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的北岛 |
送交者: 幼河 2019年12月09日02:00:43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70岁的北岛 原名“那个愤怒的北岛已经70岁了,现在的他向岁月投降了吗?” 黄亚澜
我想人们都知道北岛的诗《回答》,即便不了解全诗,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一定不陌生。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北岛写下《回答》时,也不过才二十来岁。那时的他与大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样,胸中沉淀着郁气,不吐不快。年轻的北岛的诗歌,振聋发聩,铿锵有力,那是一种“革命的腔调”,让人无处可逃。 不过北岛后来并不认为这是他最好的诗;他认为那时候的他太过年轻,在翻云覆雨的时代里,像是一只被困住的野兽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与咆哮,是犀利的,也是直白的。 当你将这种犀利与直白的标签直接贴在北岛身上,甚至一直因为这种“革命的腔调”爱着他的时候,2009年北岛在某个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对未来发出的9封信—致2049的读者》,他写道:“2049年距今还有四十年。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中华民族早日从物质主义昏梦中醒过来,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掀起伟大的民族文化复兴运动,彻底改变我们的文化风貌和精神品质。”在文章最后,北岛说:“大幕正在拉开,舞台徐徐转动,那些为民族文化复兴做梦的人开始行动。” 文章引起了一些争议,不少批评者都认为北岛如今变得功利了,不再愤怒了,开始向岁月投降了。北岛后来解释说:“那些批评我的人存在党同伐异的一面,网上很多化名谩骂的人没有读懂我的意思,我认为民族最重要的是文化复兴,民族的命脉还是要靠文化和文字传承的。”其实能感受得到,即使身在流浪,北岛仍是无法摆脱某种家国情怀。 那时候有人问他,现在已经60岁的您,对于愤怒是怎么理解的。北岛说:“我依然愤怒,老愤青一个。愤怒不一定要语言表达,愤怒不是骂人,需要保持一种克制,情绪的愤怒和文字的控制之间需要张力。”是的。说这个话时的北岛已经是60岁了,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与多年的异国漂泊之后,对于情绪表达和文字控制的关系已然有了新的认识。
北岛原名叫赵振开,生于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是北京大院儿子弟。 北岛曾经描述过他记忆里的童年,那时父亲的书架上,最上面那层永远摆的是马恩列思毛的经典著作,代表着时代的正统。父亲的领导还会时不时地来找还是小朋友的他们谈话,了解父亲平常的言行举止。 在这样的成长氛围,北岛几乎是被浸泡在一个高度符号化的汉语池里,慢慢地影响着他的诗歌创作。但后来,随着一些远行,他的感受有了变化,渐渐从以往的桎梏中逐渐走了出来。 北岛曾回忆在北京的日子里,那是1970年的春天,他和朋友史康成、曹一凡去颐和园划船,史康成站在船头朗诵郭路生(也就是“食指”)的《在你出发的时候》为“上山下乡”的伙伴送别:“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 另一位朋友接着诵读到:“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这首诗即是食指那首著名的《相信未来》,末尾写到:“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北岛在回忆时,将此情此景这样形容:“如轻拨琴弦,一下子触动了某根神经”。 从六十年代末开始,也就是食指出现以后,中国诗歌处于地下状态长达十年之久,已逐渐形成众多的流派,个人的风格也日趋成熟。 1976年九月的一天晚上,芒克、黄锐和北岛像往常一样在黄锐家的小院喝酒聊天,北岛突然提议说:“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大家先是一愣,继而极度兴奋。后来他们又把周围的朋友聚到一起开会,商量细节,就这样在1978年,文学杂志《今天》被创立,并由北岛担任主编。 对于《今天》,北岛曾经这样描述过:“《今天》诗歌与其说是艺术流派,不如说是松散的文学团体。如果说有什么共同倾向的话,那就是对一统天下的主流话语的反抗,摆脱意识形态的限制,恢复诗歌的尊严。” 摆脱意识形态的限制,恢复诗歌的尊严,这是北岛对于诗歌的豪情壮志。 北岛几乎是一个理性的诗人,在他的诗歌里面,鲜有对风花雪月的描述,大多都是家国情怀的感悟,原本的北岛是一名极具代表的先锋诗人,但是当他经历了种种人间百态和客居他乡的流离之后,再加上他的好朋友遇罗克的死直接触动了北岛,导致北岛开始对那个时代产生怀疑,开始产生思考并且发问。 自1989年以后,北岛离开祖国,开始在世界各地漂泊旅居,有四年时间,甚至流连于六个国家。从西柏林到莱顿,从巴黎到纽约,世界于他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而他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那些年所经历的,就像他的诗歌《青灯》里描述的那样: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 还有散文《波兰来客》中:
那时候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其实,至少对于诗人们而言,漂泊未尝不是好事。里尔克曾经说过:“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他在《乡音》中写道:“祖国是一种乡音,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见了我的恐惧”。在《路歌》中写:“在无端旅途的终点,夜转动所有的金钥匙,没有门开向你。”这一切都是北岛在异国居无定所时的孤单与彷徨,在异国的夜晚,在孤灯下,只有数不尽的满目苍凉。 但所幸的是,在这些流离失所的时间里,他与艾伦·金斯堡、奥克塔维奥·帕斯这样世界级的诗人成为朋友,他到过特朗斯特罗姆的蓝房子,并引他为诗歌世界里的“叔叔”。对于这些享誉世界的诗人文豪,在他笔下似乎都是生动活泼而趣味横生的普通人,他与他们相交甚好,也彼此惺惺相惜。 当然,这段时期的经历与交友,也在影响着北岛后期的诗歌创作。在时隔15年后的2004年,北岛的散文集《失败之书》首次在大陆出版,这本散文主要是北岛在流浪的路上的一些采撷,北岛曾说:“散文和漂泊之间,按时髦的说法,有一种互文关系:散文是文字中的漂泊,而漂泊是地理与社会意义上的书写。” 在1989年到1993年的四年间,他曾住过七个国家,搬了十五次家,这其实就是一种散文语境。又或者说,在很大意义上,《失败之书》可以被视为一本纯粹却又意义深远的记录,它记录着一个诗人由内而外的生活,这或许是一些琐屑的情节,不乏敏感与牢骚,却又不失真挚。 那个喊出“我不相信”的面容肃穆与凄厉的热血青年消失了踪影,这本书里我们所能读到的,是一个在异国的阴暗边缘处苦痛抽搐的心灵,在没法言说中文的日子里,书写作为一种替代,是无声的自言与自语…… 2009年,北岛六十岁,决定写作长诗《歧路行》,因为需要与“体积、大时代和个人经验对话”。对于这首诗的名字,北岛是这样解释的:“歧路行,我永远在迷路。我个人的命运和当代史,有一种类似对话的关系。我经历过这些年,见过的诗人们,朋友们,还包括一些小人物。我觉得对于这么一段历史,我一定要有个交代。” 然而,诗写到500行时,北岛中风了,长诗也在2012年春天搁置。此后,北岛开始试着画画,他自己也明白,写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这首诗写完。在生病的时间里,北岛一直在寻找新的语言,来摆脱掉自身病疾的束缚。在家里女儿让他看电视对话,看画识字,他也曾坦承那段时间:“就像一个孩子一样。” 幸运的是,从2015年开始,北岛开始有了一些起色。他又开始写诗,参加“文学之夜”,出席相关活动。似乎感到重获生命而时间紧迫,他开始着手去一个一个实现他之前的夙愿。比如,出版《给孩子的诗》,发起《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正如他在《宣言》里所写: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晚期的北岛诗歌几乎完全抛弃掉了早期作品的宣言口吻,透着物是人非的沉郁沧桑。在《一幅肖像》里,他曾写到:“他侧身于犀牛与政治之间,像裂缝隔开时代。”、“哦同谋者,我此刻,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在《下一棵树》,他写到:“大雪散布着,某一气流的谎言,邮筒醒来,信已改变含义,道路通向历史以外。”在《背景》里,他写到:“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重还故乡,时间撼动了某些字。起飞,又落下,没透露任何消息...” 但即便是我们的心会比恨走得更远,北岛依旧在《借来方向》中高呼:“借来方向,候鸟挣脱了我的睡眠,闪电落入众人之体,言者无罪!” 想起艾略特说过:“很深的声音是听不见的”。可能是这样的吧,只是在梦中,在梦醒后,北岛会悄然写下,“铁锤闲着,而我,向以后的日子借光,瞥见一把白金尺,在铁砧上。”(《岁末》)。 在北岛后期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全然看到了一个我们并不熟悉的北岛,可能你会说这和那个书写着《回答》的热血少年有着不太一致的形象,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还是那个宝刀未老的北岛。只是不同的是,由于多年的漂泊生涯,他诗歌中的政治性在逐渐减弱,而愈发地向艺术性靠近。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固执的老头,而是一个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历史和反思自己的诗人。正如北岛自己所说:“作家通过写作发声,一个作家应该永远要跟他所在的时代的矛盾、政治、文化、语言保持紧张的关系,现在中国大部分人缺少这种紧张关系。” 2010年4月的时候,在香港城市文学节上,北岛与一众港台文化人并排坐在主席台上。港台文化人多具备谈笑风生的口才,台下听众阵阵笑声。北岛穿着浅灰色西装,紧锁眉头端坐其中,他发言的主题是《诗意地栖居在香港》,规劝香港年轻人通过诗歌,在高压的现世中寻找精神家园。 近些年来,北岛连续入选各种版本的“华人公共知识分子”名单,现在看起来,他的生活与内心,仿佛已宁静下来。但是他不这样认为,他说,我现在依然很愤怒,老愤青一个。所以你看,那些大喊着北岛变了的人,其实也都是源于对他,或者愤怒本身的不了解罢了。
…………………………………………………… 十几年前在美国遇到过北岛。他是来讲座的。我对他说《回答》如何激动我。他则微微一笑,说那不是他写的最好的诗歌。沉吟片刻他说“人是会慢慢成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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