗争”的文章。其实,这些文章多半是秀才们的捉刀代笔之作;忙于自己小生活的工人阶级,是没有什么人对此感兴趣的。
文革期间,铁Z局机械厂的每个车间都有一个“红宝台”,毛泽东的标准像悬挂在墙上,下面是漆成红色的木桌,桌上摆着几本毛泽东著作。每天早晨上班,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早请示”,下午下班要“晚汇报”。有一位工友租住的房子在离县城六七里之外的水秀公社,住的远而天天迟到。于是,他每天都在毛泽东像下低头认罪,口中还念念有词:“毛主席,我今天迟到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第二天又是他迟到了,于是又低头认罪:“毛主席,我今天又迟到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第三天还是他……到了一九七五年,“红宝台”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人再去“汇报”和“请示”了。
那时还常常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请贫下中农上台控诉血泪史,要大家牢记阶级恨、不忘血泪仇。可是铁Z局机械厂工人大多数是东北人,解放前一般都是自耕农,家底比较殷实,贫农和当过地主长工的人并不是很多。政工人员费了好大周折,才找来了一个五十多岁、解放前当过长工的老工人周××来忆苦思甜。会前,政工人员事先已经为他编好了台词,还规定只许回忆解放前的苦、不许回忆“三年自然灾害”的苦等等。但这位老周同志太实在是老实了,性子又特别倔强,偏要实话实说。因此,当组织者问:“地主给你吃啥?”他照实回答说:“苞米面大茬子,有时吃粘豆包。”下面顿时有些窃窃私语,因为即便是七十年代,工人也只有苞米面大茬子吃,粘豆包只是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主持人又启发他:“地主是不是总不让你吃饱?”老周回答:“哪里的话!从来都是管饱吃,不吃饱咋干活呀。”主持人一看,连忙又问:“那地主吃啥?”老周回答说:“地主也吃苞米面大茬子、粘豆包,我吃啥他吃啥。”主持人觉得味儿不对了,又问:“那——地主婆吃啥?地主儿子吃啥?”问到这里老周来了精神:“他们吃得不行,总是吃苞米粥加点咸菜,吃不上粘豆包。”这时下面已经是一片喧哗了,主持人也觉得口里发干,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过年吃啥?”老周回答道:“过年能吃猪肉炖粉条,还有粘豆包。”接着,老周不等政工人员开口,又主动发挥说,东家不但一直对他好,而且还给他做媒娶了个媳妇。听到这里,下面的群众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政工人员一看,连忙训他:“行了,行了!没问你这个!”老周一脸疑惑,说:“不是你让我来说的吗?”此时,下面的群众早已笑得肚子疼,主持人只好请老周回到座位上,尴尬地总结说:“虽然……地主给老周吃粘豆包,还给他找媳妇,但是……这也是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是为了麻痹老周以便更好地剥削他,大家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千万不要忘了阶级斗争……现在,大会结束!”从此老周有了个绰号叫“粘豆包”,名扬全局。
除了老周以外,铁Z局还有一位叫王宝成的炊事员,解放前给地主喂过猪,解放后则给公家喂猪。山西的冬天很冷,王宝成看到那些刚出生的小猪娃在猪圈里冻得瑟瑟发抖,于是生了怜悯之心,把那些猪娃抱进自己的被窝里。这事被《铁路工程报》的记者知道了,赶紧来采访他。问了一些细节以后,记者还要引导他的阶级情感,就问:“那以前你给地主喂猪时会不会这样做?”王宝成说:“那当然了,地主的猪娃也怕冷。”那个记者一听,也就不报导他了。
统治者的政治衰败还表现在工人之间相互称呼上。在五、六十年代,同事们总是互相称呼“同志”,表现出一种为了某项远大理想共同奋斗的愿望。到了七十年代,人们间私下的称呼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毫无任何政治意味的“师傅”。铁Z局的工人中,再也找不出一个人,互相之间私下以“同志”相称了。假如有谁私下称呼别人“同志”,那么被称呼为“同志”的那个人不是觉得这人有毛病,就是觉得这个人准备找自己的碴。因为,那时侯假如要对谁进行批评或者组织处理时,领导总是郑重其事地把这个人称呼为“同志”,说“×××同志的行为是错误的,认识是不正确的……”
文革后期,“四人帮”大搞形式主义,号召各级干部“白天一把锁,晚上一盏灯”。所谓“白天一把锁”,就是指干部白天下基层、蹲点;所谓“晚上一盏灯”,就是干部晚上回到办公室,加班加点地办公。这种貌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口号,实际上根本就不把人当成人来看待,能做到这样的,恐怕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因此,自然也不会被真正执行。当时我父亲见到的干部们,白天办公室确实是“一把锁”,但都在家里呼呼睡觉;晚上也确实是“一盏灯”,但都是几个人凑在一堆打扑克。一九七六年我父亲他们出去汇演,到了附近的榆社县革委会、还有好几个公社,每到晚上,无一例外地看到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干部们都无一例外地在里面打扑克,还声称在学习“五十四号文件”。当时也不兴赌钱,输了的要么钻桌子,要么脸上贴纸条,要么头顶洗脸盆。他们还在一些平原地区看到一些土堆起来的“人造梯田”,是“农业学大寨”时搞的,好好的平地,硬是劳民伤财地弄成了凸凹不平的“梯田”,这也算中国这个国家的一个特色。可以说,来势汹汹、席卷一切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了此时,的的确确成了强弩之末了。
八、“七五·八”洪灾
二十世纪六十、七十年代,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一九七五年八月发生的“七五·八”水库垮坝事件,可以说是一次惨绝人寰的大灾难。从一九七五年八月五日开始,形成于太平洋上的第三号台风移至河南西南部淮河上游一带。台风带来了超强降雨,从八月五日~八月七日的短短三天时间里,降雨量竟然达一千六百毫米,超过了该地区年均降雨量的两倍。
这次暴雨发生之前的几个月,恰逢当地持续干旱,因此当八月四日下雨时,各大小水库都开始蓄水。由于雨量太大,水库又只蓄水不放水,导致水位转眼就超过了警戒线。当水库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去开启泄洪闸时,却发现铁闸早已锈死,无法泄洪。结果,到了八月八日凌晨,当下游的人们还处于睡梦之中时,板桥水库等几十座大中型水库相继发生漫顶、溃堤。霎时间,滔天洪水如万马奔腾般倾泻而下,几十米高的水墙将沿途的村庄、房屋、人畜一扫而光,漯河、西平、遂平、临泉、新蔡、汝南、平兴等七个市县被水淹达数米深,共有二十九个县市受灾,涉及一千二百万人,造成了惨重的人员和经济损失。垮坝后,在炸开下游蓄洪区堤坝分洪时,也因时间仓促没有通知蓄洪区内的群众转移,再次造成重大生命财产损失。
然而,当时全国在一片“莺歌燕舞”的形势下,对这次特大洪灾的详细情况却没有给予公开报导。查找当年的报纸,也只能发现几段关于《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慰问河南省军民》和《河南省军民奋力抵抗洪水灾害》之类的报导,给人的感觉是似乎那里有水灾,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死亡人数,现场惨状,则一律绝口不提。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惯例:报喜不报忧,掩盖真相;可以对别的国家发生的灾难或幸灾乐祸,或慷慨解囊,独独见不到自己国度里的灾难。
我的大姑父作为《解放军报》的工作人员,乘坐河南省军区派遣的直升飞机飞到了灾区上空。当时洪水已渐渐退去,飞机飞行的几个小时之内的范围之内,大地上所见满目疮痍,村庄荡然无存;水面上漂浮着人畜的尸体,以及箱子、木板等家什;在一洼一洼如同湖泊大的水边上,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白花花的、淹殁者的尸体,浸泡在水里;那些露出水面的大树上,全都爬满了绿头苍蝇,黑压压的,把树枝都压弯了。
如今,“七五·八”事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了,究竟有多少人死于滔天的洪水,至今却还是一个迷。民间对死亡人数的争论从未停息,从一万人、十万人到三十万人的说法都有,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从来没有什么官方机构,去认真地调查一下当时究竟死了多少人。
九、公物还家
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伴随着对政权的厌恶和失望,铁Z局的工人阶级已经不再那么大公无私了。那时,车间里偶尔也有人忙碌,但大家都不是在忙公家的活,而是在忙着给自己添置家当。好在车间里木料、钢铁这些东西应有尽有,于是大家每天打柜子的打柜子,磨菜刀的磨菜刀,做沙发的做沙发。连那些做沙发用的弹簧,都是心灵手巧的工人们自制的。
当时我到小朋友们家去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大堆的齿轮、仪表等东西。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才明白,那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把“属于自己”的国家财产往回偷。或者自己留用,或者卖破烂挣点钱。后来才知道,这种现象在当时居然还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公物还家”。铁Z局内普遍的枕木、铁轨、各类工具就不必说了,几乎家家都有;有几家东西特别出奇的:有一家竟然放了好几百个上海产的“电磁继电器”,只是为了把它拆开拿出铜丝去卖;另一家和煤炭用的铲子,竟然是用半厘米厚的不锈钢板做的,我们小孩子根本就拎不动;还有一家,则用无缝钢管当柱子盖棚子。这些偷来的东西就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可是根本就没人管,因为领导们自己也并不干净。
盗窃公共财物的风气,逐渐地成为了一种人们看来非常正常的事情,在文革结束以后也没有被刹住。领导蚕食鲸吞,工人小偷小摸。无论是多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这样的蛀蚀。无数国有企业,就这样被慢慢地被偷盗一空,千疮百孔。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企业需要自己找市场,讲效益利润。于是乎这些空壳企业的问题终于大面积地暴露出来,形成了汹涌澎湃的国有企业破产倒闭和工人下岗失业大潮。统治者前面搞即兴试验,成功了算人家的功劳,失败了算人家交了学费,酿成的苦酒却要老百姓来吞下。
假如不考虑一贫如洗、物资匮乏、吃不饱饭这几条,那么当时工人们上班倒也还是很悠闲自在的。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四岁刚记事的时候,常随父亲一起去单位上班。通常在点个名以后,就看到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躲在树阴下乘凉,把报纸撕成细条,卷进散烟叶抽。要么海阔天空、山南海北地吹牛,要么用石头子在地上画个格子,下“十八子围老虎”棋。还没到下班,工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溜回家了,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从单位偷回家的各种物品。
十、为希望活着
尽管我们的家庭一贫如洗,甚至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但看着两个孩子茁壮成长,我的父亲母亲却充满了希望。那时粮食不够吃,我的父亲母亲都省下自己的口粮保证两个孩子的发育。饥饿是如此难以忍受,以至于我的父母在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越是离家近,越是感到饥饿,经常要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回家。由于父母的悉心照料和为下代的无私奉献,我和姐姐除了少数特别困难的情况外,都是又胖又壮。对,只要有希望,只要孩子在成长,一切痛苦和磨难自己都可以忍受。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思想的真实写照。
刚到太谷时,单位也盖了集体宿舍,但是必须要夫妻两个都是城市户口的才分房子。我母亲是农村户口,就只好租人家的房子住。那时对农民的户口歧视简直是令人发指,不但没有口粮供应,找不到工作,甚至连房子都分不上。本来家里生活就困难,还要额外负担房租。我们家最早租住的房子在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对面小巷里。手工业管理局大院里住着一对大学毕业的夫妇,男的叫刘云龙,当时任手工业管理局副局长;女的叫王梅玉,当时任太谷县妇联主任。我们住的老式房子里没有自来水,于是我母亲天天要到手工业管理局门前的公共自来水房去挑水。时间长了,经常与王梅玉打照面。按照太谷当地的风俗,女人一般是不干挑水这样的重活的。当时我的母亲年轻漂亮,但衣着破旧,王梅玉与我母亲打照面次数多了,便产生了好奇心。于是她向周围人打听,了解到我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十分困难。
王梅玉夫妇当时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刚刚,一个叫强强。由于王梅玉夫妇都有工作,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管,经常生病。于是有一天,王梅玉在我母亲挑水时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看孩子,两个孩子每个月十八块。我母亲一听,正求之不得,于是答应了。
和今天那些给孩子吃安眠药的小保姆们不同,我的母亲诚实、心地善良,对人家的孩子跟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后来甚至出现了这种情形:每个星期六王梅玉来接孩子的时候,小孩就又哭又闹不愿意回家,回去了不是感冒就是发烧拉肚子,一来我们家就好了。王梅玉两口子见我的母亲为她看孩子如此尽心尽力,既惊奇,又感动。后来有一天,王梅玉找我母亲唠嗑,打听我母亲的身世,我的母亲就把家里成分不好挨批斗,嫁了男人却受到婆婆虐待,自己没有工作生活困顿的情况,跟王梅玉讲了一遍。言者声泪俱下,闻者泣不成声。于是,王梅玉在感动之余,下决心帮一帮我的母亲,在一家县办集体企业——太谷线材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当时,太谷线材厂革命委员会有一个头头叫邬××,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起家的,他风光时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人称“双枪邬司令”。王梅玉跟邬××一起住院时认识了,王梅玉跟他一说,邬××就同意了。
由于当时的政策不许农民自由流动,即使是当临时工,也必须要有城市户口。可我的母亲是农村户口,于是我前面提到的、我的义父王凤刚就把自己妻子的户口本借给母亲冒名顶替,才得到这份工作。所以直到现在母亲身份证上的姓名都还是别人的名字——张云霞,而不是她自己的本名——张秀菊,这就是那个年代给我们家留下的一个特殊烙印。虽然用“张云霞”这个名字已经三十年了,可我的母亲总是感觉这个名字很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
当时的太谷线材厂位于太谷县城东大街六十六号,是一家生产铁丝、铁钉等线材的企业,共有职工二百多名,后来渐渐增加到三百多名,在太谷县也算一个比较大的企业了。我母亲初来乍到,自然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用猪血糊一种可以盛酒和豆瓣酱的篓子,每天干十二个小时,工钱七毛钱。编织这种篓子是太谷线材厂的前身“织箩社”的一项业务,也是太谷本地的一种传统工艺。由于制作工艺复杂,加工过程又脏又累,现在大概已经淘汰失传了。当时,不要说年轻的妇女,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愿意干这样的脏活、苦活,因此当时全厂生产这个的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人员不够,才有了这个临时工作。可是,我的母亲对这个工作激动不已,因为这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相对固定的收入来源。
我的母亲是吃苦长大的,人非常勤劳厚道,还特别要强。我的母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行”。因此,她干起活来特别塌实,不但不偷懒,而且还特别有眼色,总是替老师傅把很多活都抢着干了,每天下班时还把那个干活的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的母亲非常好学,就连一般人根本看不上的这种编织篓子的技术,她也要研究透彻。即使是大冬天,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多度的情况下,她也照样来上班,浑身沾满肮脏、恶臭的猪血,双手被冰冷的猪血,拔出条条血丝。因此,老师傅对我的母亲赞不绝口,逢人便夸;而凡是跟我母亲打过交道、看到过她干活的人,也都无不敬佩于她的勤劳、肯干、要强。直到我考上大学,放假回太谷的时候,无论是遇到哪个太谷线材厂的老工友,没有一个不对我赞叹我母亲吃苦、能干、诚实的美德的。
没有背景的小人物的地位,完全是靠自己拼搏出来的。我母亲的吃苦和能干,日益赢得了线材厂领导和工友们普遍的尊重。于是在一九七五年的一天,我的母亲得到通知:到单位食堂去当炊事员,工资也升了。其实,当炊事员在物资匮乏的当时来说,应该算一样美差,自己可以吃饱,甚至还可以往家带点粮食。但是,那时的太谷人爱面子,总是觉得当炊事员是伺候人的活,没几个人愿意干炊事员。太谷县城小,一般人都中午回家吃饭,只有十几个人在线材厂食堂就餐,俗话说“众口难调”,这十几个人口味不一,反而比一般大单位的食堂更难办。食堂里原来那位老炊事员就是因为跟吃饭的人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退休不干了,厂里没一个人愿意当炊事员,于是就找到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她的这种态度也影响到了我。即使是在炊事员的岗位上,她也勤勤恳恳。我的母亲就让我的父亲,找来铁Z局单位食堂内部印制的一本《烹调知识》认真学习,很快学会了烧一手好菜,时不时给工人们换换口味。即便是因各种原因误了吃饭时间的工人,我的母亲也不辞辛苦,单独给他们做饭。当时是粗粮居多,山西人吃饭多为面食,对菜的要求比较简单,但要求面食的品种却很多,一个人一个样子,反而不好伺候。我的母亲就为这些人每人都做他们喜欢吃的品种,爱吃什么就做什么,削面、拉面、剔尖(【注】剔尖是山西一种面食,做的时候把高粱面和成约半厘米厚、半本书大小的一块,放在木板上用筷子之类的尖锐工具一点点剔到锅里,煮好后浇上卤水食用)、包皮面、猫耳朵、擦糟子、皮带面、高粱面糊糊……经常一顿要做七、八个花样。
我母亲不但勤快,而且干活利索,一顿饭做这么多花样居然也能应付自如,不禁令这些就餐的工人刮目相看。不仅如此,母亲还经常做一些诸如麻叶、捞面、面托、凉粉之类等河南的风味小吃给工人们换换口味。在食堂吃饭的那十几个人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好味道的饭菜,个个都非常满意。人的关系都是互相尊重处出来的,我母亲对他们好,他们也反过来对我母亲好,后来连碗都不用我母亲刷,他们吃完后自己就主动把碗给刷了。这些就餐的工人跑出去一说,上至领导、下至工人,全厂的人都慕名来食堂吃饭。虽然当时我的家里还很穷,当炊事员也有条件往家里拿东西,但我的母亲珍惜自己的名声,公家的东西一分都不拿。
当时,太谷线材厂与天津外贸公司有业务联系,天津外贸的业务员经常到太谷线材厂来洽谈业务,吃饭时就在食堂招待他们。我的母亲做菜功夫一流,用不多的肉、菜就可以做出各种口味的美味佳肴,吃得天津的客人们啧啧称奇。同时,我母亲虽文化不高,但脑子聪明,总是暗中揣摩别人的言谈举止,学习如何待人接物,故在天津客人面前显得不卑不亢、颇有风度。太谷人比较老实,不太会说客套话,饭桌上常常出现冷场的情况。每到此时,我的母亲就经常主动替单位领导打圆场。天津外贸公司的客人们每次来,不但吃得好,而且情绪也好,都对我的母亲赞不绝口。在这批天津客人里有一个主管山西地区业务的徐处长,跟线材厂的主管部门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的头头们很熟,见面时常常夸奖我母亲,说人才难得,当临时工做饭真太可惜了。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底一九七七年初。我的母亲吃苦耐劳、为人厚道的好名声不仅在太谷线材厂,而且在那个不大的太谷县城也已经不胫而走,厂里的工人们要求给我母亲转正的呼声越来越高。当时,临时工转正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甚至专门召开办公会研究了我母亲转正的问题,并派出了手工业管理局办公室主任王进来线材厂考察。王进到厂里转悠了一圈,找干部职工谈话,结果所有的职工都众口一词地夸我母亲人品好,又能干,强烈要求给我母亲转正。王进一听,心里暗暗称奇,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即使是考察干部时他也没遇见过如此口碑好、上上下下都满意的人。王进回去以后,如实向局领导做了汇报。这样,我的母亲转正问题就一锤定音了。
这时遇到了一个难题:我母亲当临时工时就是借用别人的假户口,真实户口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农村,而且因为出嫁以后十多年不回家,户口已经被注销了。没有城市户口,是不能转正当工人的。幸运的是,当时我父亲在宣传队有个好朋友,叫吴运生,是铁Z局公安处的政治处主任,算是个不小的官,有点面子。那时铁Z局是个流动单位,流动到哪里,户口就落到哪里;每次转移,户口都要迁走。户口迁移的次数多了,难免有迁错和漏掉的情况,好在铁Z局单位大,级别高,一般小县城的公安局也就通融了。铁Z局在山西黎城县(【注】今属山西省长治市管辖)有个基地,其中有位工人家属叫“段云霞”,本人的户口已经迁走了,但当地公安局销户时却漏掉了。吴伯伯在公安系统内部工作,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于是派了局公安处的两个同志到黎城县启“段云霞”的户口。我的父亲、母亲招待那两位公安同志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当晚,两位公安同志就开着吉普车奔赴黎城县,两天后就把户口给起回来了。吴伯伯又出面找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太谷县公安局的一位股长李××帮忙,把“段云霞”改成“张云霞”,在太谷县落了户。落户时李股长还纳闷,说光听说过改名的,怎么还有改姓的?吴伯伯一笑,嘻嘻哈哈地说当时写错了,李股长也就没有深究。就这么着,我的母亲在忍受了二十六年的户口歧视之后,算是当上了城里人。当时我已经记事了,起户口时请客的情景,还有那两位穿着蓝色公安服的叔叔,我还依稀记得。
不过,我母亲刚转正时,引起了很多临时工的嫉妒。当时厂里还有不少临时工,有些从一九五七年就开始在线材厂的前身“织箩社”干临时工了,二十年了还没转正;有些是线材厂职工的家属,自认为更应当转正。我母亲深知自己的转正肯定会引起他们的嫉妒,故而转正后一点架子也不摆,对每一个人都非常的和气,还经常不辞辛苦地替他们干活。等我母亲到了财务以后,由于厂里经营形势不错,母亲就在厂办公会议上为这些临时工说话,提出厂里有钱了,临时工干活也很辛苦,最好也能享受公费医疗、劳保福利、工伤补助、副食补贴等等。当时谁都没把临时工的福利当成回事,我母亲这么一说,大家也都点头称是。经我母亲的努力,线材厂的临时工除了退休待遇这一条以外,其余的一切待遇都和正式工一样了。这件事以后,那些原本对我母亲有意见的临时工都非常感激我母亲,把我母亲看成能够为他们说话的贴心人。
我的母亲转正以后,我们家便成了令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并且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因此家庭条件明显改善,在当时工人家庭中已经算好的了。母亲还把我的外婆从农村接来,一是享几天福,二是带我和姐姐。由于铁Z局是流动单位,职工的家属大多是没工作的。那时也不怎么太提倡计划生育,因此工人的子女也很多,有两个孩子的都是稀罕事,有三、四个孩子很正常,最多的一个工友有十四个孩子,吃饭时全家在用枕木钉成的大桌子旁,排成两列,像开公共食堂,他们的生活更为艰难。
大概在此前后,我们家还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住在农学院的唐叔叔一家。唐叔叔是四川人,学机电的,本来在南京机场任工程师,一九五七年“反右”时被打成右派,送到太谷来改造,在太谷县农机厂当技术员。他的妻子是个好人,原先在南京一所大学教书,丈夫出事时两人刚结婚不久,也没有跟他划清界限,反而跟着他来到太谷,就在山西农学院当老师。他们有二女一子,老大是女孩,叫小京,老二也是女孩,叫文文,老三是个男孩,就叫小三。当时小京已经十四五岁了,喜欢拉小提琴,通过熟人介绍找着我父亲,于是两家人便如亲戚一样来往起来。到了一九八○年,老唐落实政策,搬走了。临走前领着老婆孩子到我们家道别,恰好我和姐姐都在农村,母亲也出差去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当时我父亲刚买了一本《三毛流浪记》,见小三在那里看得挺带劲,就对他说,也没什么好送给你,这本书就拿着吧!小三一听,高兴得要命。他们家搬走以后,还经常来信,得知小京这孩子挺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后来还到美国留学去了。
一九七四年,我们家原来的房东因儿子成家,下了逐客令,于是我们只好搬到了太谷县城东关大队。我们家的新房东叫王二小,成分是贫农,即便是这个“贫农”家里,房子也是气派的四合院。当时没有自来水,我父亲每天晚上下班都推着汽油桶改装的水车到几华里以外的火车站打水,水里总有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当时在那个大院里住着四家子人:我们家,房东一家,山西大学的老师一家,还有一家太谷县农业机械厂的工人。山西大学位于太原市,那位老师夫妇两地分居,当时也非常困难,他的老婆没有工作,靠在地里帮人家干点零活,并且在家里喂两口猪过活。他们有两儿两女,大女儿红红年纪比姐姐大一两岁,常和我和姐姐一起玩。红红他们几个小的时候穷得大冬天都没有袜子,脚后跟总是冻得如同胡萝卜。白天红红的妈妈要到地里干活,叉猪食的活全部落到七八岁的红红肩上。每次我母亲看到红红叉猪食,都跑去给她帮忙。红红的妈妈因为生活艰难,干完活以后回来看到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总是又急又气,经常一边哭一边把这几个孩子挨个打一遍。当时我才三四岁,刚刚学会说话,看到红红她妈打红红姐姐心里很是生气,于是跑过去教训红红妈妈。红红妈妈看到这个跟凳子一般高,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人儿也居然一板一眼地来跟自己讲道理,哭着哭着,忍不住笑了,也就不打孩子了。红红家里几个孩子都挺争气,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其中红红考上了北大。当时还在“批林批孔”,地方上对人们的管束比铁Z局要紧得多,那个农机厂工人每天晚上要学习、批判、开会到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才回来,回家时老婆孩子都睡了,自己喝两口冰凉的红薯小米稀饭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这就是那时中国老百姓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