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與懷:他在凌晨離去,留給世界一道光亮——紀念白樺先生 |
送交者: 萬維網友來稿 2024年12月29日19:16:4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他在凌晨離去,留給世界一道光亮 ——紀念白樺先生 何與懷
(前言:2019年1月15日凌晨,白樺先生在上海逝世,至今六周年了。白樺是中國著名作家、編劇、詩人。人們知道《山間鈴響馬幫來》《今夜星光燦爛》……等作品出自他的筆下,但更應知道他因一部《苦戀》而罹禍,也應知道他花了十年功夫撰寫長詩《從秋謹到林昭》,以及八旬之年寫出一生感悟的《八十年一夢》。本文對這隻“不合時宜的公雞”生前種種作出評述,以表紀念。)
1月15日凌晨,白樺先生在上海逝世,享年八十九歲,知道他的人無不感到哀痛,而欽佩之情也油然而生。
一
1995年新加坡作家節期間, 本文作者何與懷博士和白樺先生的合照。
我在1995年曾經和白樺先生相處過好些天。那年新加坡作家節,白樺先生應邀來訪(一起來的還有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當時我在新加坡工作,熟識新加坡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王潤華教授,他是新加坡作家協會會長,擔任作家節主辦者,便請我這個朋友幫忙接待,每天陪白樺到各處參加活動。
1995年新加坡作家節期間,白樺先生到新加坡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新加坡作家協會會長王潤華教授家中做客(後排中:白樺;前排左起:陳思和、王潤華、何與懷)
我記得白樺在多次演講中說他是一隻“不合時宜的公雞”,別的公雞大概到了五點鐘開始啼叫,他可能三、四點鐘就已經叫了,打擾了主人的春夢,使他們很不高興。白樺在演講中還形容中國曆次政治運動就像“剁肉”。每次當權者都會選擇好要被剁的肉,同時又布置好一批剁肉刀。他常常成了被剁的肉,這當然很痛苦,但他還是非常慶幸地表示,自己從來不曾當過剁肉刀,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白樺的演說很動情,我不知道新加坡那些年輕的聽眾是否完全明白,但對我這個經歷過毛時代尤其文革的人,聽來真是感觸萬分,而且今天回想起來更甚。看看這位著名劇作家、詩人、小說家、散文家的一生,如人們所說,他真可稱得上是中國文化界的焦點的一個代表,是世事滄桑中“苦難一代”的突出代表,是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作家的孤獨代表。他是“新中國”五十年歷次政治運動的“全陪”,從胡風冤案、反右、文革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六四風波……等,一次也未漏網,是全程受難者。這位唯美、唯藝術、唯愛的文學家,卻很不幸,在一個又一個的政治災難中飽受煎熬,承受着人們無法想象的重負。
二
其中,直接以白樺為唯一靶子又堪稱全國性的政治運動是對他的《苦戀》的批判。
本文何與懷作者博士論文第五章論述“白樺事件”。這是此章目錄。
1982年我離開中國到新西蘭奧克蘭大學讀博士,在這之前一年,就碰上這個大批判——我稱之為“白樺事件”,後來在我的博士論文第五章中作了論述(論文出版時的書名為Cycles of Repression and Relaxation—Politico-Literary Events in China 1976-1989,即《緊縮與放鬆的循環:1976至1989年間中國大陸文學政治事件研究》),在我出版的英文詞典中也有“白樺事件”等相關條目(書名為Dictionary of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即《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文化用語大典》)。
《苦戀》拍成被禁電影《太陽和人》。這是當年的海報(畫家袁運生繪制,唯一一份樣張。)
白樺的《苦戀》劇本發表在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雜誌第3期上,據此攝製的電影改名為《太陽和人》,導演是長春電影製片廠的彭寧,在1980年底完成。劇本寫了歸國畫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如同千百萬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一樣,文革浩劫使凌晨光一家的命運墮入谷底。在他生日那天,被打得遍體鱗傷,此後,他被迫逃亡,藏身蘆葦盪,成為一個靠水中魚蝦及老鼠糧生活的荒原野人。劇終時,雪停天晴,凌晨光的生命之火卻燃盡了,雖然在這之前“四人幫”已經倒台。 《苦戀》不但描寫了文革的苦難,更嚴肅地指出了苦難的根源——毛澤東個人崇拜。有這麼一個場面:小晨光在廟宇里看到一座金身佛爺的臉是黑的,便問老和尚:“為什麼這個佛爺這麼黑呀?”老和尚回答:“是善男信女的香火把它熏黑的……”這個影射讓人印象非常深刻,人們不但聯想到毛的罪惡,也聯想到眾多善男信女也許包括自己把佛爺熏黑的“香火”。
1980年《大眾電影》刊登的《太陽和人》劇照。
這個悲劇還有一個焦點:凌晨光女兒星星覺得在這個國家已經不能容身了,決定和男朋友到國外去。凌晨光表示反對,女兒反問父親:“您愛這個國家,苦苦地戀着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凌晨光無法回答。 結尾寫了臨終前凌晨光在雪地里爬行,尋找他的人們發現他時,他已經是在一個大問號的那一個點兒上冷卻了身體,他兩手儘量向天空伸去,兩眼睜着——他用最後一點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個碩大無比的問號”,這和劇本開頭引用屈原《天問》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話,前後相互呼應。在拍攝中間,中宣部部長王任重派人到現場傳達指令:你們這個戲,別的地方暫時我不管,結尾那個大問號不能拍。因此,在送審的電影版本裡,問號變成了一串省略號。不料這又成為新的罪狀——“這部電影很惡毒,對着紅太陽打了六炮”。 當局在全國知識界文學界思想界發起了對《苦戀》的大批判,批判白樺違反了“四項基本原則”。1981年夏天,鄧小平召集主管意識形態的領導人,非常嚴厲地指出:
無論作者的動機如何,看過以後,只能使人得出這樣的印象:共產黨不好,社會主義制度不好。這樣醜化社會主義制度,作者的黨性到哪裡去了呢?有人說這部電影藝術水平比較高,但是正因為這樣,它的毒害也就會更大。這樣的作品和那些所謂“民主派”的言論,實際上起了近似的作用。
一錘定音。白樺的《苦戀》被判了死刑。
三
1989年,天安門民主運動爆發,白樺是年59歲,仍如年輕人一樣,充滿愛國激情,帶頭和上海作家協會同仁上街遊行。“六四”鎮壓之後,白樺自然脫不了干係。1993年5月他到悉尼訪問時,有人問他寫作情況,他嘆了口氣,委婉地說:
“我住的是玻璃房,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毫無隱私可言,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哪有什麼心思寫作,更何況寫出來的東西也發表不了!”
但是,白樺絕對沒有屈服。在他晚年的時候,渾身傷痕的白樺,還做了一件讓中國許多詩人深感汗顏的事——從1997年7月15日到2007年7月15日,他以整整十年時間毅然完成了265行長詩:《從秋瑾到林昭》。 秋瑾何許人也?這位辛亥女傑,於1907年7月15日凌晨,因組織光復軍起義事泄,從容就義於紹興軒亭口,年僅三十二歲。林昭何許人也?她被人稱之為“中國聖女”,於1968年4月29日,以所謂現行反革命罪被綁赴上海龍華機場執行槍決,終年三十六歲。這兩位女傑,雖然時空相隔,卻仿佛死於同一個刑場,同一個劊子手。秋瑾死後一個甲子,她在西湖西泠橋附近的墳墓,因經常到西湖行宮遊樂居住的毛澤東埋怨自己要“和墳墓為鄰”一句話,竟被炸毀了。林昭在蘇州有一個衣冠冢,但當局如大敵般防範,不許人們祭拜。林昭在今天的中國政治語境裡,是一個禁忌。 這兩位女性都是為了中華民族而死的,獲得了白樺極高的尊重與敬仰。清代詩人、詩評家袁枚說過:“人必有芳菲悱惻之懷,而後有沉鬱頓挫之作。”白樺創作《從秋謹到林昭》這首長詩正是這樣。他,初衷是感動,然後是構思,最後是思考。這十年的情感常常讓他不能自已,經過十年的孕育與洗禮,長詩終於稜角豐滿地橫空出世。從詩中可以看出,其實白樺表達的,是一種很基本的要求,他守望的只是剩下的一條底線,可是,非常不幸,這條底線在世界有些地方仍然高不可攀。詩的最後一節喊出:
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 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 還中國以真實!! 還林昭以美麗!!!
白樺在獲獎演說中,這樣形容秋瑾與林昭:
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提醒我們記住她們美麗的面龐!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在二十世紀的史冊上書寫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記住她們的來路和歸途!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記住她們的瀟灑身影!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預見她們必將復活的日子!
白樺用了五個“鮮血醒目”的句子,幾度泣不成聲…… 中國重要的詩評家都說,白樺的政治抒情長詩《從秋瑾到林昭》,是當代中國詩壇上出現的一首閃耀着炫目的思想光輝和藝術特色的難得的傑作,它以震撼靈魂的大氣魄,為世人呈現秋瑾與林昭的“鮮血的醒目色彩”。此詩所代表的是中國知識分子——中國人的最高良知,是人類靈魂的最終顫動!就這首詩所達到的思想高度和藝術深度而言,它抵達一個幾乎空前的水平,將在中國詩史上,占據重要地位。
四
白樺在他八十歲那一年,曾寫了《八十年一夢》一文,回顧他的一生,並討論了一個對他也對中國文化人很重要的問題。
電影中凌晨光被批鬥。
文章開頭,白樺就說,他和所有中國文化人一樣,有着來自傳統的先天缺陷,有一個極為簡單的命題,需要在觀念和實踐上有一個清晰的解答,那就是“愛國與忠君”。 白樺談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他那部電影劇本《苦戀》。劇本里,白樺只不過提出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問題:“您愛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愛您嗎?”不料這卻成了掀起大批判的一個焦點。批判者氣勢洶洶寫文章的時候,在向上級匯報的時候,還耍弄了一個小小的“技巧”,把白樺寫的“國家”改成“祖國”。這句台詞傳到鄧小平那裡,便變成了“我愛祖國,祖國愛我嗎?”其實,“祖國”者,祖邦之國,不以階級和政治的不同而改變其本邦名分;“國家”者,政治幫派的控制機器,一時一地而非永恆。在任何一個民族的語言裡,“祖國”和“國家”都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如果再說到“政治幫派”(政黨),那它即使奪得政權組成政府執政,也不能等同整個“國家”,更不能代表“祖國”! 關於“愛國與忠君”這個命題,白樺不無痛心地說,在許多中國人心目中,確實是“一日不可無君”,就像毛驢的脊背上失去沉重的糞筐一樣,時刻都不得安寧。中國的智慧有意無意都在為帝王獻策,甚至很少考慮自己對自己有什麼期待,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忘得乾乾淨淨。白樺提到中國近代史可恥的一章:辛亥革命以後,革命黨人拱手把大權讓給袁世凱。袁世凱登上總統寶座仍嫌不夠,經過三年籌劃,居然在辛亥革命之後的第五年即1916年元旦登基稱帝。雖然很快遭到共和人氏的激烈反對而頹敗,但是,許多中國人心中的九龍寶座,並未從此崩塌。 白樺說得太對了。他回想年幼時每當看到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的史料,總覺得實在滑稽可笑,可是後來他就笑不出來了。歷史的詭譎在於,有時竟然會出現令人口呆目瞪的重演。白樺年幼時覺得滑稽可笑之事,在文革時期出現了——毛澤東個人崇拜登峰造極,這個“偉大領袖”被全黨全軍全國億萬民眾擁送上高高的神壇上。而文革之後五十年,竟然又有人取消憲法規定的任期制,夢想再作毛澤東。 到了“文革”後期,白樺開始獨自反思自己的一生,開始有了疑惑。正是因為有了反思、疑惑,所以能夠寫出《苦戀》這部傑作,真實地概括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深刻地批判了現代個人迷信;而且把其批判性保持到晚年,寫出感天地泣鬼神的《從秋謹到林昭》長詩。 今天,《從秋謹到林昭》不為當權者待見,《苦戀》這部一開始就被塵封的影片看來更難以重見天日,但是,白樺這兩部作品卻越來越顯示出其非凡的意義。 人們驚奇地發現,《苦戀》具有極其準確因而極其可貴的預言性—— 劇本在結尾,寫了凌晨光用最後一點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個碩大無比的問號”。這個“?”問號的悲壯感太震撼了,這就是“天問”,這個“天問”直到今天還屬無解。在送審的電影版本裡,問號不讓表現,於是這樣處理:一切安靜下來,一個太陽,一枝風中蘆葦在日輪里飄搖,然後畫外配以定音鼓,一聲強擊,一個點出現,連續六聲強擊,省略號六個點出現在銀幕上。這也是甚具力量的神來之筆——確實是“對着紅太陽打了六炮”。這個“紅太陽”遺害至今,“六炮”實在打得痛快。最令人欽佩的是,白樺把凌晨光的死亡安排在所謂“四人幫”被“粉碎”之後。電影劇本中,飛翔的雁群在天空寫成大大的“人”字,從開頭貫穿到凌晨光的死去,最後,只見“一枝蘆葦在風中晃動着,堅強地挺立着……”這種含蓄的寓意,更加深了對凌晨光的死的渲染。這太有預言性了,很讓人深思。當年,重新上台的當權者把文革的一切災害苦難都說成是“四人幫”以及“林彪反革命集團”造成的;他們的覆滅,文革的結束,就好像從此萬事大吉。這幾十年中國發生的事,證明這是彌天大謊,凌晨光們的悲劇,還在不斷發生。 而《從秋謹到林昭》,此詩的最後一節如火山爆發般喊出:“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還中國以真實!!還林昭以美麗!!!”這儼然時代的最強烈的呼喊。如何實現?白樺早已在《八十年一夢》中說了:其實,一百年前已經有了答案——“那就是走向共和”。
五
白樺先生遺像
2019年1月15日凌晨,白樺先生終於走了。
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在白樺先生追悼會上送的花圈。
白樺先生,這隻“不合時宜的公雞”,生前在一次接受未被整肅前的廣州《南方都市報》採訪時,不無傷感地說:
“我在‘文化大革命’那樣嚴酷的環境下還是很樂觀的。但是,我現在反而不那樣樂觀了。中國的機器運轉得很緩慢,我童年時的嚮往,看來這輩子是看不到了。”
本文作者何與懷博士在悉尼舉行白樺先生追思會。
一語成讖。但這又何嘗不是中國人不得不承受的痛苦的現實?!終於,他的生命走到盡頭,“童年時的嚮往”好像作了一場夢。但是,在凌晨離世的白樺,就像他的《苦戀》人物凌晨光一樣,留給世界的卻是黑夜將盡時最早出現的一道光亮,必將激勵人們思索中國的未來。而白樺,將會在未來再生,“復活必然成為一個莊嚴的節日”,猶如他在1989年6月6日寫於上海的《再生》詩所預言:
對於在十字架上流盡鮮血的上帝, 死是漫長的疼痛的熄滅, 是人世苦難的集中體驗, 是大悲意念的最後完成。 對於在風雪中終於倒伏的小草, 死是暴虐下的極度屈辱, 是難以瞑目的強烈憤怒, 是千萬次抗爭經驗的積累。 但上帝和小草都能夠再生, 當春水從人們眼中湧向大地的時候, 上帝微笑着從十字架上走下來, 小草挺起最柔弱也最具韌性的腰肢, 復活必然成為一個莊嚴的節日, 歡歌一如生命,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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