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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海歸的故事 (轉貼)(第七章)
送交者: 上海讀者 2011年06月17日00:39:4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第七章 株連1958-60

據李怡楷口述


1958年7月21日產假結束第二天,我就去上班。正好趕上偉大領袖發動大躍進。我們沒有搞深耕,也沒有搞小高爐煉鋼,卻要延長上班時間。對我來說這意味着在那台我不久之前才學着用的大打字機上,每天多敲打幾個鐘頭。我打字不斷出錯,在蠟紙上錯得更多。每次數過我的錯誤之後,小左分配給我更多的蠟紙活兒,好讓我從自己的錯誤中吸取教訓。隨着大躍進的不斷升級,我們打字員也得不斷加班加點。有一次,我在古老的打字機上,一直敲打到深夜。我的奶水滲透了我的襯衣,有一位女同事向小左建議不讓我上夜班。結果領導上卻批評她立場不穩,同情右派。國慶前夕,小左通知我整夜上班,放衛星。我大膽想打動她的母性本能。
  “我在給女兒餵奶,這是你知道的。我怎麼能整夜打字,忍心丟下孩子哭着要媽媽,要吃奶。我覺得我工作一直很努力,我已經打出了那麼些東西,好像也沒人用。”
  她的臉變了顏色,她提高了嗓門兒:“李怡楷,你忘了你的身份,你在這兒就得聽我的。教你幹什麼就得幹什麼,別再擺出一付教授夫人的神氣。你現在是極右分子家屬,不許亂說亂動。所有革命同志都在為大躍進力爭上游,而你一個極右分子的老婆,竟敢拒絕為革命工作犧牲幾小時睡眠”
  經過這半年多慘痛的教訓,我已經學會了忍氣吞聲,只得去通宵打字。小左本人卻要去完成一個重要政治任務,參加慶祝國慶的舞會。國慶當天,小左被評為勞動模範,不久以後又光榮入黨。國慶過後久,學校組織教職員去徐水縣參觀。徐水在北京西南方約三百里處,最近出了名。因為根據官方報道那兒有一塊試驗田的棉花結的棉桃有水蜜桃那麼大,偉大領袖已經親臨視察過了。因此各單位都爭先恐後派人前往朝聖。這次參觀來回要三天,我想我也許可以不吧,因為我有一個嬰兒要餵奶。小左卻堅持我非去不行,證明我又錯了。我問她是否可以帶孩子去,當然不行。
  她狠狠地說:“你認為我們是去幹什麼,旅遊。我要告訴你: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務。你要記住毛主席親自去視察過了。你應當感謝組織上沒有因為你的政治問題不讓你參加。我問你:和這麼重要的政治任務相比,餵孩子算得了什麼。”
  “但是我的孩子怎麼辦?” 我感到走投無路了。
  “那是你的問題,李怡楷,帶着我的問題。”
  我下班後,跑到附近幾家食品店,找到了兩聽煉乳留給了我娘。聖地沒多遠,但是朝聖必須花整整三天才能顯出足夠的政治上的重要性。我們一路顛簸走了六個鐘頭。兩部校車還沒到達試驗田,奶水就滲透了我的上衣。成百上千的人圍着聖地轉悠,觀賞田裡的棉桃。這些棉桃確實比一般的大得多,可也遠沒有水蜜桃那麼大。空氣中瀰漫着糞肥的味道,有一個本地農民自豪地告訴我們:除了大量的糞肥,還施了大量的化肥。晚上又有人領我們去試驗田,觀賞一大排探照燈通宵照射小小的試驗田,給棉花加溫的奇景。我聽見有人讚嘆:像國慶節夜晚天安門的焰火一樣。回到一個農民家的小屋子,我和同來的五六個女同志睡在一張炕上,我感到我的乳房漲得痛。別人睡着了,我不斷用吸奶器把奶吸出來,減輕壓力。第二天上午,我們又去試驗田觀賞奇蹟棉桃,並聽生產隊長和大隊長做報告,介紹他們是如何受到對毛主席的熱愛和大躍進精神的鼓舞,從而創造了特大棉桃的奇蹟。與此同時,我胸部的疼痛擴展到雙臂。一位有兩個孩子的女同事,悄悄地跟我說:“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非讓你來。把好奶吸出扔掉,讓孩子留在家裡又哭又餓。如果拖下去,你的奶就會有毒,孩子就得挨餓,完全不可思議。直到第三天下午,朝聖團才回到校園,我剛在我屋子裡一張椅子上坐下,我娘把孩子送到我懷裡。小東西就猛吸起奶來,我的淚水也止不住,落在她的小臉上。


這期間,北京市市長宣布開展一個新的運動,清除政治上的不純分子,也就是各類階級敵人,把首都建成一個水晶城。公安局的各派出所忙於註銷各種不純分子的戶口。
  1959年1月4日,快下班時,馮副校長派人到打字室來叫我。
  “李怡楷同志,全國都在大躍進。” 他邊抽煙邊說。
  “全國各地都在建立新的大學,其中一所是安徽大學,就在省會合肥。新成立的大學當然缺少師資。我們響應黨中央支援內地的號召,決定給你支持安徽大學的光榮任務。你到那兒,可以教英語用上你的專業,工資待遇不變。你有什麼困難嗎?”
  “ 我有兩個很小的孩子,到那兒,人地生疏。我不知怎麼辦......。”
  “黨組織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派你去安徽而沒有派你去邊疆地區。新疆啦,青海啦,你是很幸運的。李怡楷,你想想......” 他沒說下去,我明白他的意思。巫寧坤結束教養以後和你到一起。”
  “那要多久 ?”
“大概一年吧,要看他改造的快慢。你八號一定要走。你可以到總務科領火車票,再見,再見。”
這麼隨便,我就給處理了。兩年多前,我根本不願來北京,但還是照樣被調來。現在我根本不想離開北京,卻又被作為一個不純分子下令離開他們已經把我丈夫往北流放到千里之外。現在又把我往南流放到千里之外。大概這就是小左要等着瞧的,禍不單行。果然是一條普遍的真理,我又怎能除外。
回到家裡,我已經鎮靜下來。我坐下來一面給孩子餵奶一面把新發生的情況告訴我娘。說話時,儘量保持冷靜,我不是唯一的一個,全國都在大躍進,成千上萬的人從首都派出去支援內地。我的工資不動。我娘自然感到沮喪,但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我搭公車去廣安門寧慧姐家告別,奶奶提出:你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去合肥怎麼還能上班。你上班誰照顧孩子,你走後我們也都不會放心的。誰知寧坤何年何月才回來,我跟你一起去合肥吧。奶奶六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主動要幫助我,我自然滿心感激。我隨即去廣安門派出所給她辦理遷戶口手續。老人家就和我一起回到了西苑家中。晚飯前,小左來到我家,通知我晚上要為我開個送別會。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飯,回到辦公室,已經有十來個職員坐在那兒了。小左宣布開會:這是給李怡楷送別的會,她已經被調到安徽大學。在為她開過的若干次批判會的基礎上,我們來為她一年來的工作和政治上的表現做個小結。我知道同志們都願意在她離開以前再給她一些幫助。在座的同志們,都踴躍發言。有的比較溫和,有的左得可愛。最後小左請那位人事科的女幹部做總結: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李怡楷的情況相當熟悉了。她犯了很多嚴重的政治性錯誤,但是沒有決心改正錯誤的表現。她以權威的口吻開始發言:第一,她為極右分子愛人鳴冤叫屈;第二,她惡毒攻擊偉大的肅反運動;第三,她隱瞞巫寧坤的反動言行,破壞偉大的反右運動;第四,她在小組討論時一言不發,對政治學習進行消極抵抗;第五,儘管大家給了她大力幫助,到今天為止她還沒和巫寧坤劃清界限;第六,她竟敢拒絕參加放衛星,表現出對大躍進的消極態度;第七,她利用在教師閱覽室工作之便把刊登政府關於勞動教養條例的報紙私自帶回家,妄圖從中找到漏洞為巫寧坤翻案。同志們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沒有,那麼我們的集體鑑定就放進她的檔案。小左對人事幹部的發言表示完全同意。然後宣布明後兩天,你不用上班了。李怡楷,給你充分時間準備行裝。你不想講幾句話,感謝我們大家長期以來對你的幫助嗎?
  “我由衷地感謝諸位同志。”  我哽咽道。
  “大家把本來可以用於大躍進的寶貴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覺得過意不去。我請求大家原諒。再見!”
  只剩下兩天為流放的遠行作準備,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而且全都得由我一個人做,一分鐘也不能浪費。一上午,我忙着到各有關單位辦理調動手續。人事科從那位給我做總結的女幹部手裡領取調令。總務科為我本人和婆婆申請兩張火車票。公安局派出所,在凜冽的寒風中排隊,註銷北京戶口,領遷移證。糧站領糧油定量轉移證。如此等等,我跑了好多路,因為風太大不能騎車,好在沒有人家要去辭行,也沒有人來送行。等我回到家已經該吃晚飯了。我真想躺下,可是我娘一見我就說:姓左的女同志來過,說晚七點要為你開個會。天哪,難道他們不嫌煩嗎。我心裡在呻吟,匆匆忙忙吃了晚飯,餵過孩子。我再一次回到辦公室。除了平常參加的十來個人,又來了幾個領導幹部。小左照例主持會議,她開腔道:“今天開這個會,是因為李怡楷沒有坦白承認昨天會上指出的她的七點嚴重錯誤,群眾感到十分不滿。革命同志們有責任幫助她認識自己的錯誤和罪行。隨即全體在場的革命同志,輪流重複我的罪狀。最後於副校長要求我低頭認罪,警告我如果繼續頑固不化就會更深地陷入右派泥淖。我的腦袋沉重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咕噥道:”我相信我犯有同志們提出的全部罪名,因為參加會議的革命同志,決不會這麼做的,如果這些罪名並不真實。我再一次向大家致謝,我永遠不會忘記諸位寶貴的同志式的情意。直到最後一天,我才能整理行李。寧坤的工資,早已停了。我什麼都捨不得丟掉,可是我也付不起家具的運費。走投無路,我只好叫來一個賣破爛的,眼睜睜看着他把我娘送給我們的幾件好家具運走。快到午夜,我才把寧坤的書籍用他的舊鐵皮箱和紙板箱包裝好,把我們的衣服廚房用品雜七雜八的日用品,裝進我能找到的箱子和籮筐。我跪在地上,用粗繩子捆了幾個鋪蓋捲兒,累得站不起來。我們當晚睡的被褥要等到早起再打包。等到我爬上床,擠在兩個孩子身邊,我全身冰涼,筋疲力盡。洋爐里的火也快滅了,我聽見北風呼嘯。擔心明天會太冷,我緊緊地摟着兩個孩子,一邊一個。轉眼間大風變成了狂飆,這座樓年久失修,門窗都刮得卡嗒卡嗒地響。突然之間,一扇窗戶被颳走了,掉在外面地上,玻璃粉碎的聲音刺耳。接着窗戶一扇又一扇刮掉了,直到我們完全暴露在暴風雪下面。鵝毛大雪刮進我的屋子,我把所有的棉大衣棉襖棉褲壓在棉被上,縮在被窩裡緊緊地摟着兩個小東西。我感到好像生活在里爾王中。暴風雨的場景或是呼嘯山莊。一開頭風雨呼嘯的場景,那些是寧坤過去愛讀給我聽的。幸好這場暴風雪刮的時間不長,兩個小東西也一直沒驚醒 。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要搭學校派的一輛老卡車前往幾十里外的前門火車站。
司機開車來接我們,他很不開心地嘟囔道:“ 這麼冷的天兒,這麼早出車,真是的。”
  我說:“真對不起。” 他的氣消了一些。又說:“ 真沒見過這麼冷的天,在這兒住了快六十年啦。都是西伯利亞寒流搞的。當然怪不了你,可你男人幹麼要當什麼右派,我真不明白這些傻知識分子白讀了那麼多書。現在你瞧這兩個可憐的小東西。”
老司機和他的助手幫我們把行李裝車,隨後我們爬上了敞蓬卡車。大家擠在一起。眼看兩位小腳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爬上車。我心裡真難過。車開出幾分鐘之後,我猛然想起這兩天忙得暈頭轉向,我忘了把我娘送我們做結婚禮物的兩幅溥心畲的畫從牆上卸下來了。
  “娘啊,牆上掛的溥心畲的畫忘了,這教我怎麼辦。是你爹最心愛的兩幅畫,精品留在牆上就等於永遠不見了。快點請司機開回去。我從來沒見過我娘這麼堅決。她幫我打定了主意。我轉過頭大聲朝司機座里喊道:“老師傅,我有重要東西忘在在屋子裡了。很對不起,勞駕務必把車開回去.....。”
  .老師傅一定聽出我急得要命,他一面掉頭往回開一面喊道:“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許會誤了火車。
幾分鐘後,我回到卡車上,懷裡抱着兩幅紅木鏡框裡的畫。我看見我娘眼裡含着淚水。我低頭看着兩幅畫,一幅上面題着雁來雲杳杳葉落蒲蕭蕭,另一幅上題着危嶂懸秋葉遙峰入暮煙。寧坤在家時,常讚賞這兩幅畫和題詩的幽遠境界。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重見天日和這兩幅畫。一路上北風呼號,雪花紛紛揚揚落在我們一家三代五口老小身上,仿佛喜慶時拋撒的五彩碎紙,為我們送別,祝願我們在前路茫茫的征途上逢凶化吉。我突然想到既然西伯利亞寒流把這裡搞得冰天雪地,寧坤身在中國的西伯利亞,不定凍成什麼樣子啦。到了前門車站,離開車時間只剩十幾分鐘。我趕緊辦了行李託運手續,又急急忙忙跑到一個有一列客車停靠的站台。懷裡抱着毛毛丁丁,拽着我的棉猴到了跟前才知道那不是我要搭的車。我又飛奔到另一個站台,兩位小腳老人家搖搖擺擺跟在後面。等我跟在丁丁和奶奶後面,爬上一節硬席車廂,列車已經要開動了。我站在車廂門口,從我娘手裡接過大包小果。我還來不及抓住最後一個包袱。裡面有毛毛的尿布,列車就開走了。我懷裡抱着孩子,匆匆揮手向我娘告別。她滿面淚容立在站台上,手裡提着尿布包袱。她孤零零搭下班火車回天津去。 車廂擠滿了人,雖然離春節客運高潮還有一個月。起先我抱着毛毛站在通道。幾天的忙亂搞得我疲憊不堪,後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我夜半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地上,丁丁靠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奶奶眼看找個座位沒指望,後來就擠出去站到兩節車廂之間的連廊。雖然顛簸搖晃,至少離廁所近,方便了患糖尿病的老人家。
我們得在蚌埠換乘慢車,車站候車室更像難民收容所,污穢的地面上擠滿了人。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我讓丁丁和奶奶在包袱上坐下,就抱着毛毛去排長隊買車票。花了兩個鐘頭,才一步一步挪到售票處窗口,買了兩張去合肥的車票。等我們祖孫三代好不容易擠上一節硬席車廂,我發現這裡更擠,通道里橫七豎八塞滿了扁擔和籮筐。我們後面還有人上來,把我們推到通道當中動彈不得。這一下奶奶可急壞了,六個鐘頭,我怎麼去上廁所呢,我犯了什麼王法該受這個罪。我掉轉臉去不忍看她淚痕斑斑皺皺巴巴的臉,我無言告慰陪同我受難的老人。


終於到了合肥,到行李房一問才知道行李還要等幾天才到。我們事前被指定在合肥中共市委黨校招待所住宿,地址是屯溪路。離車站很遠,我雇不起三輪車,只得硬着心腸把一家老小帶上公共汽車。中間還要換一次車,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所謂招待所原來是寒假空着的學員宿舍。屋子裡,除了木板床外,沒有別的東西,也沒有取暖設備。假期食堂就餐的人很少,我們趕到食堂晚飯已經開過了。我趕緊買飯票,買了一些冷菜、冷飯。行李沒到,沒有鋪蓋,只好穿着衣服睡。真怕老的小的凍壞。第二天上午九點,我搭公車找到省委去報到。接待處的幹部說不了解情況。我告訴他,我離北京前領導說分配我去安徽大學。他讓我過兩天再來問,我講了我們住在招待所的困難。他說大家都忙着大躍進,個人有困難要克服。隔了兩天,我又去省委,接待的換了人。還是說不了解情況,教我耐心等待。第三天我惦着取行李,去火車站看看。一到就看見我的行李,亂七八糟地堆在外面。我趕緊雇了兩部板車,把東西運到住處。晚上總算有被子蓋了。我每天上午去省委天天碰釘子,一直等到第六天上午,我又準時去,接待的幹部才說大家都忙大躍進,有些小事不接頭。我提供的線索很好確實是分配到安大,我可以持省委介紹信去報到啦。我回到黨校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攔住兩個拉着空板車的農民,一問知道他們是從郊區公社送東西進城的。我訴說了我的困難,央求他們幫忙把行李拉到安徽大學。還有一個小腳老太太和兩個小娃娃。他們面有難色,經我好說歹說又忍痛答應給每人十元錢。二十元占我當時月工資三分之一。他們終於跟我進去把行李分裝兩部板車上,一部上面坐了丁丁,奶奶抱着毛毛坐在另一部上。我只能跟着車子走。走了一個半小時,終於到了安徽大學,距我離開北京已整整一個星期。這座大躍進的產物是建在郊區一片亂墳崗上的。全部校舍都是簇新的,教職工宿舍一律按社會主義的等級制度嚴格劃分,校領導幹部住的是蓋在校園安靜的一角,一棟棟雅致的兩層小樓。每棟都有五六間居室。教授和處級幹部,住的是奶油色的兩層樓公寓。每家有四居室一套。講師和科級幹部住的是灰色的三層樓公寓,每家有三居室一套。助教和其它職員都住在紅色的三層樓公寓,統稱貧民窟。每套兩小間或兩間半,沒有衛生設備。每層三戶合用一個蹲坑。各家的煤球爐都放在過道里。理所當然,我分到的是貧民窟131樓最小的一套。雖然我有四個戶口。奶奶住一間,我帶兩個孩子住一間。我想盡辦法,東西還是放不下,大門關不上,好在我們老小都困得睜不開眼,就夜不閉戶一覺睡到天明。上午我只得硬着頭皮去向系領導求情,經派人調查核實後才批准我搬到稍大一點的一套。我又花了一天時間,重新搬家大致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就去外語系辦公室報到上班。我問系辦公室汪主任,我教什麼課程。聽了我的問題 他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你說什麼,李怡楷同志,什麼課程?”
    “北京的領導對我說,分配我來這裡教英語,因為新成立的安大外語系缺少英語教師。”
    “我們確實缺少英語教師,但是你怎麼能上課呢?不行,絕對不行。你愛人是極右分子,正在勞動教養。你是他的家屬,怎麼可能在一所社會主義大學教社會主義大學生?這是明擺着的事。李怡楷同志,我們了解你會打字,我們也缺少英文打字員。領導上決定分配你當英文打字員,打字也是革命工作,對吧!我們希望你對安徽大學的大躍進作出貢獻。你這就去向小組長報到吧。”
    我走到打字室向小組長報到,她跟我握手笑着說歡迎我參加打字室工作。她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大的和一丁同年,我們倆也許有共同語言吧。提到她愛人,一位俄語講師,是外語系的黨總支部委員。她臉上有得意之色。她本人是俄文打字員,把我介紹給另一位年長的英文打字員老陳。隨即指着一台古老的Underwood牌的台式打字機,對我說:“這是你的一直在等你來。大躍進熱火朝天,工作做不完,老陳忙得不可開交。你今天可以開始工作吧。”她邊說邊交給我打蠟紙的任務。離開北京之前,我以為從此與蠟紙再見了。誰會想到跑了千百里路,我又干起不是本行的老行當來了。和全國各地一樣,安大也是政治掛帥,政治學習大會小會占用上班時間下班時間,就任意推遲星期日,經常放衛星。工作這麼重,還有一個小孩要餵奶,一個大的要撫養,我的身體越來越感到吃不消。小組長綽號小辣椒,原來又是一個小左。她總找我的岔,監視我的行動,甚至於上廁所也不放過。寧坤寫給我的兩周一次的家書,也要交給她檢查。她是職員政治學習小組長,開會發言時,往往把矛頭對準我。小辣椒還不時專門為我召開小組會,幫助我加速思想改造。她責成我必須暴露思想,爭取革命同志們的批評幫助。我總首先感謝黨組織和小組長領導下的同志們對我一貫的關懷。然後我就坦白承認一天工作下來,還要餵小的管大的,燒飯洗衣搞衛生。我根本沒有精力想什麼,腦子往往一片空白。小辣椒總會批評我不肯暴露壞思想,因此妨礙思想改造。
   “你的教授愛人被劃為極右分子,又送去勞教,你怎麼可能不對我們的黨心懷不滿。只要你一天不和他劃清界限,你就決不可能真正體會我們的黨對你對你愛人是如何寬大。你必須首先暴露思想,否則錯誤的反動的思想就一定會繼續毒化你的腦袋,那是十分危險的。她對我提出嚴正警告,仿佛我已經走上通往地獄的下坡路了。我明白她整我可以向黨組織邀功,也有黨組織作她的後台。我無法和她較量,她一再重複我早就領教過的治病救人口號,啟發我自投羅網。但我也記得一句老話: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身為右派家屬,挨批、挨整、被歧視被孤立,已經司空見慣,成為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逐漸泰然處之了。日常生活也成為茹苦含辛的掙扎。
   1959年秋季大躍進的第二年,全國發生大饑荒。生活必需品日益減少,黨組織宣稱這是由於自然災害。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大躍進的後果。同時中蘇關係破裂,老大哥逼債,不僅為那些蘇方以兄弟般的援助建設的工廠,而且要為朝鮮戰爭中支中國志願軍的軍火以食物償付。於是償債列車,把一車皮一車皮的食物,源源不斷運往莫斯科。中華兒女只有挨餓的份兒了。
   1959年夏季開始,糧食定量從每人每月三十二斤減到二十四斤。平均每天八兩供應的品種主要包括:山芋、乾山芋面、玉米麵、高梁面。大米和小麥麵只有在逢年過節小量供應。食油從每月半斤減到二兩。豬肉和雞蛋起初少量定量供應,後來乾脆完全絕跡了。營養根本談不上。大家開動腦筋怎樣把八兩糧食做出來顯得多一些哄騙自己。我一個接一個試了黨報上刊登的各種烹飪法,也無濟於事。肚子還是永遠餓得難受。聽丁丁總嚷嚷肚子餓,更加難受。出賣食物的黑市公開露面,價格高得讓我無法問津。我的體重不斷下降,面黃肌瘦,四肢無力。奶奶因營養不良糖尿病加重,早就回北京住到寧慧姐家去了。我整天上班,而且上班時間越來越長。還要帶兩個小孩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丁白天上幼兒園由我接送。一毛沒人管,我只得雇一個阿姨帶她。幫助做點家務事,每月工資二十二元占我工資40% 簡直是發瘋,可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日子雖說難過,但我覺得寧坤被迫流放,我怎麼樣也得咬緊牙關把兩個孩子拉扯大。而且謝天謝地沒有發生更壞的情況。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區肥東縣鄉下的農民,一副樸實的農民面孔。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媽。我們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為我們倆的處境有相似之處吧。我把孩子和家交給她很放心。相安無事過了好幾個月,後來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保衛科來電話要我馬上回家。又怎麼啦,我有些緊張。回到屋裡發現一名保衛科幹部坐在外屋一張小摺疊桌旁邊。小高低着頭站在他面前。
   “怎麼回事兒” 我驚慌地問道。
   “你讓她自己給你說吧”  保衛科幹部冷笑着說。
   “小高你說吧”  她突然掉轉身子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李老師” 她放聲大哭起來。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待我像自家姐妹,我反而對不起你。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幹這種事。要是我再干你就殺了我。李老師請你饒了我吧,救救我吧。你一定會饒了一個可憐的農民吧......”
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難堪,我自己是一個入了另冊的人,如今眼看一個如此悲痛的姐妹不知做錯了什麼事,跪在我腳下求情,我真受不了。
  “小高快站起來,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我一邊勸她一邊伸出手把她扶起來。她哭得更凶,一開口就語無倫次。
  保衛科幹部插話告訴我:一名巡邏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從校園圍牆的牆頭扔出去,由站在牆外的她嫂子接着。我本來常認為自己窮得像乞丐想。不到這個農家婦女,卻還來偷我。
  保衛科的人說:看來她是初犯,給予寬大處理。不過安大校園裡她是呆不下去了。這可難為我啦,讓她走一毛怎麼辦,不讓她走,我就是在家裡窩藏小偷。天哪,為什麼這種事非得落在我頭上。如果她現在就走,我孩子沒人管。我考慮了一下以後,對保衛科幹部說:“我想留她在我家,等我解決了孩子的問題再讓她走。當然要保衛科同意。”
  “李老師,你擔風險吧。” 他同意了。
  “不過你要承擔責任,如果她再犯案。”
  保衛科幹部一走,我讓她先洗臉。然後在單人床上坐在我旁邊。我不能決定對她說什麼。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她這樣一來不是跟我過不去嗎。如果她真的缺什麼,她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跟我講。我再窮也會盡力幫她的。現在我一定要讓她明白偷盜是多麼嚴重的罪行。她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那樣我是否會對她作出過分嚴厲的裁判,何況我有什麼權利裁判她呢。僅僅因為這個沒受過教育的窮農家婦女,偶然拿了我幾樣東西,而這些東西在正常情況下是毫無價值的。不,我不能那樣教訓她,我得為她着想。她幫我帶孩子做家務,在我孤單時跟我作伴。現在她碰到了困難,該是我幫她了。
  “小高,別太激動。你犯了個大錯也沒法挽回了,眼淚是洗不掉的。但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艱難,人難免受到誘惑我決不會抓住你小辮子不放。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姐妹。現在你也不能為這件事跟自己過不去。這很重要,你聽見嗎?學校不讓你呆下去,我認為呆下去對你本人也沒什麼好處。你也許不願意回家,因為這樣一來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塊一個月了。但是你可以守着愛人和孩子,那可比我強多了。從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訓,你會活得更好的。先呆在我家,等我決定怎麼辦,不要把這事掛在心上。你聽見了嗎?我們倆還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來。我輕輕地在她背上拍着。
  “小高,打住,要不我就要真生你的氣了。我得馬上回去上班。等毛毛醒了替我親親她。”
  這新的難題,成了我沉重的心事。常讓我夜裡睡不着,我怎麼辦?小高非走不可,我也害怕再找一個阿姨不定會出什麼問題。其實我根本雇不起阿姨,我得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資。每頓飯我總讓一丁先吃飽,然後自己才吃。我已經沒什麼奶,一毛要餵稀飯。幾乎用掉我們全家的大米定量。鮮牛奶是專門供應高幹的。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為她搜購奶粉。雖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份,大多是糖和其它非奶製品。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經有明顯的浮腫症狀。我知道我應付不下去了。在多少個不眠之夜,翻來復去思考。之後,春節假期快到時,我無可奈何地決定跟毛毛分手,把她送到天津去,託付給我娘。這個十九個月的小女兒,還沒見過爸爸。現在又要被迫離開媽媽的懷抱了。如果我們在家生活這麼艱苦,寧坤在北大荒勞改營的日子不知要更艱苦多少。我真害怕在一年中客運最擁擠的時候,帶兩個小孩擠慢車去天津旅行。一度是賞心樂事,現在卻好像從一個惡夢走進下一個惡夢。客車永遠是擁擠的,但在春節假期就擠得水泄不通。小高送我們去火車站,然後就回家。事前我警告她不許哭但她還是哭了。又給孩子每人買了一小袋水果糖。我們在煙霧繚繞的候車室里等了個把鐘頭之後,終於被周圍的人推到站台上。我左手抱着一毛,右手攙着一丁。小高從後面把我們推上了一節硬席客車的車廂。車廂里擠滿了人,通道里也有人坐在地上。我想我也得趕快坐下,要不然可能就沒空了。我把一毛抱在懷裡,讓一丁在我身旁坐在地上。這時已是半夜,孩子們很快就睡着。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清早我們到達蚌埠換車去天津,候車室混亂不堪,擠滿了大人小孩,還有行李、籮筐、扁擔、活雞、活鴨各種蔬菜。空氣中瀰漫着煙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塊空地,放下我們的包裹。
  對一丁說:“媽媽得去排隊買票,你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等媽媽。你四歲了是大哥哥,你看着妹妹不要動。” 一丁笑着點點頭。
  我花了一個鐘頭,才買到票回到原處。看見一丁在打磕睡,毛毛卻不見了。我大吃一驚,猛一下把一丁推醒。
  “丁丁,妹妹呢?” 他一臉害怕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睡着了。等我醒來她不見了。”
  我趕緊說:“別害怕丁丁,乖乖呆在這兒不要動,做個好孩子,聽話。媽媽去把妹妹找回來。” 其實我倒感到很害怕,拐賣小孩的故事在我腦子裡冒了出來。我在坐着和躺着的人群中擠來擠去,從大廳一頭一直到另一頭,一路喊着毛毛,毛毛,你在哪兒?媽媽在找你,快到媽媽這兒來。毛毛,毛毛沒有回應沒有毛毛的影子。我感到驚慌失措了。這時我想起我還沒到大廳的角落找過,我從一個角落跑到另一個角落,等我到了最後一個角落才看見我的小寶貝蜷縮在污穢的水泥地面上。她邊哭邊喊着媽媽,媽媽。我在幾個人身邊絆過衝到她跟前,毛毛,毛毛媽媽在這兒,別哭,別哭。等我把她抱到懷裡我倒哭起來了。我使出全身氣力擁抱她吻她,這時我才發現她的棉大衣不見了。
  “毛毛你的大衣呢?”  我驚慌地問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哭着說、
  “ 沒關係,別哭,好乖乖!” 我把她抱得更緊。
  一丁跳起來歡迎他失而復得的妹妹。我們是最後上車的,當然沒有座位。不過毛毛安全地躺在我懷裡,我也不太介意了。
  我娘突然又見到我和兩個外孫,又驚又喜。等我告訴她這次為什麼回家,她止不住流下眼淚。
  “怡楷,你怎麼受得了這麼多罪!你理當把毛毛送到你娘這兒來。不回家,你該去哪兒?要不,有個娘有啥用呢。不過你會很想她的。”
  “ 娘說得對,我知道我會很想她的。但是感謝天主,她有一位慈愛的姥姥收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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