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侯最喜歡去南京小姑媽家，小姑媽生了五個女孩，“五朵金花”。第一朵金花，在1949年，她才一歲的時候，隨着她的祖父祖母去了台灣。我沒見到過大表姐，只見到過她的照片，她的嘴巴很大，很像台灣女作家三毛。第二朵金花念書念得特別好，她是父母的驕傲，姐妹們的榜樣。可是，文革前的高考，她卻落了榜，去了新疆。據說原因是家庭成份不好，他們家台灣和美國的親戚關係，有美蔣特務的嫌疑。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那時正在讀初中和高中，她們畢業後，全去農村插隊落戶了。
如果我很乖，爸爸會獎勵我，暑假讓我去南京。那時沒人帶我，我就一個人去南京了。爸爸在上海火車北站把我送上車，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路上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講話”， 他在我每個口袋裡藏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我的名字，上海家中的地址，南京家中的地址，電話。。。等等，等等。這是我的“護身符”，萬一迷了路，就把張紙條給警察叔叔或者大人。有了“護身符”，走遍天涯海角，我不會丟掉了。
火車從上海到南京，大約四個小時。一路上，火車會在幾個站點停下來一會兒。到達無錫站時，大約一半的路程，火車停下來了。這時，有一位叔叔走過來，對我說，小妹妹，想吃無錫肉骨頭嗎？我把父親關照我的話仍進了爪哇國，點頭回答，想吃。叔叔說，那很好，我幫你買。我給了他錢，他拿了錢就匆匆地走了。火車咯噔一下，開始緩緩擺擺，啟動上路了，可是不見那位叔叔的人影。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一直在等他，等到了南京站，出站了，叔叔還是沒有來。
南京站，表姐們早就在那裡等着， 她們見到我後，就要帶我回家，可是我心裡還惦記着無錫肉骨頭，走幾步，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回顧四周，希望見到那位叔叔，表姐們見我行動忸怩，問我怎麼一回事，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們，爸爸給我的 20塊錢給叔叔了，我在等叔叔給我無錫肉骨頭呢！表姐說，買幾根骨頭那要這麼多錢，別等了，那人是騙子，他不可能來了，說完拉着我走。我身不由己，無可奈何，跟着表姐們回家了。一路上想着叔叔，他看上去親切可愛，哪裡像騙子，也許他也在找我呢！
姑媽家是在一個大院子裡，走進院子，兩邊是二層樓的樓房。同一樓房裡有一家鄰居，走廊可以直接通到他們的家。周圍鄰居都說這家男主人長得像電影《列寧在十月》裡的那個“耳朵耳朵”，女主人的嘴巴瑣碎，喜歡八卦，鄰居給她一個上海外號，“十三點” 。
“耳朵耳朵” 逢人聊天時，有意無意地總要帶上一句：“想當年我出國的時候。。。”，當年出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很好奇，問姑媽他是何方大人物，姑媽告訴我，“耳朵耳朵”是去坦桑尼亞修鐵路的幹活，做苦力的。“耳朵耳朵”經常坐在走廊的那把竹椅子上，翹着二郎腿，手裡夾着一支煙，在看報紙呢。他的兩腿交叉疊着，一隻老頭鞋勾在一隻大腳趾上，腿輕輕地抖動着，老頭鞋跟着微微地晃悠着。我在一旁觀察，看他抖腿運動什麼時候停下來。持續了一段時間，“耳朵耳朵”咪夾着眼皮，猛吸了一口煙，又開始像鬆了彈簧發條似地抖了起來，反正他一坐上椅子就要抖腿，好像是條件反射。
“耳朵耳朵” 不開心時，喜歡摔東西發泄怒火。有一次，不知怎的，又和老伴“十三點”鬧彆扭，只見他高高舉起一個杯子，做着要往地上砸的動作，我趕緊閉上眼睛，雙手捂住耳朵，等着那“呯！”的一聲 ---- 玻璃杯粉身碎骨。等了幾秒鐘，聽到“突”的一聲，睜開眼睛，定神一看，原來是一隻塑料杯，彈跳了幾下，渦溜溜地滾到了一邊，杯子完美無損， 虛驚一場。原來“耳朵耳朵” 精明得很，他明明知道塑料杯是摔不壞的，所以專挑塑料的東西摔。按照我的數學歸納法，他以前摔的東西都是塑料的，以後摔的東西也一定是塑料的。
小姑媽的前門牙齒有那麼點向外， 女人對自己面相上的要求往往是很苛刻的，苛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對付美容，那個叫狠！姑媽對她的門牙很不滿意，耿耿於懷，終於有一天，她去了醫院，把所有的牙齒全部連根拔光，裝了一口假牙。我還是覺得以前的姑媽蠻漂亮的，她的牙齒雖然不完美，但沒有影響她的面容。戴上假牙後，倒反覺得不自在了，怪怪的。當時國內的牙科整容水平不成熟，假牙太整齊了，太完美了，一看就是假的。在一次家屬某人的追悼會上，小姑媽悲痛欲絕，底聲抽泣，忽然沒聲音了，大家回頭一看，原來假牙掉在地上了。小姑媽迅速撿起，塞入口中，繼續悲痛。
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小姑媽把假牙拿下，妥妥地㴆泡在一隻放水的碗裡，碗放在廚房間的桌子上。 有一天，我異想天開，想照着鏡子也來戴一下假牙。晚上等姑媽睡了，我躡手躡腳地去了廚房，從碗裡取出假牙，左右擺弄，試圖放在自己的嘴裡。可是這假牙很大，橫豎放不進我的嘴裡。我把第五朵花叫來，倆人琢磨着如何戴假牙。結果七弄八弄，假牙被推進了第五朵花的嘴裡。天哪！小表姐頓時呲牙咧嘴，在黑戚戚的廚房裡，月光底下，像南京動物園裡的那隻大猩猩“弗弗”，蹦跳了幾下，變成了一個馬王堆出土的殭屍，一會兒，又變成了好萊塢的金剛 (King Kong)，非常恐怖。小嘴巴塞進大假牙，好似牙科醫生用鋼架把嘴撐大，固定在那裡，即不能閉，也不能張，第五朵花急切想把假牙取出來，但是假牙卻死死地掐在嘴裡，卡住了，死活取不出來。這禍闖大了，我們倆在廚房裡急得團團轉， 你追我逃，上躥下跳，我還大聲尖叫，被姑父聽到了，他像老鷹抓小雞似地，一把揪住第五朵花，使勁地把假牙扳了下來。
每逢傍晚， 我喜歡傍依窗邊，看那夕陽落山，看那天邊的彩霞，看那遠處齊飛的大雁，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此時此刻，那時那回，腦子裡常常回映出童年的軼事舊章，甜裡帶着愁，夢裡帶着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