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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交-------回憶一位老友
送交者: 老禿筆 2005年03月06日11:46:1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老禿筆還是小毛筆的時候,那時是上世紀70年代中。毛爺還在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鬧得全國人民不得安生,生活更是苦不堪言。

一天,家裡來了一位戴黑框眼鏡的高個子先生,有50多歲的樣子。 他面容可親,文質彬彬,言談間出口成章。跟我父母談的很是投機,大有相見恨晚的勁頭。我在旁邊眼看着他們三人喝了二暖壺的熱水。當他走後,我才知道他是一位文學戲劇研究員。以後,我管他叫張大爺, 因為他比我父親年長一些。

張先生早年是北平某大學的學生。40年代去了延安。也是那個時候入的黨。在延安時作點文藝方面的事。解放後,進入一個大研究所作研究員。他在建國前後結的婚。可是他的妻子在五十年代中期就得了婦科病,不能再有夫妻生活。 所以,張先生幾乎是有婚姻之名,而無其實。以後,無數回的政治運動更把兩人的關係推到了冰點一下。到了60年代,他們早已分居了。 可是,那時中國的物質條件太差了,他們不得不在兩間小屋中繼續生活。而那位女人也堅決不辦離婚手續,擺明了要跟張先生干到底,拖到死。那年月,人們的心靈都被扭曲了。 不但政治上的險惡叫人們如履薄冰,生活上的艱難也使人們出奇地不講情理。明知二人早已勢如水火,不想的是如何減少雙方的痛苦,反而是最大可能地讓對方痛苦。中國人的這份人心啊,到現在還是不理解。這得要多大的仇恨才能要在日常生活中同歸於盡啊。

張先生家裡得不到應有的家庭生活。四處吃飯,找地方睡。能不回家就不回去。58年反右浪潮後,他認識了一位被打成右派的女人。那女人其實只是一個爽快的人。 說了幾句話,就被打成右派,丟了工作,黨籍。苦悶地在家裡過日子。張先生的性格是個爽朗的為人。出口就帶笑,笑起來也是痛快淋漓。他好言安慰這落難的女人。 巧的是,兩人的專業也是同樣。一來二去,兩人就來了電。其實,落難中的人,最是情感脆弱, 容易被人感動,也容易感動人。我在這裡要特別說明,張先生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他既不是趁人之危,也不是風流成性。 同在患難中的男女,產生同情,相憐是正常不過的。張先生秘密地同那女人約會幾年,最後,居然使那女人懷了孕,產下了一個小女兒。 幸虧,那時那個女人是己婚的。也有了3個小孩。那時也沒有DNA檢查這回事。那女人就瞞過了丈夫,一個木納的同行, 比她大十幾歲的研究員。

說也奇怪,這非婚生的女兒,倒有幾分像婚生的結晶,跟其他三個孩子長得還蠻像。大概,那被戴了綠帽的先生到死也不知道這個女兒不是他的傑作。這件事和他同那女人的來往,被嚴嚴實實地掩蓋了多年。不但那女人的先生不知道,張先生的原配也不知道。 這也是我始終不能理解張先生原配對他仇恨的原因。要是她知道這件事,那也好理解。報復之心,誰都有之。可她到死也切實不知道。 所以,張先生同原配的恩仇我到底也沒搞清楚。

轉眼間,到了77-78年,張先生決定同原配離婚。那時候,離婚首先要打報告。這事,張先生的單位,倒是痛快地批了。 這時他的原配因癌症的關係,也接近生命的終點。半年後,張先生離婚成功。

可你以為離婚就完了嗎? 張先生的麻煩,不僅一方面是家裡的煩惱, 還有單位的麻煩。他立即申請再結婚。這回,單位可不批了。這也是張先生的失策之處。他應當等它個一年半載的。單位知道這位女人,她的先生就在單位大樓內工作。所以,單位的幾個頭頭們,要辦張先生妨害家庭罪,作風不正罪。人家是有家室的人,你如何破壞人家的家庭, 將人妻女據為己有? 那個年代,共產黨的官員們就是法官。所以,黨委一討論, 就定了個作風不正的罪名,處分張先生。 張先生被行政降級,留黨察看一年。78年130元的工資還是可以的吧?被降了30元。也算是損失糝重的。可張先生在一年後,堅決要同那女人結婚。他言切意真地說,我的年月不多了。你就是把我開除了,我也要同我愛人結婚。我快60了,我這生別無他求。那女人也寫了一份說明附帶了孩子們的支持信。 這下,黨委沒法再說什末了。人家當事人的態度是嚴肅的,連孩子們都支持。你不能再說人家是資產階級思想了吧? 無奈,黨委不管了。兩位有情人終於在1980年結為連理。

婚前,4個孩子都知道自己的爸媽不合。 也都知道,張先生和媽的感情。張先生在婚前的十幾年中,視這些孩子為己出。每月的工資全都花在孩子們身上。婚後,得到名分,更得到孩子們的愛戴。由於張先生的涵養,孩子們全都樂意跟他交流。對那生父反而生疏了。老大對我說,他(生父)只知道自己,不知道別人。由孩子們的態度上,你可以看到張先生的品格。

張先生打75年開始到我家來走動。坐下後,就同我父母聊文學,喜劇,音樂。我那時正是求知若渴的年紀,就願意坐在一邊聽大人們的對話。78年後,北京印了一批內部發行的世界名著,張先生買了10部送給我父母。當時,這也算是不小的禮物了。知識分子間,當時是不興送禮的。張先生的禮物,我們家很看重。這是友情的體現。後來,張先生把我家當成一個據點,常常同他的愛人相會。這時,我們就知趣地走開,上街買菜去了。 有回,我下學回家, 走到胡同口,見我爸在那裡站着,問他在干什模。我爸眨眨眼說,張大爺和張阿姨在家裡說事呢。得,我也和我爸一起在外邊站着啦。

難得的是,張先生對我和我姐這種十來歲的中學生也是認真講話。有一首“波萊羅(Bolero)“ 舞曲,是張先生向我們介紹的。這首舞曲是音樂界學配器的經典之作。全曲只有一個簡單的旋律。可是作曲者巧妙地利用不同樂器的組合,重複這句旋律,一回回地加入新樂器,加重效果,烘託了氣氛。聽完這首曲子,你真的佩服作者的靈巧構思,運用樂器的自如。打個比方,魔術師一晚上玩20個花樣不算新鮮。一晚上玩一個花樣兒不叫人煩才是真本事。 張先生向我們解釋這首樂曲的作者,文化背景,欣賞的角度,等等。這為我們那時的音樂欣賞力很有幫助。

張先生講話有個特點。他總是自問自答。雖然看着你問,他不等你回答,就說開他的答案了。基本上,你就聽他一人在那兒嘮叨。可是,你又不覺得他講的枯燥,仿佛你也是他的對手似的。對於我們那個歲數的半大孩子來說,這種對話是很有樂趣的。

上了東黃城根的牛大後,只在周末回家。同張先生的見面機會少了。80年他結婚後,沉溺於自己的新家庭生活,來的也少了。後來,他和他的太太只是帶已成年的孩子在春節,新年來過2回。最後見到他和他的家庭,是84年夏天。他因為有了渴望已久的家庭,而神采奕奕。倍加風趣,健談。彼時,他正忙着大兒子(繼子)的婚事。

幾年後,我在北美的大湖區就學。一日,面對鵝毛大雪,突發奇想,冒雪開車去買了幾塊奶咯(cheese),全是當地的名牌。我突然想起張先生聽說我要來北美就學,曾說起他喜歡奶硌的事來。 想找人把它帶回去,孝敬一下張先生。後來,有人要回國,我提起這事,他表示為難,東西太多不好帶了。於是,這事就擱下了。 誰想,半年以後,我母親來信,說張先生過世了。她很難過。張先生應邀去河南講學。晚上一人住在招待所里。半夜突發心臟病,無人知道。

這對我是一個震驚. 噩耗。

我對張先生很尊敬。他的學識,為人,我是很欣賞的。他有知識分子的文雅,豁達,博學,也有一般人的敏感和愛好。他最大的特點,就我所能理解的,是他的坦直。在那個年代裡,當人人搞政治時,他公然“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他知道政治的黑暗險惡,決不多說一句。 這使得他在那個年代裡,得以全身而退。 雖然檢討寫了不少,可是真正的東西一點沒露。他的單位有幾個人總想找他的茬整他,居然沒有一個藉口。要不是在結婚的問題上,搞了他一把的話,他們還真無處下嘴。

我很幸運,不但父母極為茲祥,還有幾位如張先生這樣的忘年之交。他們的談吐學識,對我後來的成長有很大的影響。

只是可惜了張先生的早逝。他再也品嘗不到北美的奶硌了。這也成了我回憶中的一個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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