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走了，世上再無母親節

三個月前的一個主日崇拜結束後，我開着車回家。也許是快到我的生日了，“母難日”三個字一下子出現在腦海，我想媽媽了，想着想着我流淚了。

這篇文章被封了。與我在原來的公眾號上發表的一千多篇文章一道。再也看不見了，特別是網友的評論。

這個禮拜天是母親節，我想了又想，但從不記得和媽媽過過一個母親節，就連母親節這個節日，也是到美國後才聽到的。而那時，母親在太平洋的彼岸。

如今，媽媽離開我已經過了12年。於我而言，世上再無母親節，說得更準確一些，從無。

我見媽媽的最後一面是2006年7月27日。我從美國回中國探親，領着兩個孩子在老家呆了十來天后，當晚就要坐火車離開老家去北京。莫名其妙，中午兒子突然發高燒，吃降燒藥也不見效。四點多鐘，二姐急了，說：“趕快帶我們小侄兒去醫院掛滴溜！”於是，幾個人立即帶看着羊羊去醫院，我則留在家裡整理行裝，再多陪一會兒老母親。

母親躺在炕上睡不着，隔不一會兒就問一次：“怎麼樣了？羊羊怎麼樣了？”

我安慰母親說：“媽，沒事兒。就為羊羊禱告吧。求上帝保佑他。”

母親說：“好、好。”可是，還沒過十分鐘，她又問：“沒來電話嗎？羊羊怎麼樣了？”

我說：“媽，沒有事，你放心好了。”

我說：“媽，我走了，你別惦記我們。”

母親說：“我不掛掛。”

我知道母親說的是寬心話，就說：“媽，你好好禱告，求上帝保佑你，賜給你平安。也給我們禱告。”

母親說：“好。”說完了她又問：“怎麼還沒來電話，羊羊怎麼樣了？”

五點半左右，羊羊回來了，滿身是汗。半個小時後，我們走了。媽媽看着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走吧，別掛掛我。”

多少年來多少次離開家門，媽媽總是說：“孩子，走吧，別耽誤了火車。別掛掛家裡。”她老人家總是走出家門，走到胡同口，後來她得病了，就靠着大門口目送我遠去。而這一次，重病在身的母親已經下不了炕了，她睜大眼睛看着我和孩子離開了家。

外面下着大雨。

我淚流滿面。

即使那樣我也沒想到，這是媽媽最後一次看着兒子的背影，也是孩兒最後一次注視母親的慈容。 

媽媽。

8月14日，我去加拿大布道結束後回到芝加哥，一大早接到了外甥女的電話，她說：“三舅，我姥姥不行啦！”

什麼？我人全懵了。

第二天，妻子去銀行取出現金，準備我隨時回國。但整個八月里，只有日航還有一張經東京去北京的機票，而在九月中旬之前，從北京飛回美國的機票，一張也沒有。 

但是，從8月18日到9月8日，我每個周末的行程全都排滿了：四處布道，有三個地方都是幾百人參加的福音營，而我是主講人。 

怎麼辦？把這些聚會都取消，趕回中國？還是留在美國再等等看？

百般掙扎後，我選擇了留下來傳福音。

2006年9月3日下午四時，媽媽走了。

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

我未能送母親最後一程，這是我的一個心病。多年來，每想到這裡我常常流淚。主啊，求你擦乾孩子的眼淚。我期待着那一天，在天堂里見到爸爸和媽媽。

1955年那個寒冬，母親把我帶到了人間。那時家裡太窮了，兄弟姊妹六個，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四十多元，母親後來到生產隊當了農民。母親說，她生下我坐月子的時候，家裡只有28個雞蛋，還都是左鄰右居送的。母親沒捨得全吃，她還讓我的哥哥們吃了幾個。

這些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這麼多年來，母親留在兒子心中只有一個印象：愛，無私的愛。記得有一年我問母親：“媽，我小時候你打沒打過我? ”

母親笑着說：“怎麼能沒打過呢? ”

我說：“怪了，我怎麼就一次也記不起來呢？”

直到今天。

也許就是因為愛吧。

記得父親有一次用笤帚把子打我，我站在地上那個紅桌子旁邊，咬着嘴唇抽泣，就是不求饒。父親氣更大了，更往狠里打，邊打邊說：“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笤帚把子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我疼死了。

媽媽實在看不上眼了，使勁奪過了笤帚把子，她黑着臉對着爸爸說：“打兩下就得了，哪能把孩子往死里打！”一看媽媽要拼命，爸爸罵了我兩句就出去了。

母親把我摟在懷裡，輕聲地跟我說：“孩子，你怎這麼犟呢？你爸打你，你一求饒，你爸不就消氣了。看這身上，打得都起檁子了，你爸下手乍這麼狠呢？”

父親打我，我忍着劇痛不哭，但當母親撫摸我時，我卻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痛哭。

我抬頭看媽媽。媽媽的淚水落到了兒子臉上，兒子的淚水沾濕了母親的手。

那年我多大？，也就七八歲吧。

多年後想起這件事，我還是特別感謝母親，如果不是母親阻止了父親的毒打，我也許就會在更強烈的疼痛下求饒了，但那樣，我的自尊就會全都被毀了。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我沒有錯。

八十年代末期，我被批判，之所以能選擇寧肯跳樓也不認罪，這樣的倔強大概是從小就養成了。

母親總是接納我。記得小時候我偶爾會和二哥打仗，打不過了，就動手撓他。媽媽批評完了哥哥後再接着訓我，說：“你怎這麼狠，不見血你就不停手。”

但只要我認錯了，說一句：“媽，我再也不敢了。”母親就放過了我，說：“以後再也不許打架啦。” 

我從小愛看書，一入了迷，母親吩咐我要干的活，我差不多就全都忘了。這時候，母親總是說：“孩子啊，我看你就是一個書呆子，一看上書，就什麼都忘了。”她一邊說，一邊就順手把活幹了，幹完了，也從不抱怨苦和累。

有些活，我盡力幹了，但幹得不好，媽媽從來不挑毛病，她的口頭禪是：“差不多就行了。”就像我擦柜子擦大鍋蓋，沒擦到的地方她從不責備，總是說，“差不多就行了。歇會兒吧。”

儘管從上小學起，我學習成績就是班上最好的或者之一，是主要的學生幹部，但母親從來沒要求我門門功課都要拿第一，她只要求我們要爭氣，說：“咱們窮人家的孩子，得爭氣啊。”

於是，每次聽到我念成績單時，媽媽都很高興，她還摸着我的頭說：“這大腦瓜怎麼這麼聰明。”

打從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母親的臉是笑臉，她會笑着看我，只要我做了一點點好事，媽媽都會說：“孩子啊，你真懂事。”

我工作以後，哪怕給母親一分錢，媽媽也會說：“孩子，你怎這麼孝順啊。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的，卻老掛掛家裡。” 

現在回頭想，我對人生的信心，大概就是這樣被母親鼓勵起來的。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在母親心中，我和姐妹兄弟一樣，都是父母的驕傲，她從不偏心。媽媽總是說：“我真是有福啊，你們兄弟姊妹六個，個個都這麼孝順，個個都這麼有出息。我真是有福啊。”

媽媽懂得知足。這也深深影響了我。

也許，媽媽給我的最大禮物，就是她的善良。記得六零年前後，來要飯的人真多。雖然我們也吃不飽。但只要趕上我們家吃飯，媽媽總是盛碗熱乎的粥，拿一個玉米麵窩窩頭，給要飯的老奶奶和小孩子。還讓他們進屋子裡，說：“暖和暖和吧，喝口熱水。”

有時候，鄰居家拿個小碟子來我家借一點油，說，都一個禮拜了，孩子還沒見到一個油花。媽媽總是從油瓶子倒出一點油來，還說：“孩子跟我們大人受苦了。”

從不抱怨，從不嘮叨，這是母親作為一個女性的突出優點。別的不說，就說大哥、二哥結婚後，和母親共同生活了多年，但當着兒子的面，媽媽從來不說兒媳婦的壞話。

有時我說：“媽，你太慣我嫂子啦。”

媽媽總是說：“哪個姑娘在家裡當媽的能不心疼哪。和你哥哥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我說：“媽，你不能什麼活都干哪。”

媽媽總是說：“嗨，她們年輕人，上班挺累的。歇會就多歇一會吧。”又說：“我就是個幹活的命。”

我們兄弟姐妹六個，父親一直偏向我大哥和我老弟。這對我的青少年時代產生了很不好的影響。

記得有一年回國，躺在炕上，我問母親：“媽，你說真話，你偏不偏心？”

母親堅定地說：“不，我不偏心。”

我假裝認真地說：“媽，我看你偏心，你跟我爸一樣，就偏向我大哥。”

母親居然嚴肅了，她說：“兒子啊，你這可是說昧良心的話了。媽啥時偏心過？你們哥幾個，哪個我不心疼？我看哪個都喜歡。做媽的能不一碗水端平嗎？”

我笑了，說：“媽，我是逗你玩的。你不偏心，你要是像我爸那樣偏心的話，我早就沒命了。”

說完了，我好難受。母親說：“孩子，都過去了，就別想了。”

我說：“媽，早就沒事了，我早就原諒爸爸了。”

媽媽說：“這就好，這就好。你爹是好人，就是脾氣太暴了。退休這麼多年，也改得差不多了。”

我說：“媽，我知道，我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媽，謝謝你。”

我說：“媽，我愛你。”

2019年2月，母難日懷念母親，寫於芝加哥郊區

5.10 略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