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周恩来和林彪都从符号中解脱出来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12月12日15:35:18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在历史研究中,特别要避免“符号现象”:周恩来,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良相”符号,林彪,是“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的“阴谋家、野心家”符号。二人做了同样一件事,在周,人们就说成是“忍辱负重”“违心”之言;在林,人们就说是“心怀鬼胎”——双重标准,莫此为甚!
用严谨逻辑和实证精神还原周恩来(上) 高伐林,《新史記》第9期 “半路出家”这句话,用在从山东农村一个农民家庭走出,年纪轻轻就成为美国有机化学博士,并在美国从事科技工作的司马清扬身上,十分贴切。十年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中共党史专家,竟在短短两年多内一口气出版了三本关于林彪和周恩来的研究专著: 《新发现的周恩来》(与欧阳龙门合著,明镜出版社) 《找寻真实的林彪》(与丁凯文合作,中国文革历史出版社) 近50万字的上下册《穿越历史的迷雾——周恩来与林彪》(明镜出版社) 司马清扬坦承,最开始,是在网上看见有些人写的党史人物和事件的文章,觉得论点和论据大有可议,于是跟帖质疑、讨论。慢慢地,在辩论中激起了兴趣,一发而不可收了——那时,他用的一个网名,叫“蓑笠翁”。 司马清扬现居加州。2012年6月30日,《新史记》记者拨通了电话,对司马清扬进行专访。 《新发现的周恩来》(司马清扬、欧阳龙门著,明镜出版社) 我的书被当局列为要严加管理 高伐林:您是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契机,对林彪和周恩来问题发生兴趣的? 司马清扬:我来自农村,爸爸妈妈都在农村。在国内读了中科院的研究生,到美国来读有机化学的博士。在美国的工作都是科技方面的,基本上与文科不搭界——在国内时,考历史、政治,我都是不及格的(笑)。 2003年、2004年左右,在海外中文网站上,我读到署名为“温相”的谈中共党史的文章,觉得他讲的有些内容不合乎逻辑,就去反驳他。反驳过程中,我查资料,对党史尤其是林彪问题也就慢慢发生兴趣、积攒了一些资料。后来我回中国或者旅行时,每次都采访一些人、结识一些人,又认识了丁凯文、汝信、何蜀这些研究党史的学者,也认识了专门研究林彪问题的舒云。其中,尤其是澳大利亚来自台湾的学者孙万国(莫纳什大学中国研究系主任、教授——老高注)对我帮助很大。 我觉得,应把过去历史写错了的,正过来;把人们认为是正的历史,翻过去——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就是寻求历史的真相。我先与欧阳龙门写了关于周恩来的书,又跟丁凯文合作写了林彪的书,最后独自写了周恩来与林彪对比的书。有了前两本书,写这第三本就比较容易了。 高伐林:我们看到您的书中按照学术规范,列出了大量的注解,一一标明资料来源。您是怎么弄到这些资料的呢?除了标出的这些,您是否还有不便列出的独家第一手资料来源? 司马清扬:对,我尽可能注明了资料来源。这些资料,多是我去哈佛大学、去柏克莱大学等查到的——我住的地方离柏克莱不太远,柏克莱关于“文革”的资料是相当丰富的。 有一些是独家通过某些比较特殊的渠道获得的资料。比如我引用过部队的一种内部文件叫《工作通讯》,写林彪时用得很多,写周恩来时也用上了。这是军队发到师或团以上单位的,他们内部出了一套书,我搞到了这套书。 2012年5月29日,中央有关单位又发了一个通知,列出了要求各地严加管理、加强注意的书目,上面又有我和我的书---值得指出来的是,我写的有关林彪的书籍并不包括在此通知内。显然国内对于林彪的讨论已经相对宽松;但是周恩来的研究,尚属外人不能涉入的“禁区”。 搞党史的人,最好是理科背景 高伐林:您作为研究者,采访过党史知情人吗?例如,“913”当晚在场的林彪女儿林豆豆和她的丈夫张清林? 司马清扬:没有见到。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见他们有多大的意义。 高伐林: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司马清扬:因为……林豆豆从个人身份、精神状态、情感倾向上来看,使她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一种强烈的个人因素在内。所以照我个人看法,可信度不是特别高。所以我一直没有去找他们,觉得没有多大用处。 高伐林:哦!这就牵涉到一个大问题了:您是根据什么,判断资料的真伪来决定取舍? 司马清扬:拿到一份资料,怎么判断它可信不可信?有些东西很好判断,根据史实、考证,以及根据逻辑,就足以推断。例如,林豆豆说,贺龙死了之后,林彪大哭了一场。以贺龙和林彪的关系,林彪是不会为贺龙的死而大哭的。最开始代表毛泽东出来整贺龙的,就是林彪出面;林彪在1966年9月8日军委常委会议上宣布贺龙罪行,传达毛主席说的贺龙这个人“靠不住”,“他会造反”等等——他怎么会为贺龙大哭呢? 在贺龙平反的过程中,周恩来去找北京军区政治委员廖汉生,要他写一个关于贺龙没有犯过原来被指责的错误的证明。其实,从法律等各个角度来看,以廖汉生与贺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应该要他来写这种证明,他当这种证人,没有公信力。同样的道理,从历史研究的意义上看,像林豆豆作为当事人的亲属,对她讲述的情况要更加审慎地核查。 国内出的《毛泽东传》《周恩来传》,尽管动用了好多人力、好长时间去编写,但是中间还是有好多错误。例如,《周恩来传》中说,周恩来和邓小平对毛泽东发动“文革”不满,在杭州会议上,当毛泽东向周恩来和邓小平试探问起彭真的事,周、邓都做了否定的回答。在高文谦的书里也这么讲。其实这根本是没有的事:邓小平没有参加杭州会议,他那段时间到西北去了。 将许多人讲的时间、地点一联系、一对照,就能判断很多事情的真假。 《找寻真实的林彪》(丁凯文、司马清扬著,中国文革历史出版社) 我一直认为,党史是很有逻辑性的学科,搞党史的人,最好是理科生——需要逻辑严密么。写史要注意两点,第一是转述别人的话,千万不能跟自己的分析、推测混为一谈;第二,一定要注明资料来源:任何一个说法、一个逻辑判断,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不能闭门造车。 写党史,我从来不认为要“十年磨一剑”,十年写一本书——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时间!我这几本书,都是八九个月就写成了。现在有人写历史,就像写小说,把密室里两人私下对话都听见、都写出来了,不仅写出对话,甚至写出人的神情、姿势、动作……好多人都犯这种错误,包括辛子陵。 历史,绝对不能这么去想象。我不认为赵无眠那本《真假周恩来》是本史书;甚至高文谦的《晚年周恩来》,也不能算一本史书——里面心理的描写、推测太多。同样,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也脱不了这个窠臼。大致是我国的史学写法之传统,《史记》就是一个典型。 高伐林:中国和西方史学界从源头开始,包括被视作“泰山北斗”的中国的太史公司马迁、古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著作中都有极多的文学描写甚至虚构,在对史实的描写中,夹杂著神话、传说、或是那种在现今历史学家看来根本不能算是历史的寓言故事,甚至有时还添了些由作者创作的虚构故事。古人之所以把这么多非史实放进历史著作中去,是因为他们对“历史”的理解和看法与我们大为不同,不光是记叙某个历史事件本身,而要透视涵盖产生那种事件的文化。 现代西方史学界也有不少著名学者十分重视叙述,例如柏克莱大学魏斐德教授、耶鲁大学史景迁教授,但是一旦“讲故事”,就难免受到“虚构”之讥。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司马清扬:胡适说过:“历史家需要有两种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是高远的想像力。”但是如何运用想象,是很大的一门学问、技巧。我并不是说想象力在历史研究中不重要,考古中更要运用想象力。但这种想象力,一定不能是具体的史料,比如说,林彪出走,到底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从林彪自己上车、上飞机……等史实,我可以推断他是主动的;但是不能用想象力去嫁接、去虚构,这二者有明显的区别。很多人就犯了这个错误,居然有林立果在苏州的密室对话!又不注明资料来源,就这么写出林立果怎么讲怎么讲。 我不认为司马迁的古老做法是正确的,不认为历史是个任人解说的小女孩。我想用一个最简单的划分方式:你不是当事人,你怎么知道他的心理活动?我想还是要用“实证”的方法。一个人吃了苹果,写下他吃了苹果就是符合历史的,要说他吃了苹果很高兴,或者其实他并不乐意吃苹果而更想吃橘子……他心里如何如何想,这些若没有充分依据就不能写到书里去。如果周恩来没有讲出来自己的内心感受、思想斗争,你就不能写——你不是周恩来嘛。各人有各人的观点,这是正常的,但是不能违反这个规则。 从“符号”中解脱周恩来林彪 高伐林:您能否用比较简明的语言,对我们的读者,概括您对周恩来的看法,对林彪(及林彪事件)的看法? 司马清扬:我因为比较喜欢林彪,就去看关于他的许多史料;他与毛关系密切,于是我又看了关于毛的许多史料。林彪对个人崇拜,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我发现好多事情后来发生了扭曲:好事情明明是林彪做的,放到周恩来头上;坏事明明是周恩来做的,放在了林彪的头上。 记得有一次我与一位朋友争论,我问他,你说林彪搞个人崇拜,他讲了哪些话?他举了一个典型的例子,说林说了:“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说:“一句顶一万句”确实是林彪讲的;但是“句句是真理”,是周恩来最先讲的——《解放军报》一个编辑专门讲了这件事,他说“有人打电话来发指示”讲了这句话,这位编辑没有提名字,但我经过采访,确认他说的“有人”就是周恩来。再如,称颂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顶峰”这句话,周恩来也比林彪先讲。 至于迫害刘少奇、迫害贺龙,都张冠李戴栽到林彪头上。而像“解放”老干部这些好事,都安在周恩来头上。 我在历史研究中,特别注意到“符号现象”的问题。 何谓“符号现象”呢?“文革”初期北师大女附中副校长卞仲耘被该校红卫兵打死,人们都相信后来被毛泽东接见的宋彬彬涉案,这就是将宋彬彬当成了“文革”红卫兵暴行的符号了,而并不去真正了解她在打死卞仲耘上是否有具体罪行。周恩来和林彪,事实上也成为了这样的符号:周恩来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良相”符号,林彪是“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的“阴谋家、野心家”符号。从符号出发,遮蔽了对其复杂言行的真实了解。如果二人做了同样一件事,在周,人们就说成是“忍辱负重”“违心”之言;在林,人们就说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人们认定的这种“符号”是否真实?就得要史料证明,不能大帽子一扣就了事。对任何一个党史人物,我们都应该采取同样的标准,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 我不认为党史“说不清”,党史很多事件是可以说清的。 关于资料的运用有两点,有一次我去台湾中研院近代史所做报告,在聊天时就问陈永发所长:你写《中国共产党七十年》那本书的时候,怎么区分浩如烟海的史料的真伪?举一个例子,邓小平出访苏联,遇到了匈牙利事件,政治局会议上,邓小平建议“出兵镇压”。我问:你怎么知道这条史料是正确的?他回答:凭直觉。写一本书,有上千个资料,不可能一一查证。我写这三本书,每一本都超过两千个资料来源,我不可能都查。多是凭直觉。像邓小平建议出兵,我觉得是可信的,可以联系到“六四”,他有这个思想基础;后来他说的“不争论”,也是一脉相承——不跟你辩论,就是对不同意见就压下去。他骨子里就是这么一种人。 所谓“直觉”,虽然当时只是瞬间选择,但却是建立在读了很多资料、懂得很多历史资料的辨认方式这个基础之上的,并不是凭空判断。 关于资料,还有一个例子。《毛泽东传》中说:毛泽东1976年6月15日讲:“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不好就得血雨腥风了。”但实际上, 这句话是1976年元月15日讲的,到了6月15日,毛泽东已经无法说出连贯的整句了。为何将之推后整整五个月?这里面是有玄机的。玄机就在华国锋地位的变化: 元月15日,中央副主席还是王洪文排名在华国锋的前面,而到了6月15日,就是华国锋排名第一了。毛泽东这句话是告诉身边的人,我死了之后,国内要发生动荡。传阅件有个传阅名单,第一给谁,第二给谁……在元月份,王洪文排在传阅件的第一位,说明毛泽东对他还是推心置腹的。国内中共写党史的人说,毛泽东从1974年就不相信王洪文、对他失望了云云,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如果照实说是元月15日讲的这番话,人家就会发现,王洪文直到这时还是受到毛泽东信任的,就透露出国内党史界的说法并不真实。所以,要改成6月份,来突出华国锋才是毛泽东最信任的,这就圆了过去的谎。 国内党史资料很多都有这类问题,包括“毛传”这样应该最权威的书,为了政治原因,改动一下时间、地点,很常见。就需要有洞察力,需要有一定天赋。做任何事情,需要有兴趣,也需要有天赋,这两者缺一不可。 高伐林:作为数本关于周、林著作的作者,您认为,哪些问题上发前人所未发,最具独到创见? 司马清扬:我觉得恐怕要算对周恩来的揭露。对周恩来,有些人有一种一厢情愿的看法,说他布了一个局,埋下了后来逮捕“四人帮”的伏笔,还有人说毛周之间怎么怎么斗。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所谓“布局”、“毛周有斗争”的说法没有史料依据,是将周作为一个“圣人”来神化。 实际上,周对毛非常恐惧,唯唯诺诺,一切都遵照毛的意旨、经过毛首肯才去做,周对毛是彻底的奴化。这里我举两例吧。(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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