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當年，我們都是革命的理想主義者。慷慨激昂，豪情萬丈，嚮往着革命，嚮往着
戰鬥的洗禮，甚至渴望痛苦，用痛苦來洗滌靈魂。我們下決心，發誓言，準備到廣
闊天地“大有作為”。在上山下鄉的滾滾潮流中，我和我們院的兩個女生一起到北
京郊區延慶縣，張山營公社插隊落戶了。那年我17歲。

然而，眼前的巨大反差使我們震驚。解放這麼多年，而且是在北京郊區，竟還有這
樣的貧窮困苦的地方。延慶縣是北京郊區最窮的一個縣，地處塞外山區。我們大隊
有三個自然村，我們村只有19戶人家，在一個山根下。據說那山叫黑山，屬燕山山
脈。說來也怪，這一出長城，風都比城裡的硬。天寒地凍，窮山惡水。

同樣是農業活，這裡和我們幹校的農場可是天壤之別。讀完下面這段你就不難理解，
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我們的蓮花湖農場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

我們村里自然條件很差，全是坡地，根本沒法農業機械化，牛、馬、驢是我們的
“農業機械”，其他全靠人手拉肩扛。山區土壤貧瘠，石頭特別多，還奇缺水。我
們那裡根本沒有井，聽老人們講，打井隊打了好幾個深井，一點水影子都沒看到，
白白在地球上戳了幾個洞。山上流下來的一眼泉水，一條小水渠把泉水引下來，在
村子中間淌過，全村的喝水和用水全靠它了。因為沒有水澆地，莊稼全靠老天吃飯。
我們那兒真是水比油貴。因為自然條件惡劣，也就勉強自己養活自己，國家把交公
糧的任務都全免了。

農村里根本沒有醫療，有病就硬挺，或者自己刮刮痧、拔拔火罐。教育也很差，男
孩子勉強念到初中，女孩子能認字就不錯了。

本來農村就男多女少，因為窮，村裡的大姑娘都往外嫁，要離開這個窮窩窩。村里
的小伙子取媳婦難上加難。近親結婚的很多，結果傻子特別多。我們村的黨支部書
記三男一女都是傻子，傻閨女倒是嫁了出去，三個傻兒子就全在家裡。

我們村里還有一個奇特的家庭，一個媳婦兩個丈夫。諸位千萬不要誤會，這可不是
什麼“二龍一鳳”的遊戲，背後其實是一個窮苦農民的悲慘故事。

原來，這本來是一個正常的一夫一妻的普通家庭，但是夫妻倆生了4個孩子，窮得實
在養不起了，愁得沒辦法。另一個光棍漢，實在太窮，娶不起媳婦。雖然有口飯吃，
但日子過得苦哈哈的，收工回來鍋里灶里冰涼，衣服破了也沒人幫助補。村里人一
撮合，光棍漢就“倒插門”到這個家徒四壁的窮家裡。光棍漢掙工分幫助窮漢子養
家，回到家裡有口熱飯吃，衣服破了也有個人補。晚上一個大炕，女的睡中間，男
的睡兩邊。大家約好，一天一人跟女的親熱。幾年下來，這兩男一女倒也相處和睦。
這兩個男人都不愛說話，整天死命幹活養家。村里人也從不拿他們的奇特家庭開玩
笑。嗨，如果不是一個難死人的“窮”字，天下哪個男人和女人能忍得了這樣的日
子？！

還有一個小伙子長得濃眉大眼，是個一等勞力的好壯漢。因為窮，找不到媳婦，娶
了一個比他大5歲的離婚婦人。那婦人原是一個工人的媳婦，因為在家不規矩，和人
亂搞，被丈夫發現，結果離婚。這小伙也知道這婦人不安份，但是實在找不到媳婦，
只好湊合着過。誰知這婦人惡習難改，仗着有幾分姿色，居然勾搭上縣公安局局的
一個副局長。更荒唐的是，這婦人懷上了副局長的孩子，副局長居然大言不慚地說，
如果是男孩，他就帶走，如果是女孩他就不認了。結果生下來是女孩。這農村小伙
戴了綠帽不說，還要幫人家養孩子！真是牙打掉了，往肚子裡咽，有苦難言！還不
是一個“窮”字治的！

本來山區適合種樹，因為樹根扎得深，抗旱能力強，特別是各種果樹，經濟效益好。
但是，但是號召農業學大寨，把果樹全砍了，改種莊稼。結果沒有水，莊稼沒長好，
果樹也沒了，沒有樹，水土流失更嚴重，土地更貧瘠，鄉親們的生活更窮了。一個
壯勞力一天掙兩毛三分錢，窮得叮噹響。

當然，農民們對生活的艱難早已麻木，不以為苦，還苦中作樂。中國的農民是樂天的、
認命的。農村平時根本沒有肉吃。隊裡有牛群，但政策規定不讓農民私自殺牛。農
民也有農民的辦法，把牛從山上推下來摔死，詭稱牛自己跑坡摔死。全村人家就分
牛肉吃，整個村子都洋溢着牛肉香，像過節一樣。農村沒有什麼娛樂活動，農民就
下棋、打撲克、說黃色段子自娛自樂。摘果子的時候，人人坐在樹上，先吃個肚皮
溜圓再說。

因為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民一家只能養兩隻雞，種幾分自留地，農民的生活苦不堪
言。其實農民並不歡迎我們，因為我們還要和他們分口糧。但是，我們村的農民對我們
還是十分寬容的，從來沒有給我們任何難堪，而且耐心地教我們干農活。

即使到了改革開放20多年後的今天，很多地方的農民仍然是困苦的。你就看每年春
節火車站上洶湧的農工人潮，一張張憨厚、近似麻木、對好生活充滿渴望的臉，他
們干着城裡人不願意干的髒活累活，沒有醫療勞保，還要受工頭的剋扣和盤剝，孩
子沒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機會。

不了解中國農村，就不算了解中國社會。中國農民過不上好日子，中國就不算過上
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