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汗顏,我讀過的名著很少,板板手指數得過來。八十年代時候國內出版了很多世界名著,我那時曾想讀讀看看。找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復活》來讀,沒一本能善始善終從頭讀到尾的,感覺,乖乖隆地咚,囉里囉嗦怎麼那麼長啊。也試過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雨果福樓拜的小說,都讀不下去。尤其覺得巴爾扎克的小說一點都不好看。倒是從頭到尾讀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覺得很吸引人很好看,裡面的復仇故事很過癮。可是在法國文學史上,據說大仲馬與巴爾扎克雨果等人相比,簡直不入流,我就知道世界名著里自己恐怕只能看看“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怕多是欣賞不來的了。
我後來偶然讀了魯迅翻譯的《死魂靈》,覺得無比幽默,許多語言滑稽好笑又雋永而有回味,想起來那是我很喜歡的不多的世界名著里的一部。魯迅本人的作品我是極喜歡的,他的作品(當然也在世界名著之列)是那種可以讓我讀它千遍也不厭倦,而且常常讀了又有新的感受的作品。這樣的作品非常少。我很喜歡魯迅的文字風格,極其簡練,毫不拖泥帶水,每一個字裡都鑄進最大限度的豐富內涵。他好像說過能壓縮成短篇小說的東西絕不擴展成中篇小說之類的話,難怪他的作品那麼精煉。李敖批評魯迅的文字詰屈聱牙不通,我不覺得;王朔說魯迅沒有長篇小說,我覺得魯迅的短篇小說其內涵之豐厚足以蓋過許許多多的長篇小說。讀了魯迅翻譯的《死魂靈》,果戈里也成了我很喜歡的作家,後來我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死魂靈》,好像是滿濤翻譯的,讀了卻覺得與原來的印象差距頗大,於是知道同樣的外國作品,翻譯者不同,是可以呈現大為不同之面貌的。從前有人(好像是梁實秋吧)批評魯迅的翻譯是硬譯,對之不以為然,但我很懷疑是否有人能將《死魂靈》翻得比魯迅更高明。
在我讀過的不多的世界名著里有一本印象極為深刻的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本書我讀得很早,還在中學讀書時。我們家裡早就有那本書,放在父親的書架上,小時候以為是一本講煉鋼的工業書籍,毫無興趣。後來那本書被一個本家親戚“借”走卻再沒還回來。我中學時讀的那本是三弟借來的,他先讀了,在那裡摘抄裡面的名句,我去看他搞什麼名堂,他對我說,這本書超級好看。我那時在學校上課很混,不好好聽課,在下面抄字帖打發時間,三弟說那書好看,我就帶去教室,上課時在下面讀,一讀就停不下來,一兩天裡廢寢忘食一氣讀完。
還記得初次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時有一種震撼的感覺,那是以前讀小說時候沒有過的閱讀體驗。之前讀小說主要是看情節,好玩,看完就忘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情節自然也吸引人,那裡面的人物給人印象十分深刻,難以忘記。保爾充滿人格魅力而且給人力量感,即便是書中的一些次要人物如朱赫來冬妮婭保爾的哥哥阿爾青等也個個栩栩如生,形象立體飽滿。並且那本書裡有許多名句,最有名的就是那段關於人生意義的議論,大意是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就一次,人的一生應當如此度過,當回首往事時候不因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為生活平庸無聊而愧疚,在臨終時候如果想到自己一生為了人類最偉大的事業解放全人類(的共產主義事業)而全力奮鬥了就可以死而無憾。這種直截了當宣揚作者價值觀的議論在其他名著里似乎不多見,也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個特色。而讓我當時最感覺震撼的也是那些議論,對於尚未走上社會一介少年的自己而言,從那些議論似乎可以看到走入社會後的行動準則。如何方能“莫等閒白了少年頭”,感覺保爾給出了最好的答案。
三十多年後,2012年左右,我在北京三弟處小住了一陣。看到三弟書架上有一本新版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倍覺親切。抽出來放在枕頭邊,花幾個晚上重讀了一遍。讀後感覺與三十年前大相徑庭。初次讀那書時的震撼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為保爾或奧斯特洛夫斯基(保爾其實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自己)感到的無限感慨和悲哀。我想幸虧奧斯特洛夫斯基死得早,在他臨終之前依然堅信英特納雄耐爾必定會實現。他的在天之靈若是能夠了解在他身後並不太長的時間裡,曾經風靡大半個世紀席捲半個世界的共產主義運動如今已經偃旗息鼓,共產主義理想已變成人們插科打諢說笑逗樂的笑話,曾經貌似強大的共產國家分崩離析煙消雲散,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個依然掛社會主義招牌的共產國家也早已有名無實掛羊頭賣狗肉,曾經備受共產世界敬仰崇拜的偉大領袖斯大林如今被人與惡魔希特勒相提並論,那個列寧斯大林一手締造保爾和千萬與他一樣的共產主義信徒和戰士為之槍林彈雨衝鋒陷陣又為之捨生忘死拼命建設的強大蘇維埃國家和政權早已成了被世人唾棄的歷史垃圾,在共產主義名義下所取得的曾經的所謂偉大成就或勝利如今幾乎都成了滔天罪惡,不知當做何感想。碌碌無為虛度人生固然會讓人悔恨,捨生忘死不計代價為自己認定為世間最偉大壯麗的事業奮鬥一生,到頭來卻發現那所謂偉大壯麗的事業不過如水中月亮是虛幻的泡影,那悲哀又何嘗會比碌碌無為好到哪裡去?
但不管怎麼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仍然有其價值,它是那個時代的真實記錄。保爾或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堅強意志和偉大人格依然有其感人力量。儘管事後看來保爾或奧斯特洛夫斯基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並非如他所堅信是人類最偉大壯麗的事業,但他為自己的堅定信仰不計代價捨生忘死的精神和人格還是讓我敬佩和感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