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草莓喝了半碗粥。按照醫生的囑咐，目前她只能吃流食，於是她不得不放棄粥裡面
的魷魚和蝦等她平時最喜歡吃的海產。她想，晚上茂平應當還會來，姐姐也會來。
想到清晨姐姐打電話給茂平時的口氣，她開始擔心萬一姐姐碰上茂平對於彼此都很
尷尬。不過，產後的疲倦開始湧上來，她於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之間，她覺得有人進來。然後有聲音說：“草莓，我回來了。”草莓聽到
是茂平的聲音，一看茂平就在身邊，高興地說：“茂平，我知道你會回來的。”然
後伸出手，說：“茂平，握著我。”

草莓的手被茂平握著，她感覺平靜多了，就又閉眼休息，輕輕地嘟囔著：“孩子是
我們倆的，我是媽媽，你是爸爸。”

“Yes, you're her mother and I'm her father. We will stay together forever
and ever. (是的，你是母親，我是父親，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

“孩子是我們倆的，我們一起看她長大。”

“Yes, let's see her grow up together. She will go to school, and she will
enter one of the best universities, and she will study in the medical school,
and she will be a good doctor after graduation. (是的，我們一起看她長大
吧。她會上學，將來要上最好的大學，還要進醫學院，而且畢業後她會成為一個好
醫生。)”

草莓忽然覺得茂平的聲音有些異樣，而且他們倆之間的對話很少說英語，於是睜開
眼睛看看，握著她手的居然是鈴木。草莓既沒有驚異，也沒有好奇，但是還是問：
“Where's Maoping? He was here only a minute ago. He's the baby's father
and I'm her mother, and he should stay here with me. (茂平在哪裡？他一分
鍾之前還在這裡呢。他是孩子的爸爸，我是媽媽，他應當在這裡陪我的。)”

“No, I haven't seen him here. And believe me, Strawbie, that the baby has
nothing to do with him. She is yours and mine. (不對吧，我在這裡沒有看到
他啊。相信我，草莓，孩子跟他沒有關係，她是我和你的。)”

“Really? No one has ever told me about that. I have thought the baby was
his and mine. (真的嗎？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件事啊。我一直以為孩子是他和我的呢。
)”

草莓恍惚之間覺得，鈴木的話可能是對的。這時鈴木伸手握著草莓的手腕，草莓覺
得他的手很涼，這涼氣讓草莓忽然清醒了，她睜開眼睛一看，既沒有茂平也沒有鈴
木，而是護士在測她的脈搏。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夢。看到她睜開眼睛，護士對她微
微一笑，說：“Everything is fine with you, and with your daughter, too. Doctor
Smith with be with you very soon. (你一切都正常，你女兒也是。史密斯醫生很
快就來看你。)”

大約十分鐘之後，草莓的婦產科醫生來了。她說：“Everything is normal, and
you will hopefully go back home 5 days later. I will come here for you tomorrow
and the day after. For the remaining days in hospital, I'm not coming unless
there something special happens. Good luck to you. (一切正常。我明天和後
天會來看你。在你住院的後面幾天裡，除非有什麼特別的情況，我就不來了。祝你
好運。)”

這時護士小姐又來了，她拿著一張表格說：“Could you fill up this ???? for
your daughter's birth certificate, please, Ms. Lan? (藍女士，請你填好這張
表為你女兒申請出生證。)”

草莓接過來，醫生護士跟她告辭就都出去了。對於剛才荒唐的夢，草莓無奈地搖頭
笑笑，她清醒地知道，她和鈴木絕沒有任何肉體關係。也許她是希望茂平能像鈴木
那樣關心她吧？

她開始看表格。在孩子的姓氏一欄，她毫不猶豫填了“Lan(藍)”。名字她填了“Rose”，
和早就準備好的中文名“如斯”諧音。

但是，茂平卻沒有再來看草莓，這使得草莓擔心的他和姐姐的衝突成為多餘，並且
讓草莓平添了一份苦悶。就在草莓出院的那天，茂平給草莓來一通電話，說這些天
工作實在忙得無法脫身。草莓也不在乎他的話的真假，只說無所謂。然而茂平接著
說：“我昨天剛剛借到公司電話，讓我馬上回去。飛機票是明天早上的，今天晚上
我還有時間去看你。”

“不必了，我馬上就出院，一切都很正常。”草莓不想讓他來，一是怕他和姐姐見
面尷尬，二是想淡化他們之間的關係。

茂平並非完全是找藉口，公司那邊確實通知所有在多倫多的人都回去。

形勢變化比人預料得快，公司讓他們回去的原因之一就是加拿大已經沒有很多客戶。
到了2001年初，IT業已經是強弩之末，股市增長逐漸趨緩，幾個IT業巨頭開始裁員。
大家最初以為裁員之後會有起色。然而，911的恐怖事件使得本來就開始衰退的經濟
雪上加霜。2001年十月，茂平所在的部門因為產品銷售量有限而被取消，他自然也
不能倖免於被解僱。

曾經躊躇滿志的茂平一日之間忽然發現自己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首先由於他被公
司解僱，申請美國綠卡的過程立刻中斷。除非他能很快找到新的雇主，否則他必須
儘快離開美國，而在IT業普遍裁員的情況下短期內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
次，移民加拿大的申請他早已放棄，因此也無法回到加拿大。這個時候如果回國的
話，那麼在幾乎所有人的眼裡他都是loser(輸家)，無論從海外的還是在國內的人看
來都是如此。這使得自負的茂平難以接受。

他覺得自己如同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白了頭，雖然他頭髮並沒有變化。跟一些
朋友談，誰也沒有好的解決方法，大家也都在為自己的飯碗是否可靠而惶惶不可終
日。於是他打電話給秦川。

“我該怎麼辦？看來當初放棄加拿大的移民申請過於輕率。現在是進退兩難。”

“我看你是躲避草莓惟恐不及吧？這又何苦呢？你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合法在美國留
下去？”

茂平嘆了一口氣，回答說：“方法不是沒有，而是時間上來不及。無論工作簽證H1還
是學生簽證F1，你也知道，在911之後美國審查的時間大大延長了。繼續在這裡耗下
去，肯定是不能長的，你知道灣區的生活費用有多高，坐吃山空不能長久。我現在
進入加拿大還沒有問題，但進去之後繼續停留下去就比較麻煩了，因為我現在的H1簽
證已經事實上失效。”

秦川想了想，說：“你還是回加拿大來吧，這樣也許比較容易一些。畢竟這裡有你
的女兒。下個月她要滿周歲了，你不要來看看？”

“嗯，讓我再想想吧。我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訴草莓。”

放下電話之後，茂平想來想去，終於發現他不得不求助於草莓。權衡之後，他覺得
在草莓那裡丟面子總比在全世界丟面子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