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朋友

這是夏日一個漫長滯緩下午，“叮叮 叮叮“ 大門門鈴響了，打開門一看是哈蒂，手裡拎着幫我在薩維小鎮中國食品店裡代買的豆腐乾，我們約定她來我家吃飯，飯後準備帶她參觀我住家照片中“美麗風景的地方”。

一進門，放下食品，哈蒂就四下看看，這很正常，第一次來家裡的客人肯定要觀察一下主人的住家環境，她從廚房的窗口看到外面的花園和小菜園，驚嘆道

“好美麗的紫薇花”，院中有棵紫薇樹，繽紛的紫薇花都快把頭伸到廚房來了，非常漂亮。

哈蒂：“呀，那是兩棵什麼樹？”

我看都沒看說：“果樹，李樹和杏樹”

哈蒂：“有沒有果子，給我帶點回家”

“不好意思，沒有給你的了，今年7月李樹第一次結了12個李子，鳥就吃了4個，我從鳥嘴中搶救下8個，都已經到我們肚子裡了，沒有給你的了”

“哈哈” 她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呀，還有一盆羅勒（是一種做調料的香料），能不能給我一些”？

我一下噎住了，上個星期我專門在市場上買的一盆羅勒，準備把羅勒葉和松子仁一起打碎攪拌做意大利麵條的伴醬，那是意大利熱那亞著名的麵條伴醬。我只好說“不行，我需要用這些羅勒，還是趕緊來吃炒粉絲吧“，我想把她從花園引到餐桌上來。

哈蒂，矮個，50來歲，棕色膚色，高顴骨，兩個大大黑眼睛凹下去遠看像黑洞，她是北非摩洛哥人，來自著名的馬拉喀什城，我曾多次到她的故鄉旅行，她是我以前在衛生局做翻譯時的老同事，多次說要跟我一起喝茶，吃飯，多次請我到她家吃摩洛哥的國菜“古絲古絲”，那時我工作項目太多，除了衛生局的事業單位，我到處參加展會，到企業做技術培訓翻譯，開辦中文課堂等，太忙太忙，不多的時間都給了家人，旅行和幾個要好的朋友，沒有時間分配給我的一個普通同事。另外，我一般不喜歡到處串門，誰邀請我都是打哈哈，寧可與朋友在酒吧見面或到我家來吃頓便飯也不想成為朋友家拘謹的客人。

2019年初我辭職準備窮游世界，沒有料到剛週遊了一年爆發疫情，被卡在家中，因此現在時間稍有充裕，也不那麼擔心哈蒂來搶劫我的時間了，終於，她來到了我家。

“哇，炒粉絲是我最愛吃的”，飯桌上，她邊吃邊讚美，還拍照下來發給她18歲的兒子，

“有沒有多的讓我帶些回去給我兒子”？

“當然有，沒有問題”，好在我炒了不少，當然沒有問題帶一盒回去給她兒子。

吃飽後，她吃我買的杏子，又看見剩下的一點大紅葡萄

“就這點葡萄了，還有沒有多的，我喜歡吃”她說話的口氣好像是我的大姐，

“啊，對不起，就剩這幾顆，還有其他很多水果，大黃桃，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吃完水果，需要上廁所，我說

“如到樓上的廁所需要用拖鞋”

“為什麼？”她像孩子一樣天真地望着我，

“因為樓上是臥室，我們都是穿室內的拖鞋才上去，要麼你到樓下有個簡陋的廁所，”

“那我到樓下去”，

她邊下樓邊說“你要給我一點中國禮物，我不可能空着手回家”，

這樣要禮物的？我一愣，她不是帶一大盒炒粉給兒子嗎？她是否以為自己跟阿里巴巴一樣進入了強盜暗地藏珍寶的洞穴，一定要從我這裡帶點“珍寶”走。

我只好到處在抽屜里找有什麼“中國特色的禮物給她”，終於找到一件帶”石塊“的中國紅節，送給了她，

“這個吉祥節會帶給你運氣”，

“什麼運氣？”

“你想要什麼？ 錢？可能會讓你發財，愛情？可能會讓你老公從泰國回來（因為她意大利老公一直在泰國工作），每天與你相伴”

我有點開玩笑地說。

正在我們準備出門去觀看屋後山丘的落日時，她又看到桌子上的一個專門開核桃的木製轉子，（一個小杯上開有一孔，有一手柄可以往裡外轉動，擠壓核桃），深棕色，雕花。

她拿到手中仔細觀看“好漂亮，這是什麼？能不能把這個給我”，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找我要一顆小核桃，

“這是開核桃用的，不是中國的，這是我丈夫從印度旅行帶回的紀念品，不是隨便可以送人的”，

我認真嚴肅地跟她說，雖然金錢上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物件，但對我丈夫來說這個小物件是他一段旅行和日常生活的見證和陪伴，不是隨便可以送人的，還有，她一個普通的同事和朋友，怎麼這樣隨便要主人家的東西？誰賦予她的權力？我納悶，啊，幸好第一次請她來我家。

我原來在衛生局還有另一個男同事，他們都是負責為移民到意大利的摩洛哥人做翻譯服務，名叫傑拉，非常俊朗，他總是為自己的英俊陶醉不已，有點像俯在湖邊愛上自己倒影的希臘神話中的最俊美少年那耳喀索斯，傑拉常常自誇有多少意大利女人在路上攔住他想跟他交朋友。

他來之摩洛哥著名的菲斯古城中，啊，寫到菲斯，勾起我多少美好的回憶，那裡的經學院是伊斯蘭建築的經典，海洋般藍色的精美花園，就在那些羊腸般彎彎曲曲小巷中，他被一個比他大幾歲的意大利女人一眼愛上，最後她把傑拉帶到意大利，跟他結婚，他的妻子卡特琳是一位出色的理療醫師，還是衛生局一個什麼負責人，當時是我們的負責人，也是我的好朋友，她對我說“我厭惡意大利男人的沉悶無聊，至少傑拉身上還背負着阿拉伯的文化行李箱吧”，言下之意，除了傑拉爽心悅目的面孔和他們兩性相悅外，他還有其他的價值，這肯定是的，每個移民的身上都肩負着他原有文化和習俗的旅行包。

傑拉像個西班牙人，五官非常端正，挺拔的羅馬雕塑似鼻子，眼睛俊美，黑眼黑髮，膚色意大利人最羨慕的橄欖色，他深知自己的英俊，受到眾多的讚美，他也就更愛打扮，用他妻子口袋的錢，以一種老電影中上個世紀殖民地白人的穿戴風格招搖於小城，他俊美的容貌和勻稱的身材，那身奇異的打扮還真吸引不少意大利女人的目光，

卡特琳的確也曾為英俊，渾身散發着異國風情魅力的丈夫驕傲，不過結婚幾年後，卡特琳意識到那個她稱謂欣賞的“阿拉伯文化旅行箱“里裝滿了傑拉從摩洛哥帶來的令她感到十分反感和麻煩的習俗：如個人衛生衝突，飲食衝突，特別是傑拉又把弟弟從摩洛哥申請到意大利來，住在他們的家中（自然是卡特琳的房子），那位外國客人最後竟然在外面四處販毒，幾度被關在監獄，她的婆婆還三天兩頭地從摩洛哥打電話來說一定要照顧好這個販毒分子弟弟，如有什麼事真主是不饒恕這個哥哥的。

一天他對我說“阿拉伯文字翻譯比中文難度大得多”，他對中文毫無了解怎麼可以隨意下這樣得定義，這只是他個人無知和狹隘的認識而已，他去度假時讓我替他在醫院裡代班，即負責醫院各部門需要各種不同語言的翻譯服務的啟動和協調工作，明明走前他告訴我他星期三回來上班，結果他星期五回來，翻譯服務辦公室星期四空無一人，受到領導的追責，到頭來他責怪我。

我跟這位美男子同事多年，除了最初悅目之外，大家都意識到他的協調工作能力和動力非常有限，連他的妻子都說他需要幾頭牛來拉着他運作才行，但他並不是一個品德不好的同事，他也很友善，有次我回國探親，去中國之間傑拉跟我說了幾次 “幫我帶件中國功夫綢衫”，

那次，我從上海經過，在城隍廟遊逛時留意給他買了一件，回到意大利後送給他，他高興地接過去說了聲

“謝謝，我試試看”，

沒有問一聲“多少錢”，彷佛這件衣服是我從上海的街道上拾來的。

幾天后，他一見到我就開始一個勁地抱怨“大了，大了”，

我白白送他一件他還不滿意，我只好說你拿到廣場邊的中國裁縫店剪短一點，總不會讓我出改衣費吧。

以前，每個周四上午我去另一個佛里城的婦幼保健站上班，與一個阿爾及利亞的同事嘉米拉（阿拉伯語“美麗“的意思）一起工作，共用一個小辦公室。一天早上，我到小辦公室後把包放在柜子中，又把著名世界品牌普拉達太陽鏡放在包上，偷了一下懶沒有放入包內，之後我去了醫生的辦公室，幫那些有門診約會的中國病人做翻譯，在裡面一呆就是一上午，因為周四是專門提供給中國婦女和孩子就診打針的時間。

這個小辦公室只有我和“美麗“出入，等我下班去取包時發現太陽鏡不見了，錢包內的東西都沒有動。

誰會溜進我們的小辦公司只打開櫃門拿走我的太陽鏡？不可能是外來的小偷，眼鏡自己會不翼而飛嗎？只有我們兩人出入這個小辦公室，可我又沒有“美麗“偷走的證據，更不可以胡亂懷疑同事的品德，於是我反覆問“美麗“有沒有看見，她總是一副無辜的口氣

“我可沒有看見”

我自己也對自己說不可能是”美麗“偷的，我跟她的關係也不錯，有時我開車帶她一起去我們單位開會，她總是跟我抱怨她的意大利丈夫，婆婆。如同所有的北非女人，包括摩洛哥，突尼斯的女人，她們老是抱怨，抱怨單位的領導，抱怨醫生護士，抱怨她們服務的同胞，抱怨意大利人。

名牌眼鏡神秘失蹤幾年後，那天我告訴哈蒂我的懷疑，哈蒂一聽我的述說，馬上叫道“肯定是“美麗”拿的，北非人最羨慕這些品牌了（很多人都羨慕不光是北非人），你應該馬上對她說那是個仿冒品，在黑人地攤上買的，這樣她可能會拿出來放回原處”，

呀，我還真沒想到這一招。不過已經事過幾年。“美麗”跟丈夫離婚，帶着我的眼鏡不知去了何方。

從2006年起我就多次去摩洛哥馬拉喀什和撒哈拉沙漠旅行，一年的復活節，我決定獨自一人去菲斯，預定首都卡薩布蘭卡一個旅館，旅館老闆非常熱情發郵件給我：

“歡迎你到摩洛哥，需要接機嗎？”

因飛機到達時間是夜間12點，當然希望他們派人來接我，詢問價格，“30歐”

“好吧”，我別無選擇，接受了，約定好有人拿着寫着我名字的牌子在機場等我。

飛機降落摩洛哥，我出機場，不見任何人舉着我的名字，我滿機場找，沒有找到，只好借一個在機場等人的當地人的手機打電話給旅館，旅館人說“啊，對不起，司機忘記了，你自己打出租車過來吧”。

居然忘記了，唉，無話可說，人的記憶總有可能會遺忘的時候。

那個借電話給我的人，一分鐘的時間，竟然要收2歐元的費用，比在歐洲還貴。

最後一次摩洛哥旅行大約是8/9年前的事了。那時，在摩洛哥旅行時，總有人糾纏你，有點像印度，他們總是想從遊客身上抹點油水，看到遊客好像就是看到金錢，以各種手段誘騙你去家裡喝茶，如車子在半路壞掉了，或沒有車子回家，能否搭一程等等，進入他們的店或家後茶還沒有端上來就開始給你展示地毯。

2000年，再來看看我在北非遇到的埃及人。那是我第一次開始獨自闖蕩世界的旅行，到達開羅的第二天，就在旅館樓下遇到一個胖乎乎的出租司機的糾纏，每天力勸我乘他的出租出遊覽金字塔，我總是說“NO”，最後他找到旅館的一對新加坡夫妻，又讓他們來勸我，我妥協了，答應跟他們合租的士遊覽金字塔。從旅館出發，胖司機第一個給我們推薦的項目是去辦理一張假學生證，可以在金字塔及開羅所有博物館購買半價票，我馬上拒絕了，四十歲的人了，稱自己是古代孔子的學生嗎？可那對看上去還算年輕的新加坡印度夫妻要辦理，沒有辦法，花費了近一個多小時在一個小公寓裡跟兩個埃及人一起勾結搞違法活動，總算他們兩人拿到了蓋有新鮮章印的學生證，車子開出了開羅城，又直奔大路邊的一家商店購紀念品等等，這些還馬馬虎虎可以接受，在世界各地的旅遊地點都容易發生這類事情，只是到了金字塔時，司機並沒有把我們帶到金字塔的售票口，而直接帶到附近大院中的一個草棚中，迎接我們的是一個深棕色皮膚，矮小精瘦的男人，他頭上纏着阿拉法特戴的那類黑白格子阿拉伯頭巾，身着污跡斑斑白長袍，有點像是從聖經故事裡走出來的人物。他熱情地讓我們坐在昏暗草棚中的一條木長凳子上，有準備似的拿出一個小黑板掛在我們面前開始比划起來，像一個作戰時的參謀給我們講解作戰方案，“你看金字塔在這裡，我們現在在這一點，這之間有20公里的距離啊”， 他拖長重音強調那遙遠的20公里距離，

“你們要在烈日下走20公里的路，太陽會鞭撻得你暈頭轉向”，他把戰況講解得很嚴重，一下子把我們無經驗的遊客恐嚇住了，頭腦中想象着烈日下艱難行軍，

我們每人立即花大約30美金租馬租駱駝。

我一人騎在高大的駱駝上像個威武的沙漠女王，新加坡夫妻則一起騎在一匹高大的馬，我們像沙漠商隊跟着這男人出發，還沒出門他就提醒我們“你們不要跟路上任何人說話，這樣我就會讓你們開心幸福的”，

一出門，就遇到很多遊客大巴，我的頭已經達到大巴汽車的頂部，才幾分鐘就到了金字塔的售票口，最後才發現大約幾百米，最多一千米的距離，沿途還有很多出租馬和駱駝的，我偷偷的問了一下，才5美元的價格。

這是我所認識和了解的北非人：摩洛哥人，阿爾及利亞人，還有突尼斯，埃及人。多多少少他們帶有北非阿拉伯的文化，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當然個人經驗都是有限的），他們給我的印象是都愛貪便宜，不論是住在意大利的還是在北非遇到的，不能說他們總說假話，但他們的話真不可全信，好像在某種程度上，說說假話純屬正常現象，無關緊要，他們不會有任何羞愧感。

當然，北非人雖然是穆斯林文化但他們又不能代表真正的阿拉伯文化，在那些比較富裕阿拉伯國家不會出現這種現象，在阿曼和迪拜旅行，走在街道上，那些阿拉伯人有時主動停下來問我需不需要搭車, 他們願意免費送我一程，或免費抽空開車帶我到處游游看看。即使在最最貧窮的也門，沒有人去欺騙你，可能北非人那種貪圖便宜，欺騙人等與國家經濟及生活條件相關。土耳其也屬於伊斯蘭教文化，但沒有人去欺騙你。

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作為伊斯蘭教阿拉伯文化及非阿拉伯人的伊斯蘭教文化的民族，那就是非常好客，待人熱情，這是我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