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澀果》一文談隱私權、道德、倫理和職業道德——中美醫療教育體制差異雜談（２）

在華夏快遞１１／１０／０３看到登載的《社會紀實：澀果－－中國少年性問題紀實（節選）》（見 http://www.cnd.org/my/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3Farticleid=4506），這是個很有意義的社會學的大題目，其涉及到社會的多個領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經濟、人文倫理、文化教育、社會管理的方方面面多種因素的影響。

能有人開始對中國青少年的性行為進行調查研究並提出這不能不令人震驚、嚴肅思考的問題，政府及其政策制定機構、執法機構、職業教育、公共衛生和臨床醫務人員以及所有民眾－－尤其為人父母者－－都不能不認真面對這個嚴峻的社會問題，有着積極的意義。筆者能力和時間有限，不可能對這樣一個大題目做更多研究，但作為經歷過多年中美兩國醫學教育和臨床實踐的職業醫務工作者，願意也只能就其中個別環節談點個人看法，試圖將中美兩國在醫學臨床及教育的有關方面做一些對應比較和淺顯的分析，希望國內同行能借鑑和吸收美國及西方社會臨床醫療體系裡一些有益的方面，拋棄陳舊觀念，與國際醫學體系接軌，改進醫療水平和提高質量以更好地服務於國內民眾。也希望非學醫學的民眾了解一些必要社會醫學知識，能在必要時知道保護自己的正當權益。

在《澀果》一文第二節里（誰是你孩子的“生物性父親”？），作者談到了兩個值得評論、探討和國內醫護同行注意的問題，也是中美兩國（其實是中國和整個西方）醫學體制觀念和具體操作行為的巨大差異——

第一個方面是隱私權和自主權的問題：病人的隱私權（其實是全體公民的，而在醫療體制里，這幾年在美國和加拿大甚至提到更高更嚴歷的程度）是第一位要考慮的，也是最神聖不可冒犯半點的。病人的自主權更是至高無上的。而在《澀果》裡，作者寫到：“醫院要求凡來此　流產的，必須有胎兒的“生物性父親”的簽字”。這從西方醫療系統的觀念看來是近乎荒唐的，病人本人如果不是智力嚴重障礙、因疾病或外傷意識不清和昏迷、年齡確實太小，不能明白手術的性質和醫生的解釋時，才由配偶、父母或其他親人或法律代理人來簽字同意手術與否。否則，病人（如１４－１６歲未成年少女）如果很清楚地明白這一切而且強調不希望家人知道，做醫生的絕不可擅自行事告訴家人和任何第三者－－除非牽扯到性騷擾、強姦等法律問題。做父母的尚無權被告之，何況什麼“生物性父親”？！更何談由他人來決定病人自己的命運！？

病人的隱私和自主權問題，在美國醫學界是非常嚴肅對待的，從醫學院學生時就要反覆教育，在住院醫生訓練期間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強化。住院醫生畢業考醫生執照時，這樣的問題總是會在考試題里見到，有時甚至會把包含這種價值觀念的考題搞得很怪很讓人當場撓破頭不知如何答好。比如，有一道考題問道：一個是ＤＯＷＮ氏綜合症（第１８條染色體異常的先天愚型）１６歲少女懷孕父母帶着來診要流產或結紮輸卵管手術，問：由誰來簽字？一般人會想，這是個少女又是先天愚型的傻子，那還不是父母當家來簽字？錯了！先天愚型病人的智力障礙有程度差別，有些確實是不能自理，但很多屬輕中度遲鈍障礙，可以有一定理解力和自理能力，所以，如果不是智商嚴重低下到不能自理的程度，病人本人有權簽字。這道題是有法律案例做基礎的：７０年代曾有一ＤＯＷＮ氏綜合症的１６歲女病人懷孕，被其父母帶到醫院流產並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待其成人後結婚，其與丈夫因不能生育而將其父母和醫生告上法庭，經很長一段時間的官司，最後，法庭判定病人勝訴！此案從此成為類似案例的範本。類似的考題還有：１４歲未婚而孕的少年母親，離家獨自生活，人流或生產的手術由誰來簽字？作為醫生能否告訴病人父母？答案同樣還是ＮＯ！你要不了解這隱私權和病人自主權的重要性和這類案例，你就會很自然答錯題，丟掉這一分－－尤其對於文化和價值觀念的理解與美國醫學生有極大天然差異的中國畢業的醫生們。

另一個從《澀果》一文反應出的值得談論的問題是：道德和職業道德概念的混淆。作者舉了很多讓人讀畢無法忍受的有損醫護人員職業道德的言行例子，如冷言冷語諷刺挖苦、譏損來流產的年輕女病人，甚至使得病人心理無法承受而拒絕手術、或術後不充份休息就任鮮血流趟而離開醫院等等。當我讀到作者所寫的這些例子，心裡真是難過－－為病人、更為國內這些不能善待病人的醫護人員！早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談中國女性人權問題（見本人華夏文庫內“是張藝謀在污辱中國婦女嗎？”ＣＭ９６１２Ｂ一文），就談到類似經歷並舉過這樣的例子：在國內當住院醫時就親眼看到過流產病人因不堪忍受醫護人員的惡語譏諷，人工流產術後還流着血就立即要獨自離開醫院而虛脫昏倒在醫院走廊上。這裡，這些醫務人員把道德和職業道德混為一談。自以為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就有資格以神聖道德家的化身來訓斥那些偷吃了禁果的少女們了，甚至不惜以嚴重污辱人格、嚴重損傷病人心理的言語來對待病人！這在美國醫學界是不可思議，這樣嚴重侵犯人權的言論，是屬於必定要受到法庭嚴厲懲罰的舉動，而且我敢１００％地打包票，誰這樣說話，那麼他／她的飯碗也准砸了－－行醫執照肯定被吊銷。

當然，任何一個在西方接受醫學訓練的醫護人員也基本不會這樣思考問題和做出這樣的舉動。因為，很簡單：你是個醫護職業人士，你的職責是為病人服務，你不是道德法官，更不是上帝。你要做的是以你的醫學知識和技能為病人解決醫學問題，病人的道德和其他問題不是你的ＢＵＳＩＮＥＳＳ！道德的問題是病人自己和上帝之間的問題。即便病人和其父母之間都沒有這種道德判定的關係和義務，你作為醫護人士有何資格？！

其實，真要從道德角度講，醫護人士還真有很多責任義務和道德層面的事情要做：你應當把病人叫到單獨一處，細心耐心地給吃澀果禁果的少女解釋醫學道理和知識，比如，未發育成熟就懷孕和流產對身體有何損傷、如何選擇避孕藥品和方法來避孕－－用醫學教育道具甚至信手拈來個香蕉就可以做示範－－叫她的性夥伴怎麼使用避孕套，如何防止感染性傳播疾病尤其愛滋病、如何及早發現懷孕及如何求診處理、如何請求社會工作者幫助解決有關生活問題等等、等等。這些才是作為醫護人員應具備的職業道德和應盡的職業義務和本職工作！你的道德觀念是來約束你自己的言行的，而絕對不可以用來要求別人如何、如何的。這裡，道德和職業道德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具體到醫護人員行為也就當然不是一回事。很遺憾，國內醫護人員在醫學職業道德和倫理學等方面的教育是不足的，是很有待提高。

當然，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的道德價值觀與東方的尤其中國的道德價值觀可以有天壤之別，你也可以爭辯誰的好或誰的更好。不管是反美擁美的人，至少，我想我們有必要靜下心來考慮，哪些是對病人更有利的吧？！而對病人有利的，是否應堅決採納呢？！我想我們每個人如果設身處地地把自己放到病人角度、把病人當作自己的女兒、姐妹或母親來考慮這些問題，這些問題就都很容易理解和回答了。

我不信教，但我喜歡用聖經里的一個故事來說事：人們要用石頭砸死一個有姦情的婦女，基督耶蘇說：“誰是沒有罪的，來砸吧。”眾人無言，撂下石頭散去。

作為醫護職業人員，治病救人是我們的天職。別說我們尚不是聖人，就是上帝，也沒給我們權力用聖人道德的石頭來對待他人－－何況是來醫院求助的病人？！對於國內那些近於冷酷的醫護人員的言行，真令人心寒。同道們，作為醫護職業人士，請你用愛心和上天賦予的雙手為病人解除痛苦，而不是舉起您那道德的石頭來對待她們－－不論她們是無知的少女還是以皮肉為生的感染了梅毒、淋病甚至是愛滋病的“性服務工作者”！

因篇幅和時間關係，先扯到這裡。

（待續）

寄自美國 刀客論壇 刊登在 2003 華夏快遞 kd03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