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絮飛花里每一個故事, 都是真真切切發生在我的生活中的. 我不加修辭，不加潤色的記錄下來，不是為了紀念, 而是為了忘記!

娟娟

生日時，遠方的朋友輾轉託人送我一盆蘭花，精緻的卡片上撰着四個字：“惜緣重份”。一陣溫馨油然而上心頭。古人有蘭詩：“坐久不聞香在室, 推窗時有蝶飛來.”豈止是坐久而不聞蘭之馨香, 在一個地方呆慣了往往感受不到她的美好, 與一個人相處長了也未必能了解她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然而離開了,就會牽腸掛肚。生活本來就是這麼簡單.

好比娟娟之於我，相處甚歡時因懵懂而不知友情是何物，只圖簡單的玩樂。一旦永別後因稚嫩又不解思念為何物，惟有莫名的寂寞。直等到嘗盡人生百味，才學會了追想和懷念。才悟出一份永遠的痛。才會一次一次在心裡喟嘆：那個曾與我一道素手弄蘭的女孩，我們的緣分為何是如此的淺？

記憶之河往往會因為投進了一粒沙就泛濫起來。

一張秀氣的瓜子臉；一雙細細的月牙眼；一對甜甜的酒窩；一副優美的歌喉；一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這就是鄰家女孩娟娟的影像。那時我們都住在一個很大的宿舍區里, 鄰里相隔很近, 像是一個大家庭。相較於現在的高樓大廈而言, 實在是更有生活的味道. 孩子們於一條條小巷子之間的穿梭中漸漸長大. 純真的笑聲如同雨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清清脆脆, 硬生生的刻在記憶深處.

眾多的玩伴之中，屬我和娟娟是核心人物。皆因她的玩具太多，我的小人書太多。這無疑是最勾兒童的魂的。多數時間我們都聚集在丁香樹下，玩的玩，看的看，笑的笑，鬧的鬧，一樹花香籠住了一片樂園，偶爾引的大人們也來湊熱鬧，在一起喝茶聊天下棋織毛衣。。。悠然自得。。。

至今難說娟娟究竟聰明與否，旁門左道的事情一觸即通，學校里的功課卻慘不忍睹，學的愈是差她的心就愈是不靜，總不能安安穩穩的聽課。以至於我們那個清宮嬤嬤一樣教條，呆板絲毫不耐心不親切的班主任對她是恨之入骨，諷刺斥責懲罰成了家常便飯。所以娟娟很不樂意上學，她喜歡像只小鳥一樣在院落間飛來飛去。那時的她才是個快樂的精靈。經常隔着牆就能聽見娟娟那嬌滴滴幾乎能擰出一地汁水來的聲音：“娟兒~~”“哎” “給阿姨買瓶醬油去”“來了”“大娘給您的鹽”“奶奶，我媽包的餃子請您嘗嘗”。。。。。。遛着玩着外帶着做跑堂的，大院親密無間的生活習俗讓娟娟一向是樂此不疲。這種聲音現在是越來越難聽到了，鴿子籠一樣的建築群，封鎖了關愛也封鎖了童心。現代人的冷漠漸漸叢生在鋼筋水泥的縫隙里。

我在中文學校教語文的時候，很懂得尊重和體貼我的學生。儘管他們都只是些小孩子。我從不苛求他們一定要寫出多麼流利精彩的文章，我只告訴他們要認認真真寫出自己的心裡話。在我那個班成績最好的時候，有人請我傳授經驗，我的心裡酸澀的很，他們不會知道有些經驗來自於教訓，自己或者別人的那些令人痛心的教訓。

娟娟上作文課的樣子簡直是在熱鍋上熬，我常常奇怪為什麼平時那麼巧嘴的她一到這時候就硬是像乾癟的牙膏筒一樣怎麼都擠不出來幾句話呢？有一次我們寫：“我的好朋友”。習慣被老師當做反面教材的她，不得不又一次的當眾宣讀她的半成品。“我的好朋友是玲玲，（我）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戰戰兢兢的念完這兩句，底下沒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娟娟站在那裡無地自容。老師怎樣的挖苦我已記不很清了，但是娟娟羞愧難過的樣子深深的烙在我心裡。還有我陪她一起落的淚仿佛一直在臉上經年不散，總忍不住去拂試。

迄今為止，我身邊有不少的朋友，但我始終陶醉於曾經有一個女孩，她說我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說的那麼真誠那麼樸實。人這一生，得此一句，心也無憾。

親愛的老師啊：你已是不惑之年，難道說竟從未是在厚幕重疊的人生舞台上，懷念你兒時的純真？也從未在硝煙瀰漫的生活戰場中，追想情感的摯誠？

成年以後才反過味來，其實老師對于娟娟的態度多多少少是帶點報復性質的。起因是一塊手錶：剛入學的那個冬天，一天放學路上的娟娟像往常一樣東瞅瞅西瞜瞜的沒個安分勁，忽然大叫一聲舉着一個亮晶晶的小玩意兒讓我們快來看。一群小腦袋擠過去一看：是一塊很新很漂亮的手錶，小巧玲瓏的。大家爭着比劃着戴在各自的手腕上試。雖然不識貨但也約摸知道這東西不便宜。興頭了一陣後商量着該怎麼辦？娟娟說：“我的毛毛狗丟了還好一個哭哪，誰把這麼貴的東西丟了還不得哭死！還是在這裡等等吧，說不定就會有人來找。” 孩子的話不是什麼大道理，卻是非常實在。小夥伴們都贊成並非常講義氣的陪她等了將近兩個多小時，一個個凍的跟篩糠似的，回家還都挨了罵。直到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才有一男一女一路愁眉苦臉的找了來。他們開心的謝了又謝，又單獨拿出10元錢要給娟娟。可是娟娟在一窩蜂散去的小人兒中跑的最快！第二天那兩個失主找到了學校，帶了一大堆的鉛筆本子。並再三要校長表揚娟娟，我們心裡那個為她高興啊。誰知老師卻挨個問我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確信真是娟娟以後，就隨口了一句：“要你看書就不好好看，看馬路你是一個頂倆，以後也是個撿破爛的。”一班學生都靜靜的不敢吭氣，娟娟捧着一大摞本子哭的抬不起頭來。她爸爸媽媽為此專門去學校找校長理論，老師迫於壓力還做了檢討，總之是鬧的很不愉快。而娟娟隨後就以考試不及格的理由被拒於宣傳隊的門外，一切文娛活動從此與她無礙。幾次在漂亮的練功房外，看到娟娟泫然欲滴，楚楚可憐的樣子，我都恨不得代她去學習去考試。

音樂老師一直認為娟娟有很好的藝術前途，而我也固執的相信，如果娟娟活着，現在一定是星運暢通。可惜能歌善舞的娟娟卻沒有機會得到掌聲，只在台下為別人叫好！

掌聲無疑是迷人的，掌聲也最能感染人的情思。別人的掌聲同樣能打動你的心，是因為它會讓你想起屬於你的那片掌聲。

譬如多年前的那個周日, 我和朋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一些瑣碎事兒, 有點無聊。電視裡, 一個胖胖的大男人正在賣力的唱着, 我煩躁的問：“這誰呀？傻了吧唧的，這樣抻着嗓子累不累啊？”她難以置信的說: “你連他都不知道啊？可別說出去，讓人笑話！他可是世界上最受歡迎的歌劇演員,曾經在柏林德意志歌劇院出演唐尼采蒂的“愛情的靈丹”， 僅一個片段, 就贏得持續一小時零七分鐘的掌聲, 謝幕165次觀眾還戀戀不捨哪... 這種掌聲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的! 你還敢說嘲笑人家，真是！” 喔。。。。。。我有些動容了. 這樣的掌聲的確不是每個人都有幸擁有的, 我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那雙為我拍紅的小手，那個曾為我拍紅手的小女孩。我的心侷促起來, 仿佛那清脆的掌聲又一次拍到了我的心上.

少年宮的文藝匯演，我被安排第一個出場彩裝表演京劇折子戲“天女散花”。畢竟人太小，台下觀眾又那麼多，緊張的我直冒冷汗。娟娟在幾天前就沒歇沒完的給我打氣。我一登台亮相她就帶頭鼓掌，還好我一句：“雲外的須彌山色空四顯”起了個滿堂彩，估計那會是大家看我一小孩居然能有板有眼的唱傳統戲，所以鼓勵我罷了。娟娟卻興奮的使勁拍手，別人都停了她還在拍，直到老師小聲告誡她別搗亂，她才放下紅紅的雙手。。。

如今那片掌聲已經遙遠得不能觸及，然而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在為我喝彩！

轉年夏天，娟娟死於意外。

雖然知道人生是沒有如果和後悔存在的，但是我還經常的捫心自問，那天我要和她在一起，事情會不會改變？

在我們大院的旁邊有個工廠，臨近我們這一邊沒有圍牆，就是一個土坡，因為廠子裡直接在那裡倒一些工業垃圾，所以天天都有拾荒者在那裡逛盪。我們一起小孩也經常從那裡上去玩，在他們的籃球場地里跳格子，在他們的廠幼兒園裡滑滑梯，壓翹翹板。。看大門的熟悉了我們也不會攆我們出來。周日十點多鐘娟娟來約我去廠子裡玩，我正在跟媽媽學做“卡花”，忙得不亦樂乎，就沒去，只許諾回頭會送她一個我親手做的最漂亮的“卡花”！

結果中午吃飯時，她家人就找不到她了。該問的地方都問過了，她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蹤跡。最後還是從一個拾荒者的口裡聽說，有一個女孩剛才在機井裡洗腳來着。她哥哥在無可奈何之後，找到機井，果然發現了她，仿佛是睡着的一樣，卻怎麼叫都醒不了了。

她家人的情緒可想而知，徹夜不停的哭喊撕心裂肺，人人都為之心酸！我那時幾乎是不知道哭的，就是害怕，怕的要命！年齡小的人似乎都容易忘記。大人們還在嘆息，我們已習慣了娟娟的不在。上下學路上的笑聲很快就恢復了，我有時會覺得她只是離開幾天還會回來，有時則根本想不起來她。

娟娟的媽媽一度精神失常，總到丁香樹下呆呆地等着，見了個孩子就直勾勾的盯着瞧傻笑，嚇的沒人再敢去那裡玩。她又跑到我們放學路上，有一次突然衝出來抱着我大哭，我嚇得拼命掙扎，幸好有個鄰居經過把我救下來，又把她送回了家。

真是不懂事啊！換作是今天，我一定會擁她入懷與她同悼。

生活中的燃點太多了，一點火花就可以讓感情在瞬間爆炸。不知是不是承受不了往日沉重的痕跡，她們家就很快搬走了，開始還能斷斷續續從鄰居的口中聽到一些消息，之後我們那裡拆遷，都散了，就徹底地失去了聯繫。。

一篇雜亂無章的回憶錄，為了忘卻的紀念，也為了祝福他們過的比我好！

水墨安靜隨筆於2004年11月18日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