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河:舅舅的婚姻 |
送交者: 幼河 2015年12月25日23:28:2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舅舅的婚姻
舅舅倆口子回西雙版納了,打算就在那裡養老。確切的說,是舅媽回老家,舅舅該算人家的女婿。舅媽?其實她才比我大4歲,比我舅舅小將近20歲;我們都叫她玉燕。她是傣族人。先別着急問這是為什麼,聽我往下說。 “您都80出頭了,還是在北京好。如果在那邊犯了病怎麼辦?”我剛知道舅舅的打算後總這麼講。他笑笑回答說:“玉燕想回去。我也覺得那邊好。起碼空氣比北京好。”現在他倆說走就走了。也沒什麼人勸阻他們。我父母已經過世多年,他的同輩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到西雙版納清靜幾年,我也該走了。到時候就找他們去。”舅舅半開玩笑地說。這時玉燕就狠狠地瞪着他。 玉燕,也就是我舅媽,是在小兒子研究生畢業找到工作後決定回老家的。他們倆口子應該是早就商量好了的;等他們的兩個兒子工作和生活都安定下來就回西雙版納。西雙版納…… 舅舅叫林墨,是才子,1952年畢業於北大;那時他23歲,被分配大學任教,幾年之內破格提拔為講師。正是因為有才,心氣高,找女朋友挑得很,必須得漂亮;還有嘛,那就是模稜兩可的“談得來”。他可不怎麼精神,個子偏矮,膚色偏黑(所以叫墨),五官端正,但太過普通。第一任女友去蘇聯留學,時間長了“感情就慢慢淡了”(前女友語)。第二任女友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反右”運動一來,舅舅被打成“右派”。他的女友在批判會上揭發舅舅的“反動言論”。“大鳴大放”時舅舅天真地給院黨委書記提意見。這後來當然是“反黨”行為。 舅舅被打成“右派”後覺得實在是冤。第二任女友的背叛也讓他傷心之至。去“勞動教養”之前他幾乎自殺。三年之後“改造”完畢又重新分配工作;沒幾年“文革”又開始了。舅舅很快就“積極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因為他要為被劃成“右派”翻案。他和其他企圖翻案的“右派”們還組織了類似“造反團”的團體,到處奔走呼籲,甚至還在體育場開10萬人大會。這事情很快被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否定,他因此成了“現行反革命”,並被“隔離審查”。就在這個時候舅舅忽然失蹤。那時他38歲。 當時我們家族的人都不知道舅舅的情況,因為家族中的各個家庭幾乎都成了被“專政對象”。我父母都分別被關進“牛棚”進行“隔離審查”。記得到了1969年初,我母親被“隔離審查”結束,她到舅舅的工作單位詢問其情況,回答竟然是“此人失蹤”。母親驚愕不已,再三詢問有關情況。她得到的回答就是,1967年底在“隔離審查”期間突然失蹤,很可能已“畏罪自殺”,但一直沒有找到直接證據(意思是沒見到屍體)。林墨失蹤後曾報告公安部門立案。母親追問“以後怎麼辦”,舅舅所在單位的頭兒是這樣回答的:如果三年之內都沒有找到林墨,就按“人已死亡”處理。母親震驚和悲傷,後來僅僅把舅舅的“遺物”領了回來。那是一個行李卷和幾百本書。此後的十年,親朋好友們都認我舅舅林墨在“文革”初期自殺了。 然而1979年秋天的一天,父親在單位忽然被通知,他的妻弟,也就是我舅舅林墨一直活着!就在雲南西雙版納的一個傣族村寨。這是雲南西雙版納首府景洪鎮公安局打給林墨原工作單位的。林墨原來的單位又通知了我父親。我母親因為早已退休,人家找不到地方通知。舅舅那時已在自治州首府景洪的公安局投案自首。這,太讓人震驚了!我們全家人都可以是驚喜得語無倫次。 母親立即就要親自去雲南西雙版納的景洪鎮去看望舅舅。父親勸阻,說可以第二天先打給景洪公安局打電話再證實一下,並進一步了解一下情況。大家沒頭蒼蠅似的激動,“原來他還活着,原來他還活着!” 第二天上午父親設法給景洪鎮公安局打電話詢問,果不其然有此事。那邊一個管事兒的說,林墨很快就會沒事了。1967年底他從“隔離審查”的地方潛逃一事,公安機關根本就沒有立案追捕。鑑於當時是“文革”初期的混亂,“隔離審查”應屬於“私設公堂”;而他的“右派”問題,現在全國正在搞“反右擴大化的平反”,公安局將派發證明讓他儘早回北京辦理有關政治遺留問題云云。 跟着,我們先收到舅舅從西雙版納打來的電報,說已經動身前往北京。過了幾天他寫來的信也受到了,講他這些年一直生活在一個傣族的村寨里,並已結婚,妻子叫玉燕等等。哎喲,這簡直像是天方夜譚嘛。隨即我們見到了十幾年未曾見面的林墨。舅舅五十歲了,我最後見到他大約是在1967年的夏天。現在他只是顯得比原來胖了一點。我最關心的是,他是如何和我的舅媽玉燕認識並結婚的?
舅舅林墨在1967年“文革”中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被關進“牛棚”,並被“隔離審查”。鑑於他積極參與“右派翻案”事件,當時就被單位專案組定為“現行反革命”,並不分晝夜地輪番審訊。那種審訊就是後來所稱的“逼供信”。專案組的人們凶神惡煞,不斷地威脅林墨,“如不坦白罪行,只能是死路一條”。他們謊稱公安部門已介入“右派翻案”的“反革命案”。舅舅在被“隔離審查”後的第三天晚上,借上廁所的機會真的潛逃了。他後來講,自認為“罪行極其嚴重”,要活命只能逃跑,因為專案組的人說“這是極其嚴重的反革命案,‘反右’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定下來的。你們怎麼敢翻案”。 他要往哪兒跑呢?林墨要去緬甸參加緬共的游擊隊。他要在戰鬥中“證明自己對黨和毛主席的忠誠”。千萬不要認為我是信口胡說。“文革”初期的人們對毛的崇拜是極其病態的;何況我舅舅當時是那麼相信著共產主義。 接下來他乘火車到了昆明,一路上出奇的幸運,沒人懷疑他為什麼連個單位介紹信都沒有。離開北京之前他把手錶賣了,一路上就是用的這點錢。他所在單位專案組的人們呢?他們馬上認為林墨是“畏罪自殺”,那些日子只是到處找他的屍體。誰也沒有想到林墨竟然會潛逃。 到了西雙版納的景洪鎮,林墨幾乎沒有一點錢了。他決定一路要飯去邊界,到時候設法跑到緬甸去找緬共游擊隊。一個快40歲的人如此想法是否太瘋狂了些?可誰讓他單身一人,而且自認為“死罪在身”。 兩天后他在西雙版納勐海縣快接近中緬邊境的地方病倒了。因為怕被人詢問,他乾脆裝成啞巴,要飯也是到傣族村寨里去要。林墨又累又餓,喝了不乾淨的水就拉肚子發燒。在一個傣族寨子邊的小竹樓的女主人那裡要到了糯米飯。可還沒怎麼吃就一下暈了過去。那小竹樓的女主人嚇壞啦,驚叫著來到林墨身邊,不斷地喊他,並用濕毛巾擦他的臉。她就是玉燕。 玉燕後來講,她看到這個“要飯的”是個“啞巴”好可憐。林墨一下子暈倒讓她謊了手腳。在給林墨擦臉的時候她感覺到“要飯的”病了,正在發燒。林墨很快清醒了。他馬上站起來要走。玉燕攔住了他。可這是個“啞巴”呀。看起來是個漢人,他為什麼要飯呢?身上這麼髒,這是從哪兒來的呢? 林墨也真的病得走不了了。玉燕扶著他來到寨子裡,就在人們集會邊上的一個竹樓里,也可以稱為生產隊隊部的地方躺了下來。她還找來當地的傣醫來看病。林墨說喝的藥和中藥差不多,很苦的,但管用。遵照醫囑,玉燕還燒了一大鍋水,水裡放上藥,讓林墨擦洗。她還從家裡拿來傣族男人的衣服,讓林墨把髒衣服都換下來。傣族的衣服換上,林默看起來就是個傣族漢子了。 幾天后林墨的病好了很多,他決定走了。然而他和玉燕的眼神一對,身體裡一下子起了“化學反應”;其渴望戰鬥證明自己豪情壯志的意志在減退。那是一對傣族少婦迷人的目光,其中還透著某種隱隱的渴望。然而他們如何交流呢?林墨是個“啞巴”呀。寨子裡還真有傣族的啞巴。玉燕把他叫來和林墨交流。林墨是裝啞巴,手語根本不懂,只是在那兒瞎比劃。傣族啞巴和玉燕比劃,意思是漢族啞巴的手語他不懂。那就玉燕自己來吧。她先和寨子中的幾位傣族長者說着什麼,那幾位都點頭後,她就領著林墨來到自家的竹樓里。上了樓,指著外間,比比劃劃,意思是“你別去要飯了,就住這兒吧”。林墨呢?身體裡的“化學反應”更強烈起來,決定還是先住下來。 這玉燕,膽子也太大些了吧?可她為什麼看上了相貌一般的林墨,而且他還是個漢族“啞巴”。當時林墨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這個玉燕別看不到20歲,可已經有過兩次不幸的婚姻。她16歲就嫁到這個寨子裡來了。沒想到丈夫一年後就病逝了。跟著再嫁給本寨子另一位傣族小伙子,又是才幾個月就死了。於是寨子裡的人都說玉燕鬼俯身,專門克夫。然而寨子裡的人們也不能把孤苦伶仃的玉燕趕走呀。於是就在寨子邊上單獨蓋了個竹樓讓玉燕住。 玉燕和寨子裡的長者們直截了當的說,她看上這個“啞巴”了。他身體那麼結實,得了病好得這麼快。這是菩薩特地送給她的人。長者們只是說,你們先相處一段時間看看。這傣族人,真是和漢族人不一樣。那時全國“文革”已經搞得天翻地覆。可傣族寨子裡沒什麼風吹草動,人們仍和以往差不多的過日子。 林墨那麼聰明的人,能不明白玉燕的意思嘛。然而他不敢造次,自己畢竟是“畏罪潛逃”者。他繼續裝啞巴。不過玉燕已經察覺出來,“啞巴”是可以聽見她說話的。於是她每次要林墨做什麼事情都是一邊比劃一邊說。這使林墨很快懂了些傣語。他平日都是跟著玉燕一起出去。應該說他也算是個公社社員了。傣族人幹的那些農活,特別是男人幹的對林墨來說是小菜一碟。我們媽媽家就是農村出來的,像我媽媽和舅舅從小就從事很艱苦的農活的。 然而林墨住下來沒過半個月就出了事情。其實讓寨子裡的人看來並非什麼大事,就是讓林墨到公社革委會去,證明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公社裡知道了這事情後總不能讓寨子裡的人收留一個不知來歷的人吧。 公社的兩名傣族幹部一天上午到了寨子裡和玉燕說了些什麼,玉燕也覺得這沒什麼。可林墨頓時緊張起來。他隨公社幹部走在半路上,路過樹林的時候就比划著,意思他要到樹林裡解手。那兩個人對此事也無所謂,揮揮手就讓他去。林墨馬上逃跑了。他沒有直接跑回寨子,而是在寨子外邊的樹林裡躲了起來。那兩個幹部等了太長的時間,這才發現“啞巴”不見了。他們只好返回寨子,直接到玉燕的竹樓,問“啞巴”有沒有回來。 玉燕一聽“啞巴”丟了,頓時大哭大鬧起來,她要公社的兩個幹部“賠她的人”。兩名幹部解釋無果,狼狽而去,留下玉燕在竹樓里號啕大哭。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天都快黑了,忽然覺得有人悄悄進來,擡頭一看,這不是“啞巴”嗎?她撲過去死死地抱住林墨就是不鬆手。 那天晚上,林墨被請進了內屋。他不知道玉燕已經把他當成她的男人了。進屋玉燕就寬衣解帶,林墨先是緊張得要命,後來身體裡的“化學反應”到極高的“閾值”,也瘋狂地忙亂起來。玉燕這才發現,菩薩送來的“啞巴”男人是個處男。她高興得要命。林墨呢,幸福得滿臉都是淚水。此後的事情順理成章。公社的幹部們不想再來了。玉燕在寨子裡長者們的主持下和“啞巴”結了婚。 好像還得再補充些什麼。玉燕是她告訴“啞巴”的漢族名字。不過她表示自己沒有漢族的姓。她的意思是,現在她應該姓漢族“啞巴”丈夫的姓。林墨想來想就隨便寫了個“李大勇”三個字,並指著“李”表示這是他的姓。於是玉燕的漢族名字成了李玉燕。後來林墨也不再裝啞巴了。他簡單地表示自己是逃難而來,在家鄉有人要抓他坐牢。他表示在外邊他還是要裝“啞巴”的,但在家裡就不必了。另外,他要玉燕千萬不要把他逃難的事情說出去,要是事情傳出去,他會被人捉走。玉燕眨著大眼睛使勁點頭,她什麼都信。 相親相愛的日子過得快,轉眼10多年就過去了。林墨雖然讓外人看來是個“啞巴”,可他成了寨子裡最能幹的漢子。他養了豬和牛,還有家禽。到時候就由玉燕交給專門趕集的人到公社賣些錢。竹樓也讓林墨修繕得閃閃發光。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們一直都沒有孩子。 1979年的一天,玉燕和林墨聊天,她說寨子裡到附近鄉里中學上學的學生回來說,他們學校里原來有個漢族“右派”。他原來是教師,現在平反了,當了校長。林墨一聽眼睛都瞪圓了。第二天就跑到鄉里找那位中學校長詢問。很快他知道“右派”在全國範圍內平反了!他回家後立即告訴玉燕自己的真實情況,並上要馬上去北京平反他的“右派”問題。當年他是因為“右派”的事情才逃到這裡來的。當然,他也告訴妻子,自己的漢族名字叫林墨。 玉燕傻了一樣看着林墨。半晌才說“那我該叫林玉燕”。隨後她忽然哭起來,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林墨的傣語還沒那麼好,意思是聽明白的。玉燕認為林墨可能去了北京就不會再回來了。不過她也知足了,十多年的婚姻她很滿足。如果林墨真的不想回來了,他們應該找寨子裡的長者們去說這件事情,需要辦個斬斷情緣的儀式。那樣林墨也好能再找個女人來照顧他。林墨聽完緊緊地抱着玉燕,“要我們分開除非我死!”玉燕聽了後只是用手堵住林墨的嘴,讓他別發毒咒,不能說死不死的。
舅舅的“右派”平反問題解決的很順利。他的工作也在原單位恢復了。那“畏罪潛逃”的事兒隨着“右派”問題的解決而解決。舅舅還被補償了打成“右派”後“降級使用”的工資差額。他在西雙版納生活的十幾年也得到了工資上的補償。事情辦完他就匆匆趕回西雙版納接玉燕去了。半個月後,我見到了舅媽。 玉燕真是年輕漂亮!穿上漢族的衣服還是那麼漂亮,就是顯得沒那麼有靈氣;但絕對的純樸。她言語不多,漢語畢竟有限。誰要是跟她講話,玉燕就微微一笑;樣子真迷人。玉燕來的時候還帶了他倆的一些傣族衣服,看來在北京是穿不上了。他們倆有一天穿着傣族的衣服到照相館特地照了相。真漂亮呀!玉燕顯得嫵媚。 因為舅舅所在單位暫時沒有合適的住房,舅舅和玉燕就先住我們家。那時舅舅每天上班,還要為玉燕辦理戶口。辦戶口這事兒麻煩。玉燕是農村戶口。舅舅給她辦北京市戶口的理由就是他被迫逃到西雙版納後結婚。好在玉燕是傣族,辦戶口可以走另外一條線。那時候舅舅總往民委跑。 可玉燕總顯得憂鬱。我母親那時已經退休,時常帶着玉燕逛街買東西。然而她就是快樂不起來的樣子。有一天晚上,我們忽然聽見他們住的房間裡有舅舅大聲斥責的聲音。可是他說的是傣語,誰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跟著就是玉燕的號啕大哭。然後就是舅舅的小聲絮叨和玉燕的抽泣。我媽都要衝進他們屋子裡去,被老爸阻擋住了。這個謎在第二天早上揭曉。 玉燕又說要回西雙版納,她說北京太亂,她太傻。她要和舅舅離婚,讓舅舅再找個好妻子。玉燕說她配不上舅舅。當時舅舅就發怒了,不斷地大喊“我已經和你說了,要我們分開只能我死”。隨後他摟着玉燕勸解,一萬個道歉。他說“你答應到北京來看病,要治好懷不上孩子的病,現在怎麼能走呢”。這麼一說,玉燕就不提回西雙版納的事兒了。 看病就是去醫院檢查唄。查來查去,兩個人都沒問題。大夫只是開了維生素E。有一天林墨的同事告訴他,說山西有個中醫治婦女不孕特靈。舅舅回來開玩笑似地和玉燕說了這事兒。他根本不信中醫。可玉燕當時就說得去看這位中醫。舅舅一想,不能駁妻子想法。於是帶着玉燕就去了山西。哈!回來吃了幾付湯藥,玉燕懷孕啦!這下她再也不提回西雙版納啦。 玉燕生了個大胖兒子。過了幾年她又生了一個兒子。人家是少數民族,可以不“計劃生育”。舅舅樂死了。玉燕後來在舅舅所在單位的食堂找了份臨時工。有工作干,玉燕雖然還是想回西雙版納,但心情好多了。我總看見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手挽著手。 還是那句話,日子好就過得快,轉眼20多年過去,舅舅和玉燕都先後退休了。現在他們回西雙版納了。葉落歸根。對林墨來講怎麼是葉落歸根呢?自從他遇到了玉燕,他的根就在西雙版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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