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人民網,口述:羅原,撰文:紀彭,原題:《羅瑞卿大將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本文系節選
父親恢復自由後,一直住在總參招待所,上面交代不能叫首長,也不叫同志。每個月發80元生活費。這段時間父親一直在讀書,看魯迅全集,看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他很謹慎,基本不說什麼。後來張愛萍將軍介紹福建有個老中醫,能治他的腿病,組織上批准他去福州治病。我那時候沒有工作,就在福州照顧他。
這段時間我和父親聊得比較多。我問父親,在暴風驟雨之前,為什麼你完全沒意識到危險?為什麼他們這麼整你,把你往死里整,你還對毛澤東死心塌地,“你是不是有一些愚忠?”
他淡淡地回答說:“你們可以批評我,這很容易。但是我們對毛澤東的信任,不是憑空產生的。”父親說,長征的時候,每天都有可能死去,但只要是毛主席在指揮,仗就打得好,比較順,沒被天天追着打。“你不要覺得我們都沒腦子,那個時候我們對毛主席的信任是最直接的,就是跟他活下去。”我那時20多歲了,沒工作、沒學歷,連戶口都沒有。父親最擔心的是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前途,他覺得對不起我們,我們則儘量化解他心中的苦悶。時任福州軍區司令員的皮定鈞給了我們很多照顧。雖然父親和皮定鈞以前沒有共過事,但他一直很尊敬我父親。我們家的日子剛好過一些,又趕上“批鄧”和周恩來去世,政治空氣又緊張起來。最緊張的時候,皮定鈞告訴父親,他準備拉着隊伍上山。“羅總長你腿不好,我們抬着你,你告訴我們怎麼打,我們就怎麼打。”父親是一個很矯健的人,喜歡運動。騎馬、游泳、乒乓球都很在行。現在坐在輪椅上,人就很沉默了。至少在那個時候,父親一直憂心忡忡,並沒有解脫。
直到1975年建軍節的時候,父親以中央軍委顧問的身份參加了軍委招待會,第一次出現在公開場合。從那以後,他便在全國各地走了走,畢竟他在監獄裡時間太久了,希望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放鬆一下自己。
父親恢復名譽之後,我的政策也跟着落實了,在1975年初我當了兵。那時候,當兵就是一種落實政策,起碼可以解決戶口,其實我當時很不想當兵,由於文革,我覺得軍人就是軍管人員,就是法西斯。媽媽說要是不當兵,我連戶口都沒有,只有農村戶口。後來找了彭紹輝副總參謀長,他批准我就近在福建軍區當兵。皮定鈞交代了31軍政委,告訴他我的身份。當時文革還沒結束,事情隨時有可能變化。那個政委交代我:“有人問你的家庭情況,你只能說兩點。第一你是北京的,第二你父母是國家幹部,其他什麼也不要說。”直到上車還反覆叮囑!
在福建當兵的時候,媽媽給我寫了信,信上說了很多,“你13歲家裡就出事,叫人打,叫人欺負,又到農村,現在剛剛好一些,你又得去當兵……我們很對不起你。”我很難受,給媽媽回信:“媽媽,你千萬不要這樣想,這些年,我們苦是吃了一些,你們也吃了苦,我也吃了一些苦,但是咱們家的苦還有人補償,還有人給平反,補發工資,還恢復待遇,中國老百姓的苦難呢?餓死那麼多人,有人補償麼?今後,咱們永遠不要提我們家的這點苦……”我媽媽收到這封信非常感動,這封信她一直揣在身邊,逢人就說“我兒子很棒,他有這個覺悟。”
粉碎“四人幫”之後,鄧小平提議我父親當軍委秘書長。那年父親72歲,他說:“不能站起來,怎麼當好軍委秘書長?想下部隊,坐在輪椅上可不成。”父親想治腿病,當時德國在這方面技術最先進,但我們和聯邦德國還沒有外交關係,老帥們倒是有點擔心,怕出危險,說風險太大;媽媽覺得最多是治不好,從沒想到還會有更為嚴重的後果。由於父親堅持要去,最後鄧小平支持了他的意見。1978年7月18日,在媽媽的陪同下,父親住進了海德堡大學骨科醫院,經過醫院內外科檢查,決定於8月2日手術。上午7點,父親進手術室,到中午12點左右手術順利完成,很成功。傍晚,父親從麻醉中清醒過來以後,還對為他手術的醫生用英語說:“晚上好,謝謝你。”醫生替父親把手術後的左腿搬動了兩下說:“明天你就可以下床。”兩個人都笑了。一直到晚上12點多,父親的情況仍然平穩。沒想到次日凌晨2點半,他突發心肌梗塞。當媽媽趕到醫院時,父親已于波恩時間8日凌晨2時40分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