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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禪宗初祖--達摩傳 (2) 神光斷臂
送交者: wu6 2005年03月24日10:14:53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二祖調心圖 石恪 五代 日本京都博物館

為求真理而出家的少年學僧--神光

  中國的文化思想,到了南北朝時代,承接魏、晉以來的“玄學”和“清談”之後,翻譯佛經與精思佛學的風氣,空前興盛。那種盛況,猶如現代追求科學的風氣一樣。於是,有一位傑出的青年,便在這個時代潮流中衝進了禪宗的傳統,打破了大師“終日默然,面壁而坐”的岑(cen2:小而高的山)寂。這就是後來中國禪宗尊為第二代祖師的神光大師。

  神光大師,正式的法名叫慧可。他是河南武牢人,俗家姓姬。據說,他父親姬寂先生在沒有生他的時候,常常自己反省檢討,認為他的家庭,素來是積善之家,哪裡會沒有兒子呢?因此他開始祈禱求子。有一夜,他感覺到空中有一道特別的光明照到他們家,隨後他的妻子就懷孕而生了神光。因此就以光命名,紀念這段祥瑞的徵兆。這些都無關緊要,但照本直說,略一敘說而已。

  神光在幼童時代,他的志氣就不同於一般兒童。長大以後,博覽詩書,尤其精通“玄學”。可是他對家人的生產事業並無興趣,而只喜歡遊山玩水,過着適性的生活,因此他經常來往於伊川與洛陽一帶。這在古代的農業社會裡,也並不算是太奢侈的事。

  後來他對於“玄學”的道理,愈加深入了,結果反而感覺到空談“玄學”的乏味。並且常常感嘆地說:“孔子、老子的教義,只是人文禮法的學術,樹立了人倫的風氣與規範。《莊子》、《易經》等書籍,也不能盡窮宇宙人生奧秘的真理。”由此可見他研究得愈加深入,對形而上道愈抱有更大的懷疑了。後來他讀佛經,覺得還可以超然自得,因此他便到洛陽龍門的香山,皈依寶靜禪師,出家做了和尚。又在永穆寺受了佛教所有戒律,於是便悠哉游哉,往來於各處佛學的講座之間,遍學大乘與小乘所有的佛學。

  到了三十二歲的時候,他又倦遊歸來,回到香山。一天到晚,只是靜坐。這樣經過了八年的苦行,有一天,在他默然靜坐到極寂靜的時候,忽然在定境中看見一個神人對他說:“你想求得成就的果位,何必停留在這裡呢?光明的大道並不太遠,你可以再向南去。”他聽了以後,知道這是神異的助力,因此,便自己改名叫神光。但到了第二天,便覺得頭部猶如刀刺一樣的疼痛。他的師父寶靜法師知道了,想要叫他去治病。但空中又忽然有一個聲音說:“這是脫胎換骨,並非普通的頭痛。”於是神光便把自己先後兩次奇異的經過告訴了師父。他師父一看他的頭頂,真的變了樣,長出了五個崢嶸的頭骨,猶如五個山峰挺立而出一樣。因此便說:“你的相的確改變了,這是吉祥的兆頭,是可以證果的證明。你聽到神奇的聲音,叫你再向南去,我想在少林寺住着的達摩大師,可能就是你的得法師父。你最好到少林寺探訪他,聽說他是一位得道的‘至人’呢!”神光聽了他剃度師寶靜法師的教導,便到少林寺去找達摩大師。

  新語云:後世講解禪宗或禪學的人,一提到二祖神光悟道的公案,便將神光向達摩大師求乞“安心”法門一節,認為是禪的重心。殊不知“安心”法門的一段記載,只是記述達摩大師在那個時候當機對境,藉此接引神光悟入心地境界,一時所用權巧方便的教授法,而並非禪宗的究竟,即止於如此。其次,大家除了追述神光因問取“安心”法門而悟道以外,完全忽略了二祖在未見達摩大師以前的個人經歷,和他修習佛學的用功,以及他未見達摩以前,曾經在香山“終日宴坐”修習禪定工夫達八年之久的經過。同時更忽略了達摩大師從“般若多羅”尊者處得法之後,以他的睿智賢達,還自依止其師執役服勤,侍奉了四十年之久。直到他師父逝世以後,他才展開宏法的任務。現在人習禪學道,不切實際,不肯腳踏實地去做工夫,而且只以主觀的成見,作客觀的比較。自己不知慧力和慧根有多少,不明是非的究竟,而以極端傲慢自是之心,只知誅求別人或禪人們的過錯,卻不肯反躬而誠,但在口頭上隨便談禪論道,在書本上求取皮毛的知識,便以此為禪,真使人油然生起“終日默然”之思了!

神光的斷臂

  神光到達嵩山少林寺,見到達摩大師以後,一天到晚跟着他,向他求教。可是大師卻經常地“面壁”而坐,等於沒有看見他一樣,當然更沒有教導他什麼。但是神光並不因此而灰心退志,他自己反省思維,認為古人為了求道,可以為法忘身;甚至,有的敲出了骨髓來作布施;還有的輸血救人;或者把自己的頭髮鋪在地上,掩蓋污泥而讓佛走過;也有為了憐憫餓虎而捨身投崖自絕,布施它們去充飢(這些都是佛經上敘說修道人的故事)。在過去有聖賢住世的時代,古人們尚且這樣恭敬求法,現在我有什麼了不起呢?因此,他在那年十二月九日的夜裡,當黃河流域最冷的季節,又碰到天氣變化,在大風大雪交加之夜,他仍然站着侍候達摩大師而不稍動。等到天亮以後,他身邊堆積的冰雪,已經超過了膝蓋(後來宋儒程門立雪的故事,便是學習神光二祖恭敬求道的翻版文章)。

  經過這樣一幕,達摩大師頗為憐憫他的苦志。因此便問他:“你這樣長久地站在雪地中侍候我,究竟為了什麼?”神光被他一問,不覺悲從中來,因此便說:“我希望大和尚(和尚是梵文譯音,是佛教中最尊敬的稱呼,等於大師,也有相同於活佛的意義。)發發慈悲,開放你甘露一樣的法門,普遍的廣度一般人吧!”我們讀了神光這一節答話的語氣,便可看出他在求達摩大師不要緘默不言地保守禪的奧秘,而希望他能公開出來,多教化救濟些人。雖然每句話都很平和,但骨子裡稍有不滿。達摩大師聽了以後,更加嚴厲地對神光說:“過去諸佛至高無上的妙境,都要從遠古以來,經過多生累劫勤苦精進的修持。行一般人所不能行的善行功德,忍一般人所不能忍的艱難困苦。哪裡可以利用一些小小的德行、小小的心機,以輕易和自高自慢的心思,就想求得大乘道果的真諦,算了罷!你不要為了這個年頭,徒然自己過不去,空勞勤苦了。”神光聽了達摩大師這樣一說,便偷偷地找到一把快刀,自己砍斷了左手的臂膀,拿來放在大師的面前。

  新語云:這是中國禪宗二祖神光有名的斷臂求道的公案。我們在前面讀了神光大師學歷經歷的記載,便可知道神光的聰明智慧,絕不是那種苯呆瓜。再明白地說,他的智慧學問,只有超過我們而並不亞於我們。像我們現在所講的佛學之理,與口頭禪等花樣,他絕不是不知道。那麼他何以為了求得這樣一個虛無飄渺而不切實際的禪道,肯作如此的犧牲,除非他發瘋了有了精神病,才肯那麼做,對嗎?世間多少聰明的人,都被聰明所誤,真是可惜可嘆!何況現代的人們,只知講究利害價值,專門喜歡剽竊學問,而自以為是呢!其次,更為奇怪的是神光為了求道,為什麼硬要砍斷一條臂膀?多叩幾個頭,跪在地上,加是眼淚鼻涕的苦苦哀求不就得了嗎?再不然送些黃金美鈔,多加些價錢也該差不多了。豈不聞錢可通神嗎?為什麼偏要斷臂呢?這身是千古呆事,也是千古奇事。神光既不是出賣人肉的人,達摩也不是吃人肉的人,為什麼硬要斷去一條臂膀呢?姑且不說追求出世法的大道吧,世間歷史是許多的忠臣孝子、節婦義夫,他們也都和神光一樣是呆子嗎?寧可為了不着邊際的信念,不肯低頭,不肯屈膝,不肯自損人格而視死入歸;從容地走上斷頭台,從容地釘上十字架。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儒家教誨對人對事無不竭盡心力者謂之忠,敬事父母無不竭盡心力者謂之孝。如果以凡夫看來,應當也是呆事。“千古難能唯此呆”,我願世人“盡回大地花萬千,供養宗門一臂禪”。那麼,世間與出世間的事,盡於此矣。

  此外,達摩大師的運氣真好,到了中國,恰巧就碰上了神光這個老好人。如果他遲到現在才來,還是用這種教授法來教人,不被人按鈴控告到法院裡去吃官司,背上種種的罪名才怪呢!更有可能會挨揍一頓,或者被人捅一短刀或扁鑽。如果只是生悶氣地走開算了,那還算是當今天底下第一等好人呢。後來禪宗的南泉禪師便悟出了這個道理,所以他晚年時,厭倦了“得天下之蠢才而教之”的痛苦,便故意開齋吃葷,趕跑了許多圍繞他的群眾。然後他便說:“你看,只要一盤肉,就趕跑了這些閒神野鬼。”多痛快啊!達摩禪了不可得安心法

  神光為了求法斬斷了一條左臂,因此贏得了達摩大師嚴格到不近人情的考驗,認為他是一個可以擔當佛門重任,足以傳授心法的大器。便對他說:“過去一切諸佛,最初求道的時候,為了求法而忘記了自己形骸肉體的生命。你現在為了求法,寧肯斬斷了一條左臂,實在也可以了。”於是就替他更換一個法名,叫慧可。神光便問:“一切諸佛法印,可不可以明白地講出來聽一聽呢?”達摩大師說:“一切諸佛的法印,並不是向別人那裡求得啊!”因此神光又說:“但是我的心始終不能安寧,求師父給我一個安心的法門吧!”達摩大師說:“你拿心來,我就給你安。”神光過了好一陣子才說:“要我把心找出來,實在了不可得。”達摩大師便說:“那麼,我已經為你安心了!”

  新語云:這便是中國禪宗里有名的二祖神光乞求“安心”法門的公案。一般都認為神光就在這次達摩大師的對話中,悟得了道。其實,禪宗語錄的記載,只記敘這段對話,並沒有說這便是二祖神光悟道的關鍵。如果說神光便因此而大徹大悟,那實在是自悟悟人了。根據語錄的記載,神光問:“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摩大師只是告訴他“諸佛法印,匪從人得”,也就是說:佛法並不是向別人那裡求得一個東西的。因此啟發了神光的反躬自省,才坦白說出“反求諸己”以後,總是覺得此心無法能安,所以求大師給他一個安心的法門。於是便惹得達摩大師運用啟發式的教授法,對他說:“只要你把心拿出來,我就給你安。”不要說是神光,誰也知道此心無形相可得,無定位可求,向哪裡找得出呢?因此神光只好老實地說:“要把心拿出來,那根本是了無跡象可得的啊!”大師便說:“我為汝安心竟。”這等於說:此心既無跡象可得,豈不是不必求安,就自然安了嗎?換言之:你有一個求得安心的念頭存在,早就不能安了。只要你放心任運,沒有任何善惡是非的要求,此心何必求安?它本來就自安了。雖然如此,假使真能做到安心,也只是禪門入手的方法而已。如果認為這樣便是禪,那就未必盡然了。

  除此以外,其他的記載,說達摩大師曾經對神光說過:“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神光依此做工夫以後,曾經以種種見解說明心性的道理,始終不得大師的認可。但是大師只說他講得不對,也並沒有對他說“無念便是心體”的道理。有一次,神光說:“我已經休息了一切外緣了。”大師說:“不是一切都斷滅的空無吧?”神光說:“不是斷滅的境界。”大師說:“你憑什麼考驗自己,認為並不斷滅呢?”神光說:“外息諸緣以後,還是了了常如的嘛!這個境界,不是言語文字能講得出來的。”大師說:“這便是一切諸佛所傳心地的體性之法,你不必再有懷疑了。”有些人認為這才是禪宗的切實法門,也有人以為這一段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因為這種方法,近於小乘佛法的“禪觀”修習,和後來宗師們的方法,大有出入,而達摩所傳的禪,是大乘佛法的直接心法,絕不會說出近於小乘“禪觀”的法語。其實,真能做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就當然會內外隔絕,而“心如牆壁”了。反之,真能做到“心如牆壁”,那麼“外息諸緣,內心無喘”自然就是“安心”的法門了。所以以神光的“覓心了不可得”,和達摩的“我為汝安心竟”,雖然是啟發性的教授法,它與“外息諸緣”等四句教誡性的方法,表面看來,好像大不相同。事實上,無論這兩者有何不同,都只是禪宗“可以入道”的方法,而非禪的真髓。換言之,這都是宗不離教,教不離宗的如來禪,也就是達摩大師初來中國所傳的如理如實的禪宗法門,地道篤(du2:忠實,全心全意。)實,絕不虛晃花槍。這也正和大師囑咐神光以四卷《楞伽經》來印證修行的道理,完全契合而無疑問了。現在人談禪,“外着諸緣,內心多欲”,心亂如麻,哪能入道呢!禪宗開始有了衣法的傳承

  達摩大師在少林寺耽了幾年,將要回國之前,便對門人們說:“我要回國的時間快到了,你們都各自說說自己的心得吧!”

  道副說:“依我的見解,不要執著文字,但也不離於文字,這便是道的妙用。”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皮毛了。”

  總持比丘尼說:“依我現在的見解,猶如喜看見阿(門+眾)佛國(佛說東方另一佛之國土)的情景一樣。見過了一次,認識實相以後,更不須再見了。”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肉了。”

  道育說:“四大(地、水、火、風)本來是空的,五陰(色、受、想、行、識)並非是實有的。依我所見,並無一法可得。”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骨了。”

  最後輪到神光(慧可)報告,他只是作禮叩拜,而後依然站在原位,並未說話。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真髓了!”

  因此又說:“從前佛以‘正法眼’交付給摩訶迦葉大士,歷代輾轉囑咐,累積至今,而到了我這一代。我現在交付給你了,你應當好好地護持它。同時我把我的袈裟(僧衣)一件傳授給你,以為傳法的徵信。我這樣做,表示了什麼意義,你可知道吧?”神光說:“請師父明白指示。”大士說:“內在傳授法印,以實證心地的法門。外加傳付袈裟,表示建立禪宗的宗旨。因為後代的人們,心地愈來愈狹窄,多疑多慮,或許認為我是印度人,你是中國人,憑什麼說你已經得法了呢?有什麼證明呢?你現在接受了我傳授衣法的責任,以後可能會有阻礙。屆時,只要拿出這件徵信的僧衣和我傳法的偈語,表面事實,對於將來的教化,便無多大妨礙了。在我逝世後兩百年,這件僧衣就停止不傳了。那個時候,禪宗的法門,周遍到各處。不過明道的人多,真正行道的人很少。講道理的人多,通道理的人太少。但在千萬人中,沉潛隱秘地修行,因此而證得道果的人也會有的。你應當闡揚此道,不可輕視沒有開悟的人。你要知道,任何一個人,只要在一念之間,迴轉了向外馳求的機心,便會等同於本來已自得道的境界一樣。現在,我把傳法偈語交代給你:“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同時引述《楞伽經》四卷的要義,印證修持心地法門的道理。接着大師又說:“《楞伽經》便是直指眾生心地法門的要典,開示一切眾生,由此悟入。我到中國以後,有人在暗中謀害我,曾經五次用毒。我也親自排吐出毒藥來試驗,把它放在石頭上,石頭就裂了。其實我離開南印度,東渡到中國來,是因為中國有大乘的氣象,所以才跨海而來,以求得繼承心法的人。到了中國以後,因為機緣際遇還沒到,只好裝聾作啞、如愚若訥(ne4:語言遲鈍,不善講話。)地等待時機。現在得到你,傳授了心法,我此行的本意總算有了結果了。”

  新語云:除此以外,其他的事理應該去研讀原文,如《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等禪宗匯書可知,不必多加細說。達摩所傳的禪宗一悟便了嗎

  看了以上所列舉的達摩大師初到中國傳授禪宗心法的史料故事,根本找不出一悟就了,便是禪的重心的說法。所謂“安心”法門,所謂“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等教法,也不過是“可以入道”的指示而已。尤其由“外息諸緣,內心無喘”與“安心”而到達證悟的境界,實在需要一大段切實工夫的程序,而且更離不開佛學經論教義中所有的教理。達摩大師最初指出要以四卷《楞伽經》的義理來印證心地用功法門,那便是切實指示修行的重要。

  在佛學的要義里,所謂“修行”的“行”字,它是包括“心行”(心理思想活動的狀況)和“行為”兩方面的自我省察、自我修正的實證經驗。如果只注重禪定的工夫以求自了,這就偏向於小乘的極果,欠缺“心行”和“行為”上的功德,而不能達到覺行圓滿的佛果境界。其次,倘使只在一機一禪、一言一語上悟了些道理,認為稍有會心的情景就是禪,由此便逍遙任運,放曠自在,自信這就是禪,這就是禪的悟境,那不變為“狂禪”和“口頭禪”才怪呢!這樣的禪語,應該只能說是“禪誤”,才比較恰當。可是後世的禪風,滔滔者多屬此輩,到了現在,此風尤烈,哪裡真有禪的影子呢!

  達摩大師所傳的禪宗,除了接引二祖神光一段特殊教授法的記載以外,對於學禪的重點,着重在修正“心念”和“行為”的要義,曾經有最懇切的指示。可是人們都避重就輕,忽略了“安心”而“可以入道”以後,如何發起慈悲的“心行”,與如何“待人接物”的“方便”。

南懷謹先生著 禪話http://shixiu.fjbtv.com/nanshi/zhuzuo/chanhua.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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