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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紅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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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悲魂(上)
送交者: 真是好玩 2017年11月19日06:21:3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一

  對美國中部平靜、寧和的小鎮衣阿華市來說,一九九一年萬聖節(Halloween)不啻一個“凶日”,一個名符其實的“鬼節”。

  似乎老天惡作劇,這一天風雲突變,天氣驟寒,第一場暴風雪異乎往年早早地降臨了……

  這是一個周末下午。在衣阿華大學《衣阿華人日報》編輯部辦公室內,僅剩下學生記者凱勒一人在電話上採訪該校萬聖節慶祝活動的新聞。這時,另一張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沒去理它,繼續採訪。不料,其它七、八部電話機緊接着也不約而同地紛紛響了起來。他覺得奇怪,不耐煩地走過去,抓起其中一隻。只見他剛聽了幾句話,臉色陡然大變,“叭”地摔下話筒,順手操起小收錄機和筆記本,飛也似地跑出辦公室,朝物理系大樓奔去……

  而在宿舍里,女學生哈里斯四十分鐘前剛從物理系大樓做完實驗回來。她太累了,正躺在床上休息。突然,一個朋友從加利福尼亞州打來電話,緊張地問:“你沒事吧?”

  她莫名其妙:“我很好啊,怎麼回事?”

  “剛才電台廣播說,你們學校校園裡發生了持槍濫射事件,我耽心你會不會……”

  “什麼?有人持槍濫射?我剛剛從學校回來,什麼事也沒發生呀!莫非你搞錯了,把內華達州聽成衣阿華州了吧?哈哈,現在這種事也太多了!”她掛上電話,繼續睡覺。

  但不久,那電話不甘心似地再次打過來:“這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是衣阿華大學。沒錯!”

  當天傍晚,更多的人從電視新聞節目中獲悉了這一驚人消息。人們一下子從全美各地打來成千上萬個電話,焦急、關切地詢問他們在衣阿華大學的親友的命運,以致所有通往衣市的長途電話竟整個晚上一直占線!

  與此同時,校方舉行記者招待會。

  次晨,周末通常休息的該校《衣阿華人日報》破例印出四頁“號外”:一名槍手因未能獲獎心懷不滿,射殺三人、重創兩人後飲彈自盡……

  在美國,人們對於持槍濫殺的案件並不陌生。就在兩個星期前,德克薩斯州剛發生過一名狂漢開槍濫殺餐廳廿餘人的慘案。而所不同的是,這次事件的主角是一名東方人,一名剛獲得博士學位不久的中國留學生!另外,槍手表現冷靜,顯然並非濫殺。

  於是乎,衣阿華大學華裔作家聶華苓在電視上曝光並接受全美最大華文報紙採訪,指出兇手因妒生恨,其犯罪意識源自中國大陸的“文革”遺毒,並倡議重建所謂“文化中國”……

  這的確是一局發人深思的悲劇。不過,人們記得,一年前,衣阿華大學就因一場曠時長達五年的性騷擾訟訴而在全美引起過轟動。在那場官司中,該校華裔女醫學博士周艷珍控告校方長期偏袒一名污衊中傷她的男教授而終獲勝訴,校方不得不向她道歉了事。不料此事剛過去不久,一場重大血案又接踵而來!

  衣阿華大學,這所一向以學術開放而自豪的優良學府,到底受了什麼詛咒?

                 二

  一九八五年秋天,位於衣阿華河畔的衣大校園出現了一名眉目清秀、文質彬彬、中等身材的中國學生。這位閱歷簡單的青年,可算是國內一代學子中的佼佼者和幸運兒:他叫盧剛,北京市人,出生於工人家庭,十八歲考入蜚聲海外的北京大學物理系,八四年通過李政道主持的中美物理學交流計劃(CUSPEA)考試,畢業後旋即以交換學生身份公費赴美攻讀博士學位,時年二十二歲。春風得意馬蹄疾。從北大到衣大,漫漫的大洋之隔,不過是小小的一步之跨。

  聰穎、優秀的中國學生,一向是美國大學物理系的寵兒。盧剛來到衣大物理與天文學系的頭一年半里,仍然十分順利。他研究的理論太空物理領域,是該物理系實力最強的部分,在全美具有相當影響。他來後不久,即從師於頗負勝名的理論天體物理學家戈爾咨教授。

  戈爾咨教授是個個子不高,滿頭銀髮的德裔科學家。他七十年代初從南非過來,先後發表過一百五十多篇有關天體物理學研究的學術論文,並主持世界一流水平的專業雜誌《地球物理學研究》(JGR)。最近一年裡,僅他個人從美國太空總署獲得的研究經費就高達五十多萬美元。他血管里流着的日爾曼民族血液,加上他在學術上的顯赫地位,使他同時兼有學者、紳士、主子的特徵。他或許能在走廊里主動為中國女孩拉門讓路,卻從來慳吝在臉上多掛些笑容;他每句話都是那麼認真嚴肅,似乎永遠難以找出半點幽默與玩笑。但他欣賞自己的第一個中國弟子。他甚至給盧剛機會去歐洲進修、開會、遊玩;而盧剛工作也很賣力,沒有競爭對手,沒有後顧之憂,門門功課得A。系裡對他十分器重,甚至在錄取新的中國學生時,也常常參考他的意見。那段時間確實是他最得心應手的時期。他意氣風發,言無顧忌,行無規避,人事小節,皆不在話下。

  可是,戈爾咨教授對盧剛的欣賞卻有如雪中觀景,春天一到,頃刻冰消瓦解。

                 三

  轉眼間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戈爾咨的麾下又多了一位中國人。他剛從德克薩斯A&M大學轉學過來,也是一位CUSPEA學生。CUSPEA!中國物理學生水平與榮譽的象徵。新人來自安徽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小盧剛一歲,也是八五屆本科畢業生。從現在起,兩人同處一個學術小組,同從一位專業導師。好一位新來的“夥伴”!他的名字叫山林華。

  山林華很快也成為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學業上,他同盧剛一樣,被公認為系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兩人旗鼓相當,難分上下。盧剛在頭一年的博士資格考試中,一口氣以最高分創下該項考試的紀錄並保留至今;而山林華在後來的一項博士綜合考試中,同樣在十多名考生中獨占鰲頭。山林華的英語口語流利,發音標準,較盧剛靈活、自如;但後者筆頭更為出色。在一次課堂示範解說中,盧剛的講稿寫得簡明、流暢,令在場的中國同學羨慕之餘竟懷疑他在抄襲!盧剛十分委屈,爭辯起來,後經證實,才消除誤會。

   在性格上,兩人一開始就表現出鮮明的差別,盧剛是個多重性格的矛盾體。一方面,北方人典型的耿直、坦蕩、剛正,加上來美前期的一路順風,使他鋒芒畢露、愛說話、愛議論、善辯理、快人快語,而不怎麼考慮別人的感受。一次,他煞有介事地告誡同組另一名中國同學:“你這人怎麼傻乎乎的,也不防着別人一點?”話非惡意,卻使那個年紀較小的新同學耿耿於懷。

  另一方面,粘汁質的AB血型使他深具陰沉、敏感、憂鬱的內向氣質。而後天多年的理科訓練又使他養成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即凡事習慣於作理性分析,注重推理、求證過程中的量的平衡和結論的公允。諸多複雜的因素,導致他在日常觀察中傾向於過份敏感的聯繫事物本質並作出極端的結論。同時,也確立了他在為人處世的一條“公平”原則:絕不占別人的便宜,自己也絕不輕易吃虧。

  至於他性格中執拗、倔犟的一面,周圍同學早已有所耳聞。那是八八年春季的一個周末,物理系四名中國同學赴波士頓開完會,歸途順道遊覽華盛頓DC。

  “去白宮!”盧剛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一行人來到白宮,不料遊人大排長龍,要等兩個多鐘頭。

  “要排那麼長的隊,不值得!”聰明的山林華提議先游其它地方。

  盧剛不肯離去,說:“你們愛去哪去哪,反正我要排在這裡。”

  山林華等人去別處遊玩了,兩個多小時後,他們返回原地,見盧剛仍在排隊,大家笑了。他們隨即插入隊伍中,一道參觀了白宮。

  事後,一個同學議論:“盧剛這小子真怪,同正常人就是不一樣!”

  接着不久,一件“不愉快”的小事,導致了物理系某些中國同學同他的疏遠。

  一個春光和煦的假日,以物理係為主的中國同學凡九人駕車旅遊。返回後,組織人算賬:每人均攤$22。盧剛卻提出異議:這次遊玩他帶了幾瓶飲料和一包土豆片,共值$4.50,也應攤入費用;另外,照相的膠捲及沖洗費不宜均攤,而應按每人實際所照的張數計算才合理。

  組織人將盧剛的提議一公布,眾人先是笑了,覺得不可思議,隨後專門組織一次聚會,把盧剛狠狠數落了一番。雙方你爭我辯,結果不歡而散。打那以後,幾位當事人不再同他往來,最多見面只打個招呼,有時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當年的組織人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忽視了他的存在!”

  這場“風波”很快使得盧剛在部分中國同學中聲名狼藉。外系同學聽物理系同學說了,新生聽老生說了。大家開始相信,盧剛如此“計較錢財”,未免“太小氣了”!“你可以說這人腦子有毛病,就為了這幾個子兒,傷了哥兒們的感情!”那位組織人至今仍忿忿埋怨道。

  不過,即使那些有意疏遠他的中國同學也不否認,盧剛絕非一個孤僻的人;相反,他渴望與人交往,他會常常在家裡請一些他喜歡的朋友,做菜招待他們。而如果他去別人家做客,他總是要設法帶點什麼。他不想白吃人家的。看來,他只是在遵循自己那套“不吃虧、不占別宜”的原則。他或許力圖藉助這種“平衡”來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立身作人,如此而已。“在這點上,他可能更象美國人。”物理系安濤同學認為。

  可是,印象如同性格,一旦形成,便很難改矣。人們容忍不下本文化圈子中的異族因素。

  就在盧剛在物理系遭受冷落的同時,山林華卻以他隨和、謙虛、熱情的形象,迅速贏得人們的好感。他臉上總是春風滿面,顯得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在中國同學中,關於他樂於助人的小故事可說不少。比如,國內發生水災,他便在同學中發起募捐活動,並掏出$50捐給災區;新同學雪山功課有困難找他,他不惜花費幾個小時給她講解;逢年過節,他總要邀一些單身同學去他家玩,等等。總之,他愛廣交朋友。他同時也愛好體育,喜歡籃球、足球,因此他身邊總是圍着一大幫哥兒們。“他請客簡直成了一種嗜好,”他的好友、物理系馮煒同學說。他太太更是好客,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們每次去他家就做飯吃、看電視、打撲克、玩拱豬比賽。他家成了大伙兒的‘小據點’。”

  八九年,人緣廣泛的山林華當選為衣大中國同學聯誼會主席,成為遠近聞名的公僕人物。

                 四

  然而,關於他的身世卻幾乎無人知曉。一天,當馮煒談起物理系另一名中國同學來自農村時,發現山林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尬尷之下,他只好改變話題。他沒想到,山林華所不願提及的恰恰是自己與那位同學相似的背景。

  原來,山林華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出身浙江嘉興農村一個世世代代的種田人家。父母是文盲,下有兩個弟弟。身為長子的山林華,因家境貧寒,懂事很早。他考入當地重點中學嘉興縣一中後,深受一位體育老師的啟迪和激勵,立志做個有出息的人。八一年高考,他的物理獲滿分,數理化三門平均成績為97分!在科大讀書期間,他刻苦用功,愛好運動。三年級時,那場最關鍵、最緊張的留學考試使他視力減退,帶上眼鏡。大學四年裡,每到寒暑假他都要趕回家,同弟弟一道,每天從早到晚在家承包地里幹活。甚至在他出國前回鄉探親的八六年那個農忙季節,直到上飛機的前兩天,他還在幫助家裡搞“雙搶”!

  山林華就是沿着這條艱辛不易的曲折之路走過來的。在他不平凡的奮鬥經歷中,南方人天生的精明、伶俐與後天艱苦環境的摔打、磨鍊,造就了他在為人處世上所特有的機警、靈活與成熟。他不象盧剛那樣,把生活簡單處理成直觀的等量方程式,處處拘泥於表面“理性化”的單一平衡之中。相反,他的智慧與策略在於並非一定功利主義的施予。這種施予的範圍越廣越好,只要它的對象是弱者或與利益無涉的局外人。他正是在這種“施予”中有效地保護了自己。“在接人待物上,他非常地聰明。我從來沒看出他是從農村來的!”馮煒這樣形容山林華。

  如果說,盧剛畢竟來自大城市,對美國社會和文化較感興趣,甚至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山林華則更為現實、更善於腳踏實地地把握實用的槓桿,處處發掘命運的契機。因此,他更象一個搞科學的人。

  他的確是個生活的強者。然而,如哪一天當命運把他同另一名實力相當的強者推到同一條狹路上時,則天曉得將是怎樣的情形了。

                 五

  物理系范愛倫大樓是一幢灰色的七層樓建築,它因紀念衣大全美著名的太空物理學家、已退休的物理系主任范愛倫得名。在這幢樓513室的理論太空物理小組,盧剛的研究重點叫太空等離子理論,屬現代物理系學的尖端領域。由於這一領域的高度複雜性和狹窄性,目前全世界僅約三百名科學家有能力涉足其中。專家認為,該領域中純理論的研究尤其困難,它的抽象性大,要求進行大量繁複的數學運算,既令人頭疼,又不易出具體成果。

  不知為什麼,盧剛咀嚼的偏偏就是這樣一顆“苦果”!他對自己的課題研究似乎越來越走火入魔。他的數學根底一直很深,他在試圖藉助電子計算機來從事理論方面的某些探索和突破。

  他的導師戈爾咨號稱研究興趣廣博,其學術範圍涵蓋整個太空理論領域。可惜的是,他對盧剛的課題卻顯得有些鞭長莫及而不感興趣。

  山林華到來之後,則幸運地選擇了與導師興趣一致的實驗性研究課題。他一開始就注意嘗試同戈爾咨進行某些學術合作。他對戈爾咨的每項要求都盡心盡力地圓滿完成。他那慣於吃苦的韌性和聰穎靈活的天稟,自然很快給戈爾咨以極好的印象。接着,由於學術上的需要,他開始頻繁地接近戈爾咨,不斷找他請教、討論問題。在物理系,人們於是注意到,山林華和戈爾咨總是在一塊交談,兩人的關係已相當投合、融洽。

  在美國大學及學術界,不出版即滅亡。戈爾咨教授頗感欣慰的是,他的這名後來的弟子懂得如何遵照他的意思,經常提出新的構想,並把兩人討論的內容和實驗結果及時整理出來,交由他所主持的JGR刊物一篇篇地發表。於是,在山林華的履歷表中,至少有三、四篇論文就是這樣以師生合作的形式發表的。對倆人來說,這便是昭之於世的成果!對戈爾咨而言,這也是獲取更多研究經費的本錢!山林華離不開這樣的導師,戈爾咨少不了這樣的弟子。

  身為大名鼎鼎的學者,戈爾咨本能地對學生有種近乎苛刻的要求。但這種“本能”在如魚得水的山林華面前正在漸漸消失。而迴轉頭來,透過他那副寒光逼人的眼鏡,另外那名他曾垂青一時的弟子卻變得愈來愈不順眼了。

  這期間,不知聽到了什麼有關盧剛的傳聞,戈爾咨變得越來越“關心”盧剛的行蹤去處。每次他去513室,只要一發現盧剛不在計算機旁,便馬上過來問山林華:“盧剛又去那兒了?”

  接着,盧剛回來後便發現戈爾咨臉色鐵青,久久不語,氣氛凝重而緊張。

  戈爾咨開始給盧剛的工作加碼。盧剛只得默默接受,他的表情冷漠而茫然。這種無言的不服似乎加深了戈爾咨的惱火,於是他除暗暗使勁繼續加碼外,更是處處用一種挑剔的眼光看待盧剛。

  據安濤同學回憶,那段時間,他每天大清早進實驗室,一打開系裡計算機系統,便發現總是有一個人比他更早已在計算機上工作了。這個人就是盧剛。另外,他常常夜裡去513室找山林華,每次去都看到有一個人很晚還獨自坐在計算機終端前工作。這個人也是盧剛!

  為完成戈爾咨加派的任務,盧剛不得不把自己沉浸在紛繁複雜的電腦世界裡,日以繼夜地緊張工作,經常干到半夜十二點鐘以後才離開實驗室。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一項研究得出了與導師預期不同的結論!他是一個辦事認真嚴謹的人,經過反覆檢查、核實之後,他如實告訴了戈爾咨。

  好一個驁桀不馴的小子,分明是在學術上向權威挑戰!德高望重的戈爾咨教授深感尊嚴受損,老羞成怒。他反過來將盧剛狠狠訓斥一頓,一會兒責備他因為不好好幹活,才得出不一致的結果;一會兒又批評他用系裡計算機的時間太長,費錢太多。他甚至不客氣地聲稱,若再這樣下去,系裡將減少或停發盧剛的研究助理(RA)的薪水!

  這真是要命的一擊!盧剛懊喪地退了下來。他的結論後經證實,確比戈爾咨所預言的更加正確。他有說不出的委屈。他對這位導師自以為是的蠻橫態度雖滿心不快,卻無可奈何。敏感的他,其實早已察覺自身處境的變化,但他還說不清楚。他仍在觀察,他要努力找出個中緣由來。此刻,他只有忍耐着,兢兢業業,繼續工作,避免出差錯。

                 六

  八九年,物理系來了一位叫史密斯的副教授。此君四十多歲,臉上常常帶有戲謔的微笑,喜歡逢人打招呼。他那大大咧咧的可愛模樣,配上一口渾濁的麻省口音,使他很快同系裡上下熟稔起來。他甚至敢在戈爾咨面前不揣冒昧,說出如“狗娘養的”之類有傷大雅的話來。他講課雖夠得上一團糟,卻倒也挺風趣逗人。只是他說話太過隨便,連在黑板上寫錯一個字,嘴裡都要吐出一個“SHIT”(大便)!

  史密斯先生在太空物理學方面有十多年的實驗室經驗。他因此坐上了物理系理論太空物理組的第二把交椅,同時也成為山林華和盧剛兩人的“第二老板”。但他畢竟初入學術殿堂,一方面要看權威臉色行事,另方面又想顯示自身實力以擴展陣地,所以,他對學生的要求往往帶有一種不可捉摸的任意性。這大概也正符合他那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習性。

  然而,盧剛一開始就對這種作派難以忍受。他從心底不服這位理論上半通不通卻自以為是的所謂“導師”。為此,倆人在學術上不時發生爭論。盧剛能言善辯,常常使史密斯瞠目結舌。但史密斯老是以那種不容置辯的口氣,滿不在乎地強迫盧剛做這做那。糟糕的是,當盧剛照他的命令去做時,戈爾咨卻跑過來對盧剛橫挑豎責,要他做那做這。而這時,史密斯正好抓住盧剛先前不服氣的爭論,在戈爾咨跟前嘰哩呱啦訴說一番,令他更是生氣。盧剛被這兩位導師弄得左右不是,無所適從,滿肚子窩火。

                 七

  從范愛倫大樓沿着寬闊的林蔭大道往東走兩個街口,便到了盧剛的住所:東傑弗遜街515號第十四單元。這是一排灰色、低矮的二層樓公寓。寬敞的玻璃窗,二室一廳的房間。他在這裡已住了四年多。他的第一位美國室友密歇爾,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白人青年。每人月租二百餘元。兩人各居一室,共用客廳,互相禮讓,倒也相安無事。

  盧剛常常向密歇爾聊些關於中國的事,密歇爾也曾傾吐自己的“辛酸奮鬥史”。

  原來這位老兄屬於美國社會那類高傲的孤獨者。而他骨子裡那種美國白人的傲慢與偏見,使他一開始就把盧剛看成從“荒蠻世界”來的人。如盧剛用冰箱,密歇爾竟認定他以前從來沒見過冰箱,等等。其實,此類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這兒許多中國大陸人都經歷過,而大多數人也許只是一笑置之罷了。盧剛卻不然。他本來就有大都市人的“傲氣”,密歇爾有意無意的輕視,自然使他很是不快。

  盧剛的朋友圈子裡既有中國人,也有美國人。但他更喜歡同中國人交往。自從與物理系某些同學鬧彆扭後,他開始把交往範圍轉移到外系。他本是個不甘寂寞的人,那件事大概使他內心有所震動,因此,他在待人接物上似乎有意要調整自已。

  每到周末,他總喜歡邀上一些朋友來家聚會。男生、女生,大家來自中國。同胞相聚,自然是地道的家鄉氣派:講中國話,無拘無束、談笑風生;做中國菜,油煙瀰漫、熱氣騰騰。

  這一來,洋鬼子密歇爾可夠“嗆”了。他常年不見一個朋友,忍受不了盧剛有這麼多的朋友。他尤其嫉妒盧剛邀女同學來玩。於是,他緊皺眉頭,嘴裡不斷嘀咕着嫌太吵,甚至當着客人的面發脾氣。盧剛也不高興了。倆人開始互不說話,關係處於緊張狀態。

  盧剛只好告訴別人,他再不便在家請客;以後每次他只是做了菜帶到別人家去聚會。

  就在他和密歇爾劍拔弩張之際,不巧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衣大又來了一批中國學生。聯誼會主席山林華特意把一名生物系女生和另一名來自農村的物理系W同學同時安排在盧剛家暫住,說這兩位都是北大校友。

  盧剛雖然面帶難色,仍把房間騰給女生,自己和W同學住客廳。一、兩天后,他終於忍不住,說:美國人不高興別人在家長住,他的美國室友又在報怨早晨起來不方便云云。

  兩人搬走了。從此,W同學對盧剛的印象是:對什麼都那麼計較。第一次接觸不愉快,以後就不再來往了。

  他們大概不知道,盧剛其時正提心弔膽,處處小心,唯恐密歇爾突然發難。

  果然有一天,盧剛赫然發現,密歇爾藏有一枝手槍!

  他吃驚不小。對方那熊虎之軀本來已夠使他望而生畏,他竟還有武器!“要是打起來,東方小個哪是他的對手?”盧剛坐立不安,仿佛對方巨獸般的身體正向他撲來……

  “不行,這不公平!我也得有把槍自衛!”他想。

  他趕緊申請手槍執照。衣州法律規定:凡在當地住滿九十天以上、無犯罪記錄的居民均可申請槍枝。他通過合法手續,很快購下了第一支手槍。“萬一我以後同老美打架,我一槍就可以把他打倒,再不存在誰大誰小的問提啦!”他釋然了。

  不過,密歇爾始終沒同他打起來,他們後來仍然是朋友。但盧剛對槍枝的興趣就這樣激發了。如同山林華愛好籃球、足球,他開始把射擊當作一項體育運動。他經常去打靶場練習射擊。甚至每次玩電動遊戲,別人玩賽車、拳擊等玩得起勁,他卻象個小孩醉心於雙槍射手的遊戲機上左右開弓,愛不釋手。

                 八

  春寒料峭的二月同時迎來了中西方的不同節日。一九九一年情人節正好是春節除夕。盧剛通過計算機通信網絡,用英文給物理系十多位中國同學發出熱情洋溢的祝賀:

  “各位同學:

   情人節快樂!盡情享受大自然賦予世間的美妙之物!

   春節快樂!恭喜大家將來發財!”

  他興致勃勃地寄出請柬,邀大家春節之夜去他家歡聚,並為此作了許多準備。他是個愛熱鬧的人。在這海外他鄉的節日夜晚,最難耐的就是一人獨處的寂寞!

  誰知,那夜一直等到很晚,他家仍門庭冷落。

  後來,幸虧安濤同學硬拉住一名小同學和一名外系同學三人同往,才沒使主人完全失望。“那會兒,他的處境挺可憐的。他本來愛同人打交道,卻沒人理他。”安濤還記得。“他一旦請你去玩,他會儘量照顧你,讓你玩得痛快。總之,他做什麼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論。”

  至於他同山林華的微妙關係,大概誰也無法真正了解。安濤的印象是:“他倆同一個小組,在一起表面上客客氣氣,但背後怎樣,就難說了。”

  每天中午,范愛倫大樓公共休息室總是聚集着一堆中國學生。大家把自備的午餐在微波爐里熱好之後,邊吃邊聊天。通常,活躍人物是山林華。他輕鬆、愉快的談吐,老大哥似的神態,在同學們中頗有親和力。盧剛回家吃飯,他家僅兩個街口遠。

  某日,大伙兒天南地北的閒聊,聊到電視機的更新換代。有人插嘴:某某電視機的牌子,據盧剛說不錯……

  “盧剛懂個屁!你根本不能聽他的!”山林華馬上不客氣地打斷道:“他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

  眾人知趣,微笑不語。於是再沒人提起那個牌子了。

  據說類似情形不止一次。只要有人提起盧剛,“盧剛他懂個屁!”幾乎是山林華的習慣反應。

  盧剛反之亦然。

  時值大家談論波斯灣戰爭,山林華侃侃而談:“美國人知道什麼是民主自由?他們去打仗完全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他接着議論戰爭將如何影響美國經濟,造成就業進一步困難,等等。

  盧剛走了開去。他出乎意外地對人說道:“你看,這個山林華多麼自私!”他開始“分析”山的心理:原來山林華剛剛畢業,他之所以討厭打仗,主要是耽心自己更難找到工作……

  如此敏感地把一個人的本質推向極端,這大概正是盧剛的思維方式。

                 九

  夜晚,盧剛走出沉悶的實驗室,穿過冷清的街道,習慣地來到百米開外的“運動欄酒吧”。

  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歐式的古樸裝潢、典雅的綠色吊燈、昏黃柔和的燈光、熱情甜密的女侍、豪爽健談的酒保、角落裡那別具一格的籃球網……此間蕩漾的青春氣息、風流情調和人生樂趣,取代了學術上討厭的咄咄逼人、人際間的勾心鬥角和暗潮洶湧。這一切是如此溫馨、美好,令人神往!

  這是一個很少有中國人肯來光顧的地方。這兒的文化太不一樣。但五年來,盧剛幾乎每周來這兒兩、三次。他並不隱瞞對這家酒吧的摯愛,他甚至在自己的汽車尾貼上醒目的英文標牌:“我喜歡在運動欄酒吧聚會!”

  他似乎想竭力打入這種文化。然而又不盡然。

  他習慣安靜地坐在牆邊,叫來一杯啤酒,獨自啜着,看身旁一夥青年人在電子遊戲機上玩得熱火朝天。另一邊,一堆堆客人在興高采烈地說笑,他靜靜地坐着,無意與人搭訕。偶而有熟人向他打招呼,他才應酬幾句。他那帶濃重北京口音的英語,勉強還能派上些用場。

  酒吧的夥計、女侍對這個常常微笑的東方小伙子印象不壞,親昵的稱他為“甜盧”。溫文有禮的“甜盧”可是個“泡妞”的老手,甚至還自吹嘗試過各種女人。

  “要是能泡上美國妞才好玩呢!”幾年前,他曾慫恿幾個“土頭土腦”的中國同學一道去酒吧:“去吧,聽我的就行!”

  他本該是個認真的人,似乎他的自尊卻使他的“認真”在這方面常常完全遁跡。兩、三年前,他在這兒結識了一名二十四歲的護士女生,一位黑髮碧眼,人見人愛的美國小姐。六、七個女孩同逛酒吧,唯有她熱情朝他打招呼。他因此對她一見傾心。此後倆人偶在酒吧相會,卻從來不曾相約。他贈給她一些聖誕小禮品,而她僅僅以友善相待。她有個男朋友在芝加哥。

  這場有名無實的“羅曼史”很快隨風飄逝。女孩畢業後去了芝加哥,空留給他一段“難以忘懷”的惆悵回憶。從此,“運動欄酒吧”這塊重溫舊夢之地,似乎成了他異邦生活的唯一慰藉。

                 十

  物理系的X君算是盧剛最要好的朋友。在他的印象中,盧剛穿着乾淨、整潔,白淨淨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掛着一幅亮亮的白邊眼鏡,象個奶油小生。“他不喜歡玩大球,如籃球、足球;同我一樣,只喜歡玩小球,如高爾夫球、保齡球等,所以我們經常玩在一起。”X君說。

  盧剛對這位比他小兩歲的同學非常之好。每到周末,他總是打電話約他出去玩。在金錢方面,剛開始時兩人還分一分,但到後來,就變成這次你出,下次我出,或者我沒錢了就往你口袋裡掏,不分你我了。

  “他非常、非常地願意幫忙,”X君忘不了往事,“只要我有困難,如修車、搬家或揀家俱什麼的,一個電話打過去,他二話不說,馬上過來,並且經常是整個下午都豁出去。”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卻顯得過份認真。兩個好友外出遊玩,他偏要堅持先擲硬幣,以公平決定開誰的車;他負責小組辦公室的電話帳單,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打了$1.54的長途電話,他都要按規定算得清清楚楚,並讓對方向學校開出支票。“他並不小氣。他這樣做並非在計較那$1.54,而是力求把事情辦得公正而認真。”X君感慨地說。

  盧剛是一個思維清晰、氣質敏感、精幹向上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愛憎強烈,是非分明、事事講理的人。他有時喜歡別人聽他的,卻並不剛愎自用;他有時顯得有點傲氣,但說話總要給些道理,留有餘地,因此X君每次同他辯論,都很難辯得過他。他做什麼事都要求做得特別好,從不馬虎苟且。“要麼做一個最好的人,要麼做一個最壞的人。”他曾經表示。

  有趣的是,他的這些特點有時甚至體現在玩球上。他對打保齡球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對球的重量、大小、應怎麼拿、怎麼用力等,都有獨到研究。但是,他的成績卻常常走向兩極,好時通盤滿分,差時一敗塗地。

  這一回,X君打得順手,連中好幾球。

  “喲,你快趕上我啦!”盧剛笑呵呵地說。

  X君一鼓作氣,終於勝過盧剛。兩人打完球,開始聊天。

  X君發現,他的朋友常常顯得滿腹心事,但不肯輕易流露。他倆雖很要好,卻極少談論個人的私事。

  “你的老闆對你好不好?”盧剛問他。他倆在不同的小組。

  “很好。我的兩個老闆對我都挺不錯。”X君回答。“你的呢?”他反問。

  盧剛平靜的臉上浮現一絲愁雲。他忍不住開始向好友傾訴:他的老闆戈爾咨一直在同他過不去。每次給他一大堆活兒不算,做完後又老是埋怨他沒做好。如最近他好不容易剛完成一個項目,老闆又表示不滿意了,責怪他一番後,一個星期拉着長臉不理睬他……愈是羨慕朋友的際遇,盧剛愈是替自己感到忿忿不平。

  還有,不知為什麼,組裡的山林華雖然人緣很好,卻從來不願同他在一起玩,一直對他冷冰冰的。

  “他不叫我,我也不叫他!”盧剛沒好氣地說。

  無意中,倆人談到南方人的圓滑和北方人的憨厚。唉,中國人成堆的地方,總是有那麼多扯不清的事情。盧剛望着樸實的X君,不由發出感慨:“你這個人很好,非常誠實,不會計算別人,不會同人爭個高低。”

  X君其實是個南方同學,比盧剛晚來物理系兩年。他對盧剛小組的情形不十分了解,不便多說,只好泛泛地安慰他幾句。

  盧剛告訴他,他正在準備博士論文答辯,同時已開始在找工作。求職準備一般宜在畢業前半年開始。他是個善於深思熟慮的人,在這件事上不會沒有準備,X君想。

                十一

  殊不知盧剛找工作的第一道難關就是教授推薦信。他同戈爾咨的關係已非常不妙,簡直無法相信對方還會有什麼善意。一個學生不願找曾經指導自已長達六年的導師寫求職推薦信,無疑是一件相當糟糕的事!但他找了系主任尼柯森。尼柯森曾經教過他的課,而且看上去慈眉善目,好象挺容易接近學生。

  這位十多年前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的博士,腦袋後曾一直留着一根象徵當年嬉皮士風格的小辮子,直到近幾年當上系主任後,那根瀟灑的小辮才不見了。他同學生說話時有意講得很慢,好讓對方聽懂他的每一個句子。因此,他講課時常常能夠把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講解得清清楚楚。不過,他去年所獲得的個人研究經費才約戈爾咨的十分之一。不久前,他編了一本關於太空物理學的研究生教材,卻被盧剛認為東拼西湊,沒啥水平。

  但無論如何,尼柯森是一位幾乎人人說好的紳士。特別是,他對自己的弟子還真是厚愛有加:一名新來的半職學生雖然沒有理科背景,他卻安排她一個助教位置;另一名學生成績不合格,他竟也給他一份最高的全額獎學金!據說,他手頭備有七、八份現成的推薦信樣本,每當學生請他寫推薦信時,他總是欣然應諾,然後根據情況擇取其中一份,交給秘書打好、寄出。

  可是,當這次盧剛找到他時,卻意外地碰上了一顆軟釘子。

  “戈爾咨教授是你的導師,你找過他沒有?”狡黠的藍眼睛,溫和地盯住那張有些尬尷的年輕面孔。他對盧剛與導師之間的不和早已胸中有數。他的資歷和成就遠遠在戈爾咨之下,雖然他現在的身份是系主任,但無論在學術或行政上,他仍不能不對戈爾咨仰仗三分。

  “唔……沒有。”盧剛照實回答。

  尼柯森一個聳肩:“那麼,你最好先找戈爾咨教授寫吧。然後再來找我寫,好不好?”他微笑着做出了決定。

  盧剛一時語塞。他明白了:原來,系主任在權衡利害,沒人敢得罪學術權威戈爾咨!他奈何不得。憤懣之下,只好去找別的教授。

  這以後,他學“乖”了。他準備好理由:“我申請去一些小學校教書,誰寫推薦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教學經驗。”他振振有詞:戈爾咨那邊他只是做做研究,而他當過某某教授的助教,所以這方面的教學經驗,最好還是由某某教授來寫……

  尼柯森把這件事很快告訴了戈爾咨本人。

  戈爾咨教授難堪之下,悻悻找到盧剛,表示非得給他寫封推薦信不可。

  他果然寫了。但不知有意或無意,他的推薦信總是在求職截止日期過了之後才寄出。一年下來,盧剛始終沒找到工作。

                十二

  很快到了盧剛論文答辯的日子。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二日,這一天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他將攻克最後一道學術關而拿下博士學位;六年來,他異國寒窗,忍辱負重,如今總算快熬出頭了!

  他對這場答辯充滿信心。他的博士論文是關於太空中間星體與等離子之間相互作用的研究。由於宇宙中帶電離子的運行規律可通過數學計算加以測定,所以他採用電子計算機的模擬方式,即把成套的數學公式嵌入計算機,通過運算來追蹤它們的運行軌道。這項研究構思別具匠心,他好比在電子計算機上進行一項太空實驗,計算機被當成了實驗室。

  博士論文評審須經過五位教授,盧剛請了三位曾教過他課的教授,加上自己的兩位導師。五人當中,他最耽心戈爾咨找碴。好在戈爾咨對他的題目一直興趣缺缺,聞問甚少,所以這次大概也不致於過份挑剔;而盧剛事先詳細問過他有關答辯的要求與步驟。他小心謹慎,沒有忽略任何細節。看來,這場口試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正當一切準備妥當時,不巧一位教授突然出差,臨時改由系主任接替。盧剛心頭一緊,但已顧不上想那麼多了。

                十三

  四月二十二日是個莊嚴的日子。盧剛穿着西裝、領帶,顯得煥然一新。他特地買來許多點心招待大家,烘托氣氛。

  答辯還差一分鐘開始。他精神抖擻,準備迎接這最後一戰。這時,戈爾咨突然提出,答辯人只能在評審委員會前作十分鐘的口頭綜述。

  什麼?奇怪!按照常規,不是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嗎?這太意外了!在短短十分鐘內要把一篇洋洋萬言的論文——其中基本上是浩繁複雜的計算機與數學語言——表述清楚,談何容易!何況教室里連起碼的投影機也沒準備,他只能在黑板上吃力地書寫。

  盧剛結結巴巴,一時僵在台上了……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他不知是怎樣過來的。他強壓羞恥與憤怒,奮力支撐着。他的精巧的構思和深邃的思想仍無懈可擊!

  答辯完畢,眾教授埋頭寫評語、簽字,然後把目光紛紛移向系主任。

  老練的尼柯森不慌不忙,用一種長老的語調悠悠道來:“你那個地方我們以前用的是‘雙精度’計算法,而你用的是‘單精度’。你必須用‘雙精度’法重算一遍,若結果一樣,我就簽字。散會!”

  又是這個尼柯森!

  對於為什麼用“單精度”法,盧剛自然有他的道理。但眼下已經沒有解釋的餘地了。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論文答辯沒通過。這是盧剛萬萬沒想到的。對他這樣一個稟賦很高、學業從小一帆風順的優秀生來講,這無異于晴天霹靂、奇恥大辱!他灰頭土臉地走出教室。

  “怎麼樣?通過了嗎?”門外,一個中國同學問他。

  “不行,尼柯森不讓我過!”他緊鎖眉頭,憤憤地搖頭,已變得有氣無力了。

  他不由回想起半年前同組山林華論文口試順利通過時的情景。那天下午答辯完後,山林華歡天喜地地回到辦公室,當場邀了一大幫朋友去當地最大的燕京中餐館吃飯。這一次,山林華也請了他,他不願去;對方硬是邀請,他勉強去了。

  令他最不服氣的是,山林華在德州A&M大學呆了半年後轉學,已比他晚來一年半,而且當時也已錯過畢業申請的截止日期。但史密斯為了讓這名得意門生儘早給他作博士後研究,竟通過戈爾咨和尼柯森的私人關係,仍安排他比別人提前畢業。結果,這引起其他同學的不滿和議論。盧剛找史密斯辯理,說他徇私舞弊;史密斯窘迫之下,卻指責盧剛研究多元電路分離電場的方法大錯特錯。其實,史密斯對那項研究既不清楚,也無關係。只因當時組裡所有人都在批評盧剛的研究方法,他才抓住這點,反戈一擊。小組對盧剛的圍攻持續了整整一個學期,直到最後事實證明盧剛的方法是正確的。

  這時,戈爾咨走過來對盧剛訓話。作為“導師”,他開始對盧剛的論文大加指責,並說他必須對自己答辯失敗負完全責任云云。盧剛憤怒不已。他明明記得,自倆人上次在學術上的不同發現後,正是眼前這位“導師”耿耿於懷,一再用種種藉口拖延或拒絕讓自己畢業。他對自己的論文從未象對山林華的那樣加以指導。相反,直到今天,這些人仍在處處使絆子,甚至有意讓他當眾丟醜。

  但他仍然忍耐着,一言不發。他深信自己的論文的質量和獨創性。畢竟它已獲得系裡許多教授的稱讚,而戈爾咨、尼柯森等人不過是在吹毛求疵,存心同他過意不去罷了。他不願同他們爭吵。好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四月二十九日,物理系畢業論文截止日期。這個日期對所有九一年畢業的博士候選人具有雙重意義:第一,他們必須在此之前通過論問的筆試、口試,第二,凡在該日期已前完成的博士論文,都有可能獲得系裡對學校一項DC學術獎的提名。

  目前,在物理系十五名論文作者中,已有兩人被提名為候選人,兩人都是中國人。

  這就是他和山林華!

                十四

  他開始把全部希望和努力都押在這個日期上。他日夜加班苦幹,把論文反覆修改,並且按照系主任的要求,用“雙精度”法,把整個過程重新演算一遍,結果與“單精度”法的完全一致!七天之後,當他匆匆將這份凝聚他全部心血的論文修改稿交到尼柯森手上時,正好是四月二十九日。

  盧剛並沒有錯過規定的截止日期。但他不幸已經“晚了”。原來,在三天之前的四月二十六日,系主任尼柯森早已作出決定,把山林華定為物理系參加學校評獎的候選人。

  這一回盧剛忍不住了。他據理力爭:期限未到,即行定奪,何來公允?

  系主任的答覆再簡單不過:你的論文在答辯時我已經領教。對不起,基於學術理由不被提名。即使你小有修改,也於事無補。

  盧剛繼續辯理:我的論文在二十六日尚未定稿。拿一篇已完成的論文同一篇未完成的論文相比,從而得出結論說後者不如前者好,這顯然是極不公平的!

  這樣的爭論持續了一個月,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盧剛不服氣,開始循正常渠道,分別給研究生院和學校學務校長等人寫信,指控物理系在評獎過程中的“不公”與“舞弊”。

  不久,研究生院回函,聲明物理系對這件事的處理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而學校方面,在近一個月後,才由學務辦公室副校長克萊莉博士出面同盧剛電話聯繫。她僅僅說了一句:“我會再給你打電話。”之後,便一直沒了下文。

                十五

  春天悄悄地過去。盧剛終於五月畢業取得博士學位。他如釋重負。但隨之而來的是找工作的壓力——經濟蕭條,財政壓縮,美國許多科研機構紛紛裁員,使該專業本來狹窄的就業前景變得更加黯淡。雖然戈爾咨表面上答應暫時留他在系裡繼續做些研究,但在以後的幾個月裡,他再沒有收到過薪水支票。他固執地認為,由於戈爾咨等人一直存心刁難,才使他錯過許多寶貴的工作機會。加上尼柯森在評獎過程中的“濫權舞弊”以及他的申訴無着,他胸中一直鬱郁難平。

  這天,他同人談起衣阿華州最大的報紙《得梅因紀事報》上的一篇文章。該文讚揚衣州州長几十年來一直保持良好駕駛紀錄。

  “這簡直可笑!”盧剛嗤之以鼻,指其荒謬:其一,衣州的駕駛紀錄每隔三年自動洗刷一新,即使有不良紀錄,三年後也會被抹掉,又怎能知道州長多年來從未違過規呢?其二,這位州長連任多次,任期已長達二十多年。身為一州之首,出門還用得着自己開車嗎?顯然,這種文章是在迎逢拍馬、討好州長,他作出判斷。“你看,這些美國人有多假!”

  “別以為美國人平時有多好,碰到關鍵問題根本不會理你。”他注意觀察到,在他周圍,他的兩個老闆經常同美國學生拉家常,有說有笑,而對中國學生卻從來不苟言笑,即使對同他關係較好的山林華,除了工作之外,也再無二話可說。還有,系主任把獎學金給一個成績差勁的美國學生,卻不給成績優秀的中國學生。說到自己,假若一個美國人去投訴,校方一定會很重視,但他一個中國人去投訴,則要拖很長時間。“美國人對中國人其實非常歧視。”他得出結論。

  這種歧視來自美國老闆們對中國學生從來不玩,只知幹活的刻板印象,他認為。他們一見中國學生玩就不高興,而只有美國學生玩才正常。儘管美國社會接受了許多象他這樣的外國學生,但種族隔離不僅存在於工作關繫上,而且反映在社交娛樂上。這就象中國人移民來美國後只能幹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資一樣。

  他對山林華的不滿部分也在於此。山林華正好代表了最符合美國老闆要求的那種中國學生的形象,而他卻要在學術上努力工作的同時,力爭享受與美國學生同樣的松馳感。這大概也部分導致他與一些中國同學合不來。不幸的是,他不喜歡只會吃苦耐勞的中國人,卻又無法被美國社會所接受。他的老闆正好就是這種社會排斥力的代表,因此也成為他心中積怨的焦點。

  這期間,他收到一封衣大校友基金會的信,要他向因不景氣而經費減少的物理系募捐。他氣不打一處來,隨即開出一張支票寄去。面額卻是一分錢!

                十六

  星期五下午,心情抑悶的他來找X君玩。倆人見面,開始寒喧。

  “近來工作找得怎樣了?”X君關心地問。

  “唔,還在找。”盧剛面帶尬尷,嘆了一口氣。“現在工作太難找了。不過,我最近又聯繫了一些很小的地方。”

  他頓了頓,仿佛在自我解嘲:“大地方的工作太難找,能找到小地方就不錯嘍!”

  X君不再問了。他故意開玩笑:“既然工作難找,乾脆咱們一起去做生意掙錢,怎麼樣?”

  “我可做不了生意,”盧剛卻很認真,“我沒有那個腦筋。”

  “假若你身邊有十萬或百萬美元,你會繼續做學問研究物理學嗎?”

  盧剛連連搖頭,厭倦地回答:“學問我是肯定不做了。到那時候,要做的事很多。有錢的話,可以去投資呀,並不一定要親自去做生意。”

  言談之中,盧剛流露出他只是想找個一般工作,能過得舒適安定就行了。他並不很看重學問,至於做什麼事也不是太重要,而是要看怎樣去做。比如這次評獎,他並不是為了那個獎去申訴,而是斷定這個評獎過程本身不公平。

  一提到系裡的人和事,他的激憤頓時滔滔溢於言表:“這些人簡直太可惡了!……”

  X君連忙建議下象棋排遣。

  棋陣擺開,盧剛的心情顯得輕鬆多了。兩人玩得痛快忘形之際,X君信口模仿美國電影中的一句道白:“Let's do some killings!”讓我們殺它一番!

  不料,此言一出,盧剛大驚。“你這什麼意思?”他猛然抬頭,兩眼露出惶恐的目光,神經質似地盯住X君,半天沒吭聲。

  X君對盧剛這種少有的失態好生奇怪。他卻沒想到,也許正是這句無意的話,沖開了對方潛意識中的秘密堡壘。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盧剛找到X君,興奮地告訴他,他剛剛花$200又買了一支手槍。他亮出那把口徑0.38毫米、五發子彈的巴西制左輪,說,這支槍比原來那把看起來小些,但威力更大,以致他在試槍時因沒防備,手指都震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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