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不到兩年的初中,學校便放了長假。我被劃為了1967的初中畢業生,那時我才14歲,瘦瘦的脖子上頂着一個大腦袋,腦袋的當旋上有一撮高高翹起的毛髮。我總打不過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我能哭,村里人說我是劉備。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民,在農民里又屬於知識青年。但是,當我後來成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走紅於中國文壇,我卻沒有寫過一個字的知青文學作品。在大多數人的概念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裡,有着還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鑼打鼓地來到鄉下當農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卻原本在鄉下,不是來當農民,而是本來就是農民。我讀過許多知青小說,那些城裡的孩子離開了親情、離開了舒適,到鄉下去受許許多多的苦難,應該詛咒,應該傾訴,而且也曾讓我悲傷落淚,但我讀罷了又常常想:他們不應該到鄉下來,我們就該生在鄉下嗎?一樣的瓷片,有的貼在了灶台上有的貼在了廁所里,將灶台上的拿着貼往廁所,灶台上的呼天搶地,哪裡又能聽到廁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時是多麼羨慕着從城裡來的知青啊!他們敲鑼打鼓地來,有人領着隊來,他們從事着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輕鬆的工作,比如赤腳醫生、代理教師、拖拉機手、記工員、文藝宣傳隊員,他們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糧定額,可以定期回城,帶來收音機、手電筒、萬金油,還有餅乾和水果糖。他們穿軍褲,脖子上掛口罩,有尼龍襪子和帆布褲帶。他們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們在首先選擇了他們之後才能輪到來選擇我們。
從運麥糖開始,我被隊長派了運糞、套牛等農活,每天掙三個工分。那時一個勞動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幣是兩角,這就是說,我一天從早到晚的勞動可以賺得六分錢。由於個小,力氣又不大,我總是被罵,他們罵人都非常難聽,還算運氣好,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隊長是分配了我和婦女一塊勞動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隊東街村的社員了,我已經能閉着眼睛說出我們村的土地在前河灘是多少畝水田,西河灘是多少新修地;東是多少畝旱田,西又有多少畝梯田。我愛土地,愛土地上的每一株莊稼苗……
在貧困的環境裡,我學會了自私,因為一分錢,一根柴火,一把糧食,對於生命是多麼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這樣受窮一輩子,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從這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
上面幾次來招工,由於沒人說情更沒禮送,我一次次被刷下來;
徵兵時,開始是公社武裝部沒熟人送不上禮,而第二年,卻因為父親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連名都沒報上!
難道就這樣窩一輩子?
我曾看着劁豬匠幹活想學會閹豬,也曾想過當代理教師——機會終歸來了,我正興奮地等着消息時,等來的卻是被別人頂替了的結果!
父親一直認為是他的問題影響了我,看到他“是我誤了娃呀”的愧疚樣,我心如刀剮!
終於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庫大壩工地!我上大壩一則是想換個地方讓心情輕鬆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戀着的那個“她”也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單相思》,詩是這樣寫的:“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是單相思/沒有痛苦/可以絕對勇敢/被別人愛着/你不知別人是誰/愛着別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鑰匙/打開我的單元房間。”
這首詩是為了追憶我平生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子的感覺。
在初上水庫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沒有見到她,也沒問堂弟她是住在哪兒。我睡不着,順手拿了一本民工的書——幾年後讀大學時我才知道這本沒封面也沒封底的書叫《白洋淀紀事》——我讀了十幾頁,突然覺得被窩那邊涼颼颼,似乎還有什麼在動,用腳一挑被子,天呀,是一條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揮部,開始了寫標語和辦戰報的工作。在指揮部,一天可以記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勞動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還可以拿到每月兩元錢的補貼!如此的好事降臨於我,我一個人跑到河灘的一處深水潭裡去游泳,脫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發誓要保住這份工作,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定要讓指揮部的所有領導滿意我,長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灘,晚飯後並沒有人來這裡,但偏偏我暗戀着的人出現了。我正從水裡鑽出腦袋,就看見了她從遠處走過來,我啊了一聲,立即潛下水去,因為我是赤身裸體的。當她已經走過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後面叫:“喂!餵——”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過來,說:“聽說你來了,可就是不見你,你到指揮部去了?!”我說:“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變了出來的目的,領我返回了她們的宿舍。我們一進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經不起這麼多女子的目光,一時窘得耳臉通紅,耳臉一紅,她們就懷疑上我了,目光頓時異樣。她說:“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說:“是嗎!這麼小的叔?”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於在魁星樓上睡午覺。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去丹江玩了一會水,就爬上被村人稱為光棍樓的魁星樓,沒多久便呼呼睡着了,但一個鳥兒老在樓台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她一邊打着絨線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那絨線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登直着,臀部呈現成一顆大的蜜水桃。似乎她也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我的心裡“錚”地響了一下。我確實聽到了我的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伏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來,對她臉上的那顆麻子也覺耐看,常常就想見她,見了她就愉快(雖然她不姓賈,但卻往我喊叔)!從此我開始了愉快而苦惱的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堰上往小河裡看,村里出工的人正從河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並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會有使不完的勁。若是人群里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灰不沓沓,與誰也不說話,只覺得身子乏,打哈欠。生產隊辦公室與她家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後,謀的是能經過她家院門口。她家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黑幽幽的,僅堂屋裡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去,再走過來,希望她能從院門裡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左側的廁所里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廁所土牆,姑嫂倆就隔了土牆說話,我賊一樣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裡,我悔恨自己怯弱,發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面,話說得多,卻只是兜圈兒,眼看着兜圈兒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鹽不淡的話。……有一次,和村里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強姦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爬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嘴變成屁眼的。
一個晚上,生產隊加班翻地,歇伙時在地頭燃了一堆篝火,大家圍上去聽三娃說古今,她原來和幾個婦女去別處方便了,回來見這邊熱鬧,說:“我也要聽!”偏就挨着我和另一個人中間往裡插,像插楔子插坐進來了。我雙手抱着膝蓋,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卻去感受她,半個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躍起來,跳得別兒別兒響。後來聽說山外來了個後生找她提親,果然就是了,她來問過我,我硬硬地說那是你的事!而心裡卻恨起那個山外人來。
我到水庫工地不久,她便與一個軍人訂了婚,我恨呀!氣呀!恨我是農民,氣我沒參上軍,更恨我一直沒與她說破我的心思。
後來母親為我托人說過幾門親事,沒成,倒是指揮部的福印為我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見田×,心裡也不踏實,雖然我早就見過她,而且遠不止一次兩次。我照福印說的地方走去,只見那兒有屋大的石頭和一棵從石堰上斜長過來的柿樹,但沒有人影。我立了一會,才要轉身走開,大石後閃出一個人來,是田×。她說:“你不守時,福印說你要在這兒見我,我來你卻不在!”我走過去,說:“我不是要見你,他說讓我到這兒來……”她說:“你不承擔責任,那好,算我在這兒約你!”……她說:“咱就敲開窗子說明話吧,福印讓你來說什麼呀?”我說:“……福印說你願意?”我說這話時聲音發顫,她說你冷?說了好多話,我有些自卑,末了我還是說:“你願意嗎?”她說:“你呢?”我說:“我是農民,我父親還有歷史問題,我恐怕一輩子窩在農村了,這你想好。”她說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談戀愛,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戀愛是從黑夜開始的,又凍壞了我的腳,也凍壞了她的腳。數年後,當我們解除了我們的戀愛關係,我就覺得那一晚選擇的地方不好,我現在想想,我的第一次戀愛是冷愛。雖然我和田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雙方父母都認可了,我們還訂了婚,田喊我爸媽做爸、媽,一年後,仍然分了手。
二十年後我才明白,憂傷和煩惱是在我離開棣花的那一時起就伴隨我了。我沒有擺脫掉苦難,人生的苦難是永遠和生命相關的,而回想起在鄉下的日子,日子變得是那麼透明和快樂。
1993年,我剛剛出版了我的長篇《廢都》,我領着我的女兒到渭北塬上,在一大片犁過的又剛剛下了一場雨的田地里走,腳下是那麼柔軟,地面上新生了各種野菜,我聞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問女兒:你聞到了清香嗎?女兒說沒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彎腰挖起一撮泥上塞在嘴裡嚼起來,女兒大驚失色,她說:“爸,你怎麼吃土?”我說:“爸想起當年在鄉下的事了,這土多香啊!”女兒回家後對妻子說:“我爸真髒,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麵條,那面上兩個黃燦燦的荷包蛋。
那天,為招不了工又參不了軍而一直沉悶的我,突然聽到了當民兵連長的堂兄帶來的好消息:小學校一個女教師去生孩子,要一個代理教師。堂兄說他推薦了我,歡喜得母親給他煮了一碗麵,還加了兩隻煎雞蛋!而結果,當我徹夜不眠,翹首以盼,並對教書如何講課如何用凳子墊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寫字想象過無數遍後,堂兄卻罵咧咧地來說:平娃字好,學習好,我推薦了他當代理教師,大隊也有一個幹部推薦了別人,可那娃學習不好,舉手時一直定不下來,就在堂兄轉身出去尿完尿泡回來,大隊的幾個人已表決了那個幹部推薦的娃!
這是怎麼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個同學,他穿戴整齊,我說:“相親啊?”他說:“地質隊招工我招上了,這是報到去!”一個鼻涕蟲,才讀過半年的初中啊,我心裡恨恨地,剛好看見一對交配的狗在不遠處,我惡狠狠地就揀了土塊揚過去,並粗暴地罵了一句粗話……
後來我上了水庫大壩工地,在指揮部辦了戰報,當時出於充實版面目的而寫的詩,客觀上開始了我的創作生涯。
現在,我已不是那個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農民賈李平了,也沒人叫我平娃,我從農民變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卻成了一堆數字:
賈平凹,男,陝西省丹鳳縣棣花鄉人,生於1952年農曆2月21日,屬龍相,身高1.65米,體重62公斤,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分配於陝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學編輯,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聯供職。單位郵政編碼710069,地址蓮湖巷2號,電話(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學6—3—407,郵政編碼710003,電話是(029)8302328,在住宿樓我是407,住院護士發藥,我是348,在單位我是001,電話局催交電話費時我是8302328,去機場安檢處,我是610103530221121。猶如商店裡出售的那些飲料,包裝盒上就寫滿了各種成份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