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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一人生,“美帝孤兒”母親的傳奇摯愛
送交者: 一草 2021年01月10日18:31:0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兩情丨一夢一人生,趙韞如與謝偉思的露水摯愛 ZT

Original 莊稼嬰 新三界 作者簡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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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莊稼嬰,生於上海,曾在黑龍江插隊,自華東師範大學外語系畢業後,任教於上海外貿學院。1982年移居美國,獲加州大學博士,迄今在美國高校教學、管理近四十年。

原題

一夢一人生

趙韞如的摯愛

  1983年,我在加州一所研究生院讀研。暑假,謀得了一份語言暑校的教職。開學前一天,去校園參加暑校教師招待會。藍天艷陽,花木叢中,葡萄藤下,聚集了二三十位各語種的教師,頻頻舉杯,談笑風生。

 

1980年代初期,美國忙着跟華沙條約國冷戰,跟日本競爭市場,俄語、德語、日語一時間人強馬壯。然而,氣場最大的,仍屬永遠時尚的法蘭西語,那幾位法語老師,語音動聽,衣裝精緻,態度傲然。

 

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找到了中文部的同事。主管來自台灣,手下三名教師,一男同事,戴着眼鏡,不修邊幅,笨口拙舌,一看就是書呆子,一問,是伯克利大學語言學系的博士生;另一女書呆子,也戴眼鏡,也不修邊幅,也笨口拙舌,那是我,才讀了一年碩士;還有一位中年女士,身著古色古香優質雅典的連衣裙,襯出手中一柄本色的檀木扇,頭梳貴婦髮髻,端莊的臉龐微施脂粉,舉手投足優雅貴氣,引得法蘭西們也頻頻注目。

 

那年頭,海外華文教學領域基本是國軍的天下。中文部主管比較前衛,打破了懼怕排斥共軍的慣例,聘用了大陸的兩個書呆子。那位優雅的女士,我想當然地把她定位於港台同胞,因為那個年代的大陸中年婦女,還穿着灰色藍色的兩用衫。

 

女士平易近人,一開口,就把我弄糊塗了,她的普通話非常標準,不帶港台腔,沒有那些口字偏旁的語氣詞。主管介紹說:“趙女士是中國的著名話劇演員。”

 

對藝術界,以及全世界各行各業的名人,我孤陋寡聞。至於話劇,知識更是零。她叫趙韞如,英文名字Valentine,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退休的演員。

 

遇到趙韞如阿姨(1920年2月8日––2014年12月31日),是緣份,是幸運,我們之後成了忘年交,從1983年到她去世,一起走過了三十多年。

 

洗盡鉛華

那年夏天,韞如阿姨教中級班,我教初級班,課餘,我還兼管語言宿舍。她住得離語言宿舍不遠,時而來看學生,一來二去就熟了,在她的堅持下,我跟學生一樣,沒大沒小的,稱她Val–––她英文名字的縮寫。

 

閒聊中,得知她老家在常州和宜興的交界處,我倆時而用吳語聊天,吳語最適合用來細數美味佳餚,陽澄湖的大閘蟹、太湖的銀魚、無錫的肉骨頭、蘇州的湯麵、上海的小籠包,濃濃的老味道,深深的懷鄉情。

 

一天,她邀我去吃便飯。公寓樓在小山坡上,她跟人合租了三樓的一個單元。公用的客廳里空落落的,幾件不成套的家具,相當陳舊,是房東提供的。感覺跟學生宿舍差不多,主人似是臨時過客,潦潦草草地打發日子。

 

為了給我看一篇文章,她把我引進她的臥室,有點兒凌亂,老舊的衣櫃、梳妝檯上,一摞一摞堆了不少書籍報紙,書桌上攤着拆開的信件、夾着雜亂紙條的書、寫到一半的稿紙、喝剩下的茶、滿是煙頭的煙缸,看得出女主人活得隨心所欲。屋子裡沒有脂粉氣,沒有穿衣鏡,也沒有女星充滿自戀的特寫照片,淡淡的煙味里透出的是濃濃的書卷氣。

 

學院所在地,周圍居民本來就不多,華人更少得可憐。1980年代初,出國的,一般都是來留學的,自然而然,對她如何來美、為何來美比較好奇。

 

她是1980年來的,她女兒(網上傳的“美帝孤兒”韓秀)在美國外交學院教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女兒在新疆受盡了苦,無法好好照顧孩子,Val 就把外孫女留在北京,一手帶大。轉眼外孫女十歲了,女兒也在美國安頓下來,她出國是把外孫女送還給女兒。

 

不同於一般的中國家庭,Val 沒有留在女兒家,替她照管孩子,而是獨身來到了加州,六十多歲開始在國防語言學院教授華語。可惜一兩年後,政府削減經費,根據“最後招聘者最先解聘”的原則,她失業了。所幸失業期非常短,沒幾個星期就跟我一起被研究生院的暑校聘用了。

 

聽罷,心裡難免犯嘀咕,什麼背景啊,三代人說出來就出來,說團聚就團聚?

 

Val 直率坦誠。原來,她1946年就曾經在耶魯大學,一邊教授華語一邊進修戲劇表演。她的女兒1946年出生於美國,是美國公民。到了1950年,老舍先生給她捎信,說周總理歡迎她回去建設新中國,她就回去了。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三十年,六十歲又出國了。

 

她的輕描淡寫,勾起我濃郁的好奇。這人生梗概,裡邊藏着多少故事啊!眼前這位六十歲還敢赤手空拳出國打天下的女性,一定不是凡人。

 

自那天后,我有空常往她家跑,越聊話越多。三十多年的封閉生活,為了大我,犧牲小我,全國人民有太多太相似的群體記憶。一個詞,一句話,不用解釋,彼此就心知肚明。她坐過牛棚,受過迫害,遭過批鬥,聯想到我父母的遭遇,自然把她視為一路人。

 

實際上,她的經歷,太不同於普通人了,隨便抽出一段,就是一本書一部電影。因為聽得入迷,到了晚上十一二點,為了第二天還要上班,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夜深人靜,在黑暗空寂的街道上,只聽到自己沙沙的疾步聲,邊走邊回味離奇的片斷,不知不覺就回到了語言宿舍。

 

秋天,Val 搬家後,我們住得更近了,走路兩分鐘。她在一棟西班牙式的花園洋房裡租了一間寬敞的臥室,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朝南,一屋子的陽光灑落在褐色的橡木地板上。她的隨意,自然,坦率,吸引着我,有空我就泡在她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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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在海邊

 

她把傳奇人生,一段一段的,說給我聽,一段一塊拼板,逐漸拼出一幅錯綜複雜的圖畫。一些她刻骨銘心的片段,聽過不止一次了,依舊愛聽。就像一卷內容豐富的書,每次讀,可以換個視角,讀到以前忽略的細節,聯想到人生的另一個方面,體會到一層新的意義。

 

絢麗的舞台生涯

曾任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的劉厚生先生,是這樣介紹她的:趙韞如,中國話劇的老演員,當代中國傑出的藝術家。

 

1937年秋天,Val 十七歲,在日寇入侵家鄉的前兩三個月,考入了國立戲劇學校(後改名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之後併入中央戲劇學院)。正逢戰亂,她隨着學校一路逃亡,碾轉南京、長沙、江安等地,最後到達重慶。

 

當時的劇專,大師薈萃,她曾受教於余上沅、張俊祥、曹禺、吳祖光、黃佐臨、楊村彬等藝術家。劉厚生是她的劇專同學,回憶說:趙韞如在校時就是表演上的尖子,在讀期間,已經出演過許多角色。

 

1940年從劇專畢業後,正趕上重慶話劇的黃金時代,在劇壇上,她很快成為一顆耀眼的新星。她曾跟許多大師級的藝術表演家同台表演,如陶金、張瑞芳、秦怡、石羽等。在曹禺、茅盾、郭沫若、宋之的、陽翰笙、夏衍等劇作家的作品中,扮演了眾多不同的角色,是整個重慶話劇界公認的優秀話劇演員。

 

1950年回國後,她在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團和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工作,在二十多部中外劇目中,扮演了各種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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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藝網站介紹的趙韞如

 

Val描述的世界,基本上是明亮的,少有陰暗面。運動中的遭遇,往往是一語帶過。後來,從他人的文章里,才知道她是人藝最早被“揪出來”,最早關牛棚的。

 

她政治上的幼稚,做人處事的不諳人世,時而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從美國回來,居然穿着高跟鞋皮大衣行走在眾多的列寧裝中,就此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資產階級臭小姐。她另類的私人生活,更把自己釘死在婦道的恥辱柱上。她後來醒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也換上了列寧裝,積極地改造思想,甚至希望某一天也能入黨。這一願望,在他人看來,是天大的笑話。


在那樣的歷史條件下,她的真誠是徒勞的;懷疑、排斥、批鬥,如影隨形。1976年秋,Val遠離舞台十多年後,盼望着能重返舞台,卻被迫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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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途經香港回國,與陶金合影

 

趙韞如八十五歲的時候,出版了自傳《夢飛江海——我的戲劇求索之路》。自傳厚達400多頁,但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和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被壓縮在十萬字內,只占了100多頁。書的另外三分之二,收集了她寫的文章,漫談戲劇節奏,分享演劇經驗,評論表演藝術。由此可見,戲劇、表演是她的最愛。

 

常常聊着聊着,她就不由自主憶起扮演過的角色、北京人藝上演過的劇目、某個劇本中一個細節,頓時精神格外煥發。可惜隔行如隔山,她那些用心血琢磨出來的表演藝術真諦,曲高和寡,我一個外行,聽得一頭霧水。

 

她曾經有過宏大的計劃,邀我跟她合譯國外戲劇表演的教材和大師的評論文章。我們合譯了《理解與技巧》,我譯初稿,她修改定稿。

 

這次合作,加深了我對她的敬佩。她的文字功底紮實,文章的結構、措辭、節奏,考慮得十分周全。她一絲不苟的態度,讓我為自己的粗糙馬虎而汗顏。為了一個貼切的詞,一個完美的句子,她一改再改,煙一根連着一根,一天一天端坐在煙霧迷漫的書桌前,就為了那個“頓悟”的瞬間。

 

遺憾的是,翻譯教材的計劃,後來因我倆忙於生計和其它的事而擱淺了。

 

露水浮萍之愛 

作為戲劇的門外漢,我最愛聽的還是她的經歷,不折不扣的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人到老年,變得更往內看,更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在大千世界拼搏的往事,都成了過眼煙雲,反倒是振聾發聵的啟發,銘心刻骨的情感,茅塞頓開的醒悟,沉澱了下來,構成了個人的精神寶藏。隨意一想,一個個人,一件件事,一處處景,一幕幕戲,把人帶上無盡的回憶之路,三彎九轉,漫步在奇妙豐富的心靈世界裡。有幸結識了Val,她慷慨地推開了心靈的門窗,讓我瞥到了一丁點兒她的內心世界。

 

初識時,她單身,卻有女兒,猜想是離婚了。她卻很坦率,女兒小慧(韓秀)來自一段短暫馬虎的愛情。還是聽她自己來述說那段往事吧。

 

“我要忘記謝偉思,千方百計要忘記他,我不停地找事做,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但怎麼也忘不掉。就在我萬分痛苦的時候,1945年秋,我遇到了韓恩(Williams Hanen),一個美軍少校。他英俊瀟灑,儀表堂堂,當時有很多女人都圍着他,他不知為什麼卻很喜歡我。說我是自暴自棄也好,說我是不檢點也好,當時我對韓恩抱有一絲幻想,心想也許他可以使我忘掉謝偉思。但是一起幾次以後,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他再漂亮,再帥,跟我卻沒有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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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恩

 

她跟韓恩沒有談論過兩人的未來。在一起沒多久,Val接到了去耶魯教華語的聘書,韓恩安排她上了重慶到上海的美軍運輸機。她在上海等待出國的海輪時,發現自己懷孕了。

 

1946年3月,她坐船離開了上海。同船去美國的,有老舍和曹禺。曹禺是她劇專的老師,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曹禺,包括把孩子生下來的打算。曹禺勸她要想得遠一些,這會給她的人生帶來一連串的問題。然而,她非常固執,不肯聽勸,這個決定果然影響了她的餘生。

 

1946年秋天,Val在紐黑文(耶魯大學所在地)生下了女兒,那時她剛到美國不久,語言不通,人地生疏,學生宿舍不許帶孩子,教授華語的收入也十分有限,她惶惶然地東碰西撞,找地方寄託嬰兒。後來,多虧謝偉思的老朋友幫忙,才找到一家日本人代管孩子。

 

孩子兩歲的時候,因她授課時間減少,收入銳減,難以維持母女倆的生活,只得托人把女兒帶回中國,交由母親代為撫養。女兒是個捲髮洋娃娃,父母關係名不正言不順,又處在仇視美帝國主義的年代,在國內遭到各種羞辱、排斥、打壓,心靈受到極大創傷。送女兒回國,影響了母女關係,女兒無法原諒她,跟她斷絕了往來。

 

到了晚年,Val非常思念女兒。一天,我去看她,老太太那時90多歲,眼睛幾近失明,依舊樂觀豁達,送給別人的總是朗朗的笑聲。那天卻神情黯然,我忙問她是不是身體不好。她嘆了一口氣,說了兩個字:想啊。

 

我以為她胡思亂想,忙勸:別瞎想啊。她這才說:真想小慧啊。最近東部颶風不斷,也不知她怎麼樣了。我建議:那你打個電話問問?她搖頭,不語。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多年來,在從容樂觀的外表下,掩蓋着的那顆破碎的心。這種思念之情,太苦太苦了。

 

風平浪靜的港灣

1985年,我在加大念博士,收到了Val的來信,國防語言學院的退休老同事吳志鋼博士向她求婚了。

 

我很為她高興。在小鎮的華人圈裡, 吳博士是出名的好人,古道熱腸。記得有朋友要來美留學,找不到經濟擔保人,我厚着臉皮,求助吳博士,他一口答應。第二天一大早,他親自去銀行辦手續,七十高齡,因病截肢,戴假肢,拄拐棍,步履蹣跚,為了別人的事,不辭辛勞。助人為樂可以說是吳博士的同義詞,他前前後後擔保了近十名大陸學生來美留學。至於平時他稱為“舉手之勞”的善事,更是數不勝數。

 

那段時候,Val的生活頗為艱難,雖在研究生院兼課,但課時少,收入低微。她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不太可能另闢江山。她多次談到,在寬鬆環境裡獨立生活,精神上自由富足,可是在異國他鄉謀生的艱難,令她感到越來越吃力。

 

吳博士是第14屆中國奧運會代表團的成員之一,1948年在英國參加奧運會後,來到美國,之後一直在國防語言學院當教授,是學院中文系的元老之一。吳博士除了教書有道,還善於理財,積累了不少資產,被人戲稱為中文系“首富”。退休之後,因病做了截肢手術,不久妻子又病逝了,老人過了一段孤獨的生活,打算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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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趙韞如、吳志鋼喜結良緣

 

從Val的自傳中可以看出,她直率到不懂世故。吳博士向她求婚,她傻呵呵地回答: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這個人現在還在我的心裡,因此我不會對感情有其他的念頭。我不是你理想的妻子,你需要的是一個能伺候你的人,我不善於家務。

 

虧得吳博士大人大量,開導她: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是向你求婚,不是要你來伺候我。

 

吳博士的話感動了Val,想到兩人殘缺的家,坎坷的人生,她答應跟他相伴相隨,共度晚年。1985年底,他們結婚了,他七十歲,她六十五歲。婚後的生活安寧、瑣碎、溫馨。遺憾的是,1989年,吳博士病逝了。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然而吳博士為一葉歷盡風吹雨打的小舟,提供了一個堅固平靜的港灣,讓Val可以安度晚年。

 

Val習慣了一人打天下,在港灣里休養生息了幾年之後,六十九歲那年,重返國防語言學院任教,又工作了七八年,才放下教鞭。

 

這是趙韞如唯一的一段婚姻,她屢次說,這段婚姻讓她找到了歸宿。看似非常獨立的一位女性,骨子裡是傳統的。丈夫逝世後,她護送他的骨灰回到北京,為他修了墓,立了墓碑,墓穴里空着的那一半,是為自己準備的。

 

巴士奇緣 

上述二位,一位在她二十六歲的時候,給了她女兒,一位在她六十五歲的時候,給了她安定的晚年。那個讓她三四十年不婚不忘,一生帶着淡淡的痛苦和哀愁的男人叫謝偉思,在她二十四歲的時候,跟她談了幾個月戀愛。這段情,或許是至愛,或許是孽緣。

 

他們相遇於1944年早春。Val 在公共汽車上看報紙,旁邊一個高個子外國人用中文讀出了報上的一個標題“鐵石心腸”,Val抬頭看看他,覺得奇怪,他懂中文?

 

過了些日子,Val在車站一邊等車一邊看書,那個高個子走過來站在她身邊。她自管自地看書,一不小心,書中夾着的一張照片滑落到地上,高個子撿了起來,交還給她。她剛道了謝,車就來了,匆匆上了車,心裡想,真是怪事,怎麼又遇到他了。

 

又過了近兩個月,Val第三次在車站遇到高個子,他捧着一大堆書在等車。他們一同上了車,接着他尾隨她下了車,走了一段路,問她名字。Val說: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知道我的名字?他說自己已經為她坐這路車好幾次了,沒有別的意思,就想和她交個朋友。還補充說:你看我這一大堆書,我還得坐車回去呢。Val被他逗笑了,讓他去銀社看戲,她的劇團正在那裡演出陽翰笙的《兩面人》。

 

幕間休息的時候,Val收到了劇務送來的一張名片:謝偉思,美國大使館二等秘書。背後用英文寫着:我是你在公共汽車上見過的那個人,希望演出後能見到你。

 

演出結束後,他們去銀社對面的湯圓店吃宵夜,兩人一談起來,特別投緣,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對方。謝偉思文質彬彬,說話儒雅得體,給Val留下極好的印象。

 

之後他倆開始頻繁交往,感情迅速升溫,期間謝偉思去印度出差,Val去巡迴演出《清宮外史》,身處兩地,靠信件傳遞彼此的思念和愛意。謝偉思仔細詢問了Val巡迴演出的日程,每天給她寫信,在巡迴演出的最後一站,Val收到了厚厚一疊他的來信。

 

信中,他不厭其煩,把自己的生活都講給她聽,他愛她,希望跟她分享生活。看着信,Val心裡很甜。

 

Val一輩子記得的那個場景,向我述說過多次。她巡迴演出後,回到重慶就給謝偉思打電話,沒有人接。放下電話,一抬眼,謝偉思站在窗戶外面。她是這樣描述的:他在那兒站着,滿眼的愛戀,痴痴地望着我。他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掉。

 

他們走到一起的時候,Val知道他已婚,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謝偉思自稱家庭生活不幸,跟妻子長期分居,妻子曾經出軌。二十四歲的她,簡單天真、又灌了愛情的迷魂湯,深深同情愛人的“悲慘境遇”。她在自傳里回顧:自己對他的感情,不是“第三者”在破壞他的家庭,而是在撫慰一個痛苦的靈魂。她把自己交給了他,讓兩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有情無緣

1944年7月下旬,他們交往才三個月左右,謝偉思不見了。過了幾天,Val從他同事,美使館參贊F那裡得知,他跟美國觀察組去延安了,這是美國政府首次嘗試跟中國紅色政權接觸,使命機密。F轉交了謝偉思給Val的700美元,讓她去置辦家具,準備結婚。不久,他從延安給Val寫信,說自己一定儘快離婚,和她結婚。應該說,他們的感情真摯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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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偉思1944年在延安

 

謝偉思曾寫信回美,要求離婚。他知道外交官不能跟外籍人士結婚,但做好了離開外交部的思想準備。他告訴Val,他可以改行做記者,留在中國。根據他晚年的回憶,當年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完全是因為Val,而是在戰時的中國,他有機會才盡其用。謝偉思1909年出生於中國,父母是傳教士,他通曉中國的語言、文化和歷史。

 

謝偉思在延安呆了兩三個月後,回到重慶,讓Val去他弟弟家,而不是他倆的愛巢見面。Val有點兒納悶,見了面,發現他情緒異樣。他忙着收拾行李,說自己第二天就要回美述職,但不久還要回來。忙忙亂亂的,他倆沒有多談。

 

謝偉思回美不久,Val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告訴了謝的好友F,F吃了一驚,婉轉地勸她放棄這個孩子,中斷這段戀情,這樣於兩人都好,她可以專心追求舞台藝術,謝偉思可以繼續從事外交,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美國外交界的“中國通”。F還暗示Val,謝偉思要解決家庭問題,難上加難。然而,Val正在熱戀中,不為所動。

 

日子一天天過去,謝偉思卻杳無音信,她心裡真的着急了。不久,F告訴她,謝偉思回華盛頓期間,妻子去華府探望,兩人已經和好,而且妻子又懷孕了。Val聽了,如雷擊頂,懵在那兒,久久說不出話來。難道謝偉思的深情厚愛,都是假的?

 

她一氣之下,同意墮胎,並把準備結婚的700美金托F還給謝偉思。F陪伴她去做了手術後,她孤零零地回到了家,躺在床上,周圍的一切都讓她聯想起謝偉思在時的生活,萬念俱灰。

 

之後不久,F又向她透露,謝偉思回美後,受到審查,處境不利。Val聽罷,情不自禁地牽掛他,設想出種種原因,為他對自己的不忠開脫。讓她最自責、最痛悔的,是自己意氣用事,扼殺了兩人的孩子,可是一切都無法挽救了。她變得消沉惘然,像個木頭人。

 

謝偉思離開中國三個月後,1945年的春天回到重慶,又去找她,表達自己的思念。他告訴她:我盼了很久才跟你重聚。她那時心灰意冷,對他十分冷淡,出於自尊驕傲,隻字未提失去的孩子,也未開口詢問他和太太重歸於好。

 

不久謝偉思又被召回美國,結束了在華的十二年外交生涯。然而,謝偉思沒有忘記Val,他和F主動聯繫了他們在耶魯大學的老師,為她謀得一份華語教員的工作,給她創造了去耶魯戲劇表演系深造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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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在耶魯大學

 

在她心情黯然的那幾個月裡,為了忘掉謝偉思,她跟韓恩短暫相處,再次懷孕。放棄跟謝偉思“愛情的結晶”,讓她十分痛悔。正因為如此,她不再放棄,決定生下女兒。據她自己說,要把韓恩的孩子當作謝偉思的孩子來養。

 

一年輕女子,戀愛失敗,為了修整撕裂的心,找個新男友替代舊男友,可以理解。但是,孩子作為替代品這事,當作秘密,藏在內心也罷了,怎好開誠布公,直告女兒?在這件事上,她的不通世故、隨性、愛情至上,我曾委婉地放過馬後炮。

 

若是在傳統社會,兒女是父母的財產,如此一說,也就罷了。可她的女兒,自我意識強,追求的是獨立人性,“代用品”留下的是抹不去的陰影。美國人,有那樣的心靈創傷,足夠找心理醫生訴說一生。她們母女的矛盾,實質上是兩種文化的撞擊。

 

然而,讓二十多歲的Val,考慮得面面俱到,也太苛求她了。

 

重逢重別

 

我幾次問她,謝偉思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為什麼遭到審查?Val老也說不清,給我的感覺是,她當時就是一個不關心政治、只沉迷於愛情、醉心演戲的年輕女孩。

 

為了敘述完整,我特地去查了謝偉思受審的原因。

 

1945年1月,謝偉思回國述職期間,美國戰略情報局的一名情報人員,看到《美亞》(Amerasia)雜誌發表的一篇文章,其中大量引用了他在泰國收集到的情報。他立即上報,懷疑有人泄密。

 

《美亞》是一本專門報道遠東的左傾雜誌,其創辦者跟美國共產黨有過聯繫。情報機關接到報告後,立即搜查了雜誌社,搜出幾百份美國政府的文件,其中有謝偉思寫的八篇報告。於是,聯邦調查局開始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同年夏天,六名嫌疑人被捕,包括謝偉思。

 

情報機關一開始把這一案子作為間諜、泄密案,由於雜誌社從未把文件轉發給外國,司法部判定這不是一起間諜案。對六名嫌疑犯的起訴是,他們未經授權,擁有和轉讓了政府文件。謝偉思提供給雜誌的八份文件,是他撰寫的中國報告的副本,不涉及敏感的機密信息。在當時,外交官與記者分享國外動態,頗為常見。為此,大陪審團在1945年8月,一致投票反對起訴謝偉思。

 

美亞事件被歷史學家視為麥卡錫主義的前奏,即懷疑、打擊共產黨嫌疑。謝偉思被撤訴後,隨即被調離了中國,在日本供職了幾個月後,又被派往新西蘭。

 

1949年,他由新西蘭回美。Val那時結束了在耶魯戲劇表演系的學業,正準備去歐洲演戲,得知他回來後,就去見他。她的回憶錄描述了當時的心情:在我的生活中,除了排戲之外,腦子裡想的都是他。所以這次我非見他一面不可,關於他的所有事情我都是聽別人說的,我要親耳聽他自己告訴我真情。我們的情感,外人是沒有辦法破壞掉的,只有我們自己才能親手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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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時代的謝偉思


Val傻乎乎的,一心鑽在愛情里,絲毫沒有考慮到政治的險惡,事實上,連她也被聯邦調查局盯上了,懷疑她是紅色間諜。


為了避開耳目,謝偉思在朋友家跟她見面。兩人再見,百感交集。


美亞事件發生後,謝偉思非常擔心Val,因為他跟延安的接觸,怕國民黨找她的麻煩,後來聽說Val還在演戲,才放了心。


Val也終於有機會親口告訴他,如何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兩人不能自主,抱頭痛哭,仿佛又回到以前相濡以沫的日子。曾經有過的隔閡冰消雲散,Val證實了自己的感覺,他們依舊牽掛思念着對方,謝偉思是愛她的,他們不能在一起,完全是因為外力。她沒有隱瞞自己跟韓恩的露水之交,並對謝偉思太太的懷孕,表示無法理解。他的解釋有點牽強:沒有愛也可以有孩子的。

 

分別的時候,謝偉思說:中國我還是要去的,希望你等我十年。

 

Val回憶:別說是十年,二十年我都會等你。可是,這樣做對你的處境好嗎?我違心地說,我不等你,希望你能夠集中精力解決自己的問題。說這句話時,我真是肝腸寸斷,心都在滴血。

 

他倆沒料到,中美斷交了三十年,他們再見已是1980年代了。

 

1978年,Val收到了謝偉思的信,信上說:我要見你,我不明白為什麼已是1978年了,我還不能見你。我1972年和1975年訪華的時候,他們拒絕告訴我你的消息,我可以理解。但現在是1978年了,還不讓我見你,我就不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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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謝偉思訪華,受到總理接見

 

Val收到信後,心情激動。1980年,聽聞謝偉思又要來訪,她就寫了一封信給鄧穎超。信里說:您跟總理都知道我和謝偉思的關係,我們過去相愛過,可是我們彼此不相屬。現在,我和他是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關係。中美都建交了,我們也應該見面了,這一次我一定要見他。寫這封信,希望您能幫助我實現這個願望。

 

鄧穎超請文化部長黃鎮“解急協助”。她寫道:美國友人謝偉思當時是進步的,同情我黨的。我同意趙的意見,即已不是個人問題,而是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

 

1980年4月,Val終於在北京見到了謝偉思。那是在北京人藝安排的官方宴請場合,在場的有謝偉思夫婦,還有多位領導。這應該是促進兩國人民友誼性質的會見吧。

 

Val回國後的三十年,一直單身。支撐她情感的,是他倆最後一次單獨見面的情景和對話,她時時想着他的愛,他的好,他的體貼和思念。她的原話是:雖然分開了,我感覺就像從來沒有分開過,天涯咫尺。

 

愛的花絮

他們真是愛得驚天動地啊!然而,他們在一起,攏共才兩三個月,二十四歲的她,單純浪漫。之後的愛,更多是基於她的主觀意念。事實、情感、態度、解讀,虛虛實實揉在一起,編織出一個美麗的傳說。

 

有沒有可能,Val把一切都美化淨化了,他真那麼愛她嗎?出軌的藉口很老套,之後迷途知返,回歸家庭。再者,他倆沒有共同經歷過生死考驗、暴風驟雨。風花雪月的瞬間,短暫的相守,又發生在朝不保夕的戰爭歲月,談不上紮實的感情基礎。

 

1989年春,我在研究生院主管中文系,Val在系裡兼課。一天,她拉我去參加北加州馬林郡一所大學召開的研討會,因為謝偉思和吳祖光也要去。我立馬答應了,終於可以見到她的終身之愛了。

 

謝偉思和他太太卡羅琳那時已年近八十。謝偉思思維敏捷,儒雅謙和,風度翩翩,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卡羅琳,一位傳統的美國老太太,說話直爽。基本上,是她們倆在交談,謝偉思難得插話。

 

讓我吃驚的,是謝偉思對Val痴情的注視,他對她由衷的、不能自主的愛戀、關切、欣賞,一目了然,掃滌了我心中曾經的疑雲。

 

那天,Val跟他的對話平平淡淡,態度看上去比平時更拘謹。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聽她講述了四十多年前,在重慶,讓她一生不能忘懷的痴情眼神。

 

謝偉思對Val全神貫注的當口,我看了看卡羅琳,她神態自若,談笑風生,充滿自信。

 

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音像檔案中,我找到了採訪卡羅琳的紀錄。

 

卡羅琳和謝偉思是美國奧伯林學院的同學,在大學裡,他們相愛了。1933年,謝偉思通過了美國政府的外交考試,但是由於經濟大蕭條,政府停止招聘。為了早日結婚,謝偉思決定回到他的出生地中國去找工作(謝偉思1909年生於中國,父母是傳教士)。到中國不久,就在昆明美領館找到一份文員的工作,年薪1800美元,足以負擔小家庭生活。

 

同年秋天,二十三歲的卡羅琳遠渡重洋,在上海登陸後,又搭上小輪船,經過十天顛簸,終於到達距昆明500多公里的越南海防港。謝偉思在岸邊翹首盼望未婚妻。兩人從船碼頭徑直去了海防城裡的一家法國旅店,由海防市長為他們證婚,開始了兩人長達六十多年的婚姻。

 

1935年,謝偉思被調去北京任職,夫婦倆帶着五個月大的女兒,來到北京。沒幾天就爆發了“一二·九”學生遊行,抗議日本侵占東三省。卡羅琳對政治不敏感,她生活在外交官家屬的圈子裡,與世隔絕。她喜歡北京,富有異國風情,奇特,和平,舒適,仿佛在體驗“阿拉伯之夜”。

 

1937年9月,戰事吃緊,美外交官家屬受命撤離。卡羅琳帶着兩個孩子回到加州伯克利她父母的家中。過了不久,謝偉思被調到上海領館,因租界的生活相對平安,卡羅琳1938年到上海陪伴丈夫,直至1940年底才又回到伯克利定居。那時候,外交部不頒發家屬津貼,兩個孩子和她靠謝偉思每個月寄來的100美元開銷,日子並不寬裕。她精心操持着他們的家,撫養兩個孩子。後來,外交部設立了津貼,她每月能得到180美元,日子才過得富裕了一些。

 

謝偉思1944年底從延安回華府述職,卡羅琳去見他,在那裡懷上了小兒子菲利浦(這件事讓Val決定墮胎)。對於謝偉思說的婚姻不幸,在卡羅琳的訪談中,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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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偉思的合家歡照片(攝於1950年代)

 

卡羅琳回憶,1945年8月6日,是終身難忘的一日。那一天,謝偉思上法庭接受審判,大陪審團投票反對起訴他。那一天,卡羅琳生下了菲利浦,因為丈夫正上法庭,在醫院陪同她的是她的父親。那一天,美國在廣島投擲了第一顆原子彈。

 

卡羅琳想,懷胎十月,好不容易才造就了一個人,然而一顆炸彈,卻讓十萬人頓時喪生。

 

或許,在那一刻,卡羅琳也開始對政治敏感起來。之後,是她伴隨着謝偉思,不離不棄,在險惡的政壇里,走過了二十多年的艱難歷程。他們的情感,應該是靜水深流,源遠流長。夫妻之間,柴米油鹽,清晨的一杯熱咖啡,烤箱裡面包的奶油味,黑夜等門的一盞孤燈,難捨難分的,是日積月累的煙火氣。

 

愛,像是萬花筒,絢麗多姿,每次愛,都愛得獨特。Val和謝偉思的相愛,卻是因為沒有煙火氣,幾十天的相處,轟轟烈烈的熱戀,幾十年夢裡的默默相思。猶如一首短詩,字字凝聚着激情和夢想。

 

轉眼,韞如阿姨走了快六年了。想到她,心裡是滿滿的溫暖,我懷念跟她心靈相會的那些片刻。是她,讓我看到,一個人身處的外在世界,物質、狹小、局限。所幸的是,人還擁有着一個心靈世界,輸送着強大的、無限的心靈力量。這種力量,可以主宰一個人的幸福或者不幸,坦蕩或者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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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中期。從左至右:作者、趙韞如、趙韞如的表妹謝素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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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趙韞如:《夢飛江海––我的戲劇求索之路》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年;

Fenzi, J. & Service, C. S. (2010)Interview with Caroline Schulz Service. Retrieved from the Library of Congress,http://www.loc.gov/item/mfdipbib001640/.

Kifner, J. (1999) John Service, a Purged‘China Hand’, dies at 89. Retrieved from The New York Times,https://www.nytimes.com/1999/02/04/world/john-service-a-purged-china-hand-dies-at-8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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