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很是讓人懷念的。所以二十多年了,一直在計劃能夠回到我的老家高家灣過個舊曆年,可是由於公務在身身不由己,直到今年才如願以償。只是級別還不夠開公務小車衣錦還鄉,也就只能先乘火車再轉汽車一路奔波而回。坐火車雖然得買高價票,而且晚點了三個小時到達目的地,但也比汽車強了很多。公共汽車都承包了,一百多里的旅程,竟然被轉包了四次,折騰得我很是夠嗆。所以,我是在深夜回到我的故鄉高家灣的。
雖說是故鄉,然而早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住在離鄉彎子三里地的鎮上的招待所里。剛剛住進帶暖氣的標準間,電話就響了。我激動地抓起話筒,原以為是哪個親朋好友,又或者是鎮上的領導知道我回來了,打電話過來問候一聲的,結果——
“先生,需要房間服務嗎?”話筒里傳來一把清脆的嬌滴滴的女聲。
我伸手試了試開水瓶,是滿的,隨口說:“不需要,謝謝,好像是滿的。”
嬌滴滴的聲音咯咯地笑了起來,“是滿的就要放一點出來,你讓我上來吧,我會讓你泄出來的。”
我聽出有點不對,疑惑地問:“什麼房間服務?”
“就是按摩唄,我們是招待所的娛樂中心,很安全,也很保險,打一炮只要五十元人民幣,不過我們不收外幣,大家都不知道真假唄,先生,你要不要……”
我掛下了電話,這才感到折騰了一天的身體疲倦異常。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為昨晚停電了,暖氣也在早上四點鐘時突然停止供應,我被凍醒了,只好起來穿上衣服煨在被窩裡,坐以待旦。早上八點鐘,我就起程前往讓我這些年夢牽魂繞的高家灣。一路上碰上的都急匆匆去辦年貨的鄉親,偶爾遇到面熟的,不是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就是他們記不得我是誰。就這樣,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高家灣。我的大伯和嬸子早早就出到村頭河對岸等我了。看見他們我很驚奇,我並沒有告訴他們哪一天回來,他們的情報竟然如此準確。我把自己的驚奇告訴他們,大伯憨厚地笑笑,說,沒有什麼,反正孩子們放假了,每天都散布在路邊等,第一個孩子看到我,就發雞毛信。我這才知道,孩子們已經等了四天了,心中頓時有一種溫暖的感動。生活在爾虞我詐的城市太久了,早應該回來過年的。
一路上大伯、嬸子向我指點河山,我卻怎麼也回想不起兒時的記憶,而且,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只因眼前的所見和我心中的故鄉實在是相差太遠。跨過那條小河後,我低聲問:“水呢?怎麼沒有水?”
大伯說:沒有水了,這條小河上游建了大大小小七八個大壩和水塘,早把水瓜分乾淨了。
我聽着心裡很沉重,沒有水,小河一下子失去了顏色,我記憶中童年夏天在河裡戲水,冬天被老艄公吆喝着號子划過對岸的情景永遠成為記憶了……
爬上河岸,就看見那兩座大山,我聳然大驚,河水可以抽乾,難道這大山也能夠換新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嬸子,她打着哈哈說:“山還是那兩座,沒有變化,只是山上的樹都被砍光了。”我這才注意到,光禿禿的兩座山包,好像兩座放大的墳塋。又拐過兩個灣,夾在兩座大山之間的高家灣豁然呈現在眼前。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家鄉高家灣是隱藏在鬱鬱蔥蔥之中的,特別是村頭的那棵高高的白楊樹,是老人們在沒有炊煙升起時判斷風向和風力的標記。還有村子口那個打穀場,一年四季上面永遠都曬着稻穀、稻草、扁豆、綠豆什麼的,那是我們小玩伴們的戰場,在那裡我們度過了無數個夜晚,年紀大點的哥哥姐姐們還在打穀場的稻草垛子裡失去了童貞,掉進了成年。現在我正經過這個打穀場,我的心失望到了極點,因為我眼前只不過是一塊小小平地,上面除了幾堆牛屎什麼也沒有曬。大嬸看出我的失望,說:“基本上不用了,還記得小時候你每年都在這打穀場不是碰破頭就是摔斷胳膊腿嗎?”
我記得,不過不是這麼個小玩藝,我想不到自己生龍活虎的兒時怎麼會栽在這麼個小平地上。我把眼睛移開,抬眼望向村子,在一些殘埂敗瓦之間,高高矮矮的站了一大群小不點。大伯向他們招了招手,喊道:二丫頭、三丫頭……八狗子——
接着,從那群小不點中跳出大大小小十幾個小傢伙,嬸子摸着他們的頭,笑着說:你老表們沒有回來,這是他們的女兒和兒子——
我掃了一眼,發現有十二個之多,很是疑惑。我問:“我有幾個老表?”
嬸子伸出三根手指頭,大伯嘆息了一聲,朝其中幾個黑腦袋指指點點,嘴裡喃喃地說:這幾個都是三千塊錢一個買來的。
“是買的超生指標。”嬸子加了一句。
我們繼續朝村子裡走,身邊前呼後擁跟着一群小不點。進到村子,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佛進入到異域。就好像進入到電影中西部片裡那些沙漠中的廢墟,我的心裡很是不舒服。除了一些房子倒塌掉了,我發現,大多的房子都仍然是記憶中的模樣,但讓我困惑的是,這些房子都比我兒時記憶中小了一個尺寸,我甚至有到了小人國的感覺。後來要離開前,我把這想法告訴了大伯、嬸子,他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他們把我帶到外面,讓我蹲下來,然後,讓我再看看周圍,說:“現在再看看,你看是不是一切都變大了。孩子,你長大了長高了,我們鄉村就變得小了。”我那時才明白過來。
當我們一行人來到村子裡時,我的眼睛開始到處搜索,嬸子看出了,問我,找什麼?我說:“那個水塘呢?”看到嬸子疑惑的樣子,我補充說,“就是那個淹死了二娃子,我們每年在池塘邊柳樹上瘋玩,光着屁股跳進去游泳的池塘呀。”嬸子盯住我腳下,半響才說:“你腳下不就是嗎。”我大吃一驚,驚恐地跳開來,果然看到腳下的沙土不是那麼瓷實。嬸子解釋說,池塘早乾涸了,後來用人家修房子挖出的土,就倒在乾涸的池塘里,“這不,三年前就填平了。”嬸子攤攤手,無奈地說。
我這才不得不調整心態,收起兒時的回憶或者那日久之中被我想象出的故鄉的樣子。面對故鄉高家灣的變化。坐在嬸子那足足有半個世紀的土房子裡時,我終於問出了我最大的疑問:“人呢?”
嬸子想了一會,顯然知道我在問什麼。很明顯,從村子頭開始,一群小不點就一路跟着我們,他們鬧哄哄的,等到我們來到村尾我嬸子家,全村的人幾乎都跑出門和我打了照面或者打了聲招呼。然而,除了越來越多的小不點之外,就是一個個越看越老的老頭老太,有些已經顫巍巍了只能扶住門框看我。我幾乎沒有看到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
“都出去打工了。孩子長大也要走的,都到城市去打工,老了打不動了,再回來,所以這裡你看到的都是沒什麼用的老弱病殘。”
我心情愈益沉重,看着眼前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一個比一個老的親戚鄰居,我心不在焉地聊着天,草草吃了中飯,決定到外面去走走。
離舊曆年只有三天了,就連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沉重的厚雲透出有氣無力的陽光,因為厄爾尼諾現象,本來經常下雪的臘月,天空像一個便秘的屁股,擠來擠去,最多也只是擠出一點點淅淅的小雨。讓人心情非常壓抑。
我走過一個拐角時,突然撞上一個婦人,她穿着時髦的舊衣服,臉色蒼白,短短的齊耳頭髮,額頭上飄着流海,大概也就三十多歲。我想這可能是村裡的媳婦,難怪我不認識。我停下來,沖她點頭微笑,盯住她眼睛,我不覺暗暗吃驚。她那眼睛也盯住我,大膽地上下打量。她的眼睛很大很圓,然而,我只能靠想象,推測出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定曾經非常迷人。因為,此時站在我眼前的婦人的眼睛早就沒有了神采,就像一堆早就熄滅了的篝火。
我站住,準備她害羞地迴避我或者忽視我。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讀書人,又是城市人,見多識廣,我正想問你一件事——”她那失神的眼睛忽然發出光。
我萬萬料不到她要向我提問題,而且她的話在我這個讀書人聽起來又如此熟悉,我心中忐忑起來,因為我自己也搞不清人死後是否有靈魂。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其密切似的怯怯地說,“我想請你幫我打官司。”
我這才釋然。當我正要進一步問她什麼官司、她想告誰時,身後伸出一隻手拍在我肩膀上,隨即響起大伯的聲音:“走吧,走吧,沒事的,沒事的。”
我想這其中必有隱情,我被大伯推走時,回頭沖茫然站在那裡的婦人苦笑了一下,表明我是身不由己,也暗示我還會回來找她的。
晚上,和大伯一家圍坐在噼里啪啦的火堆周圍時,我的思緒還圍繞着白天所見的婦人,最後當大伯第三次把一根大劈柴丟進火堆時,我終於忍不住問關於那個婦人的事。
大伯沉默了一會,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還是嬸子開口了:“她是個瘋子。”
我愣住了,大伯得到了開口令似的,接着嬸子的話說:“也不能說是瘋子,只是受到了刺激。”
“那就是瘋子吧。”嬸子說。
我說,她一定有故事吧,說來聽聽。大伯看了眼嬸子,大抵是沒有看到反對的眼色,於是就開始講她的故事。
她是十年前嫁到本村的媳婦,那一天是二月初六,為什麼日子記得這麼清楚呢?大伯解釋說,她嫁進本村算是件大事。她是遠近聞名的美女,十八歲時已經迷倒了幾任鎮長和他們的公子,但這孩子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潔,心中早有了戀人,那就是我們村的高海鵬。高海鵬這孩子學習成績好,人又有志氣……只是高考失利,回到家鄉務農。可是這美女並不嫌棄,他們很快就結婚了。當時村子裡的人都說,高家的祖墳冒煙了,這樣漂亮的媳婦,就是請進來每天供在神廚上看,也三生有幸呀。這媳婦嫁進來後,大家都叫她高家媳婦。高家媳婦過門不到一年,經過愛情之水的滋潤,出落得越發水靈,簡直是閉花羞月,吸引了遠近鄉里那些無聊的年輕人絡繹不絕前來套近乎。村子裡的村委會也一度召開會議,研究利用本地資源和現有優勢發展旅遊業,並計劃請上兩任曾經迷戀過高家媳婦的鎮長出任名譽顧問。不過這些計劃都沒有能夠成行,原因是,高海鵬帶着那萬人迷的媳婦背井離鄉,前往南方打工去了。當時我們村子雖然閉塞,但改革開放的東風早吹過來了,而且,打工仔們從南方帶回來的消息鼓舞人心……
聽到這裡,我心裡咯噔一下。我是高家灣的娃子,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南方工作。所以,一聽到這裡,我就暗中為這對鴛鴦捏了把汗。這南方說好點是經濟發達地區,說粗魯點,就是提前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這資本主義人吃人的本質就不用說了,單是這腐朽的東西就夠這兩個高家灣娃子受的。特別是那如花似玉的高家嫂子,她能夠經受住金錢的誘惑,能夠在二奶成群,笑貧不笑娼的南方社會獨善其身嗎?我敏銳的頭腦聽到這裡就知道出了問題。但我沒有吭聲,我把一塊劈柴丟進火堆里,繼續聽大伯講故事。
我顯然低估了這兩位老鄉對愛情的忠貞。他們來到那個獨領風騷、在中國經濟改革大潮中製造了無數神話的城市……面對高樓大廈,身處燈紅酒綠,感受到處處一派淫歌艷舞,但小兩口卻並沒有迷失自己。那些日子,兩位小情人經常手牽手,流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卿卿我我。兩人都在近郊工廠找到了工作。聽到工資有五百多塊,還包吃包住,兩人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他們開始上班了……不過,他們每天得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休息日還得加班,卻並沒有加班費,工作強度大,工頭和私人工廠主動不動就嚴詞相加,有時甚至拳打腳踢……三個月下來,兩人再掏出當初的結婚照片看時,已經認不出照片中的人是誰了,他們都精疲力竭,面容憔悴,兩人不覺相對流淚……
也由於上班十二個小時,兩人無法見面,一個月能夠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是一兩個晚上,還得偷偷摸摸到廠外的林子裡。由於開支高,廠里又不時剋扣工資,半年下來,兩人沒有存到什麼錢,還把積蓄在身體裡的渾身幹勁消磨殆盡。
講到這裡,大伯特別強調,他們的生活很苦,很累,但是他們選擇的。他們不是沒有選擇,特別是高家嫂子,她的美麗她的嫵媚,在打工妹中絕無僅有。實際上在南方,有那麼一批人,他們的眼睛是不停地在前赴後繼到南方的打工妹中搜索的,一旦發現標緻漂亮的年輕女孩子,不是率先下手包下來,就是推薦給老鴇,然後軟硬兼施,逼良為娼。打工妹走上色情路的故事,在南方估計不少於五百萬。
絕色美女高家媳婦自然經受了無數次的騷擾和引誘。但一年之後,疲累交加的高家媳婦確實堅持不下去了,也就產生了動搖。在後樹林裡,她抱着骨瘦如柴的夫君痛苦流涕,之後,她昂起了美麗的頭顱,幽幽地說:我願意為你犧牲,我不能看到你和我都這樣下去,我們身體都會垮下去的,到那時還談什麼守身如玉。我去接客,只當被狗咬了,只當被狗弄了——
知書識禮的高海鵬聽到這裡禁不住痛哭失聲,他說不是為自己的處境痛苦,而是為自己的媳婦竟然有這麼骯髒的想法而哭。哭過後,他開始教育自己的媳婦,而且,他開始買一些講道德的書,買一些打工仔維護自己權益的書給自己的媳婦看。雖然工作很累很忙,兩人在空餘時間還是讀了一些書。這些書,讓他們堅強了起來,對生活重新充滿了信心。
大伯講到這裡仰起頭,對着被火堆照耀得閃爍的屋頂嘆息了一聲,繼續說故事。對生活有信心是一回事,是否真能克服生活中的困難就 是另外一回事。在那個小樹林裡,雖然他們匆匆忙忙,有時疲倦的高海鵬被溫柔的媳婦剛剛弄硬,插進去抽插沒有幾下,就被鑽進林子裡的打工妹打工仔打斷了。但,命運就是奇怪,高家媳婦懷孕了。這對這對堅貞恩愛的小夫妻來說本來應該是好事,但是,想想吧,不管他們多麼勤奮,不管他們多麼賣力,在異土他鄉兩個農民工又怎麼可以養活得起孩子?更何況,那些開工廠的先富起來的一批人都比萬惡的舊社會的資本家還殘酷,他們會給你產假,會給你補助嗎?果然,懷孕不到三個月,高家媳婦就被開除了,之後她再也找不到工作。這時,他們兩人也都看了些書,那是前面交待過的,是關於道德修養和維護公民權利的書。高海鵬看到那些在社會主義土地上設廠的資本家不顧工人死活,每天剝削十二個小時,人家一旦懷孕就一腳踢開……這位農村青年憤怒了,他決定要控訴、告倒那些工廠主。
“他血液里流着咱們高家灣高家莊的血呀,就像你小子,聽說你辭掉了公職,到處行俠仗義去了,這高海鵬不比你差呀,只是這孩子沒有讀過大學。”講到這裡,大伯停下來,插進了這樣一句話。然後,繼續講高海鵬和他媳婦的故事。我心裡非常沉重,我知道,高海鵬不可能告贏的。中國有勞動法,但在我知道的那些城市,特別是在雇用農民工的工廠,勞動法等於一張廢紙。便宜的勞動力成為中國特色,也成為我們國家這些年高速發展的基本動力,運輸要賺錢,必須超載;礦主要賺錢,就得拿礦工的生命安全去換;低技術的工廠要賺錢必須榨乾工人身上的每一滴血汗,甚至使用童工娃娃工,馬克思一百多年前就下了結論,難道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這時,大伯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官府大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是老話,不能不信。這高海鵬拿着一本勞動法,就以為可以告倒工廠主?轉悠了一個星期,他連公檢法的門都進不去,人家根本不受理他的案子,而且,門衛說,你再在門口晃來晃去,我們就把你當鬧事的人扣起來。口袋裡的錢袋癟了下去,高家媳婦的肚子卻慢慢大起來,沒有辦法,小兩口合計後決定先送高家嫂子回到家鄉待產,等小孩出世後,高海鵬繼續到南方打工。
為了讓媳婦回來時有一套新衣服,看起來風風光光,高海鵬借了些錢。就這樣,高家媳婦挺着個肚子凱旋似地回到高家灣。她回來後不久,高海鵬就在一個夜晚悄悄離開了村子,重新回到南方那個改革開放的城市裡。
“後來怎麼樣了?”看到大伯停了下來,而且拿起了旱煙袋,我急不可耐地問。
大伯漫不經心地點燃了旱煙,猛抽了幾口,然後舒服地吐出一口煙圈,看着我說:“以後有很多種說法,你想聽哪一種?”
“很多種?”我真是迷惑不解得很。
“是的,有的說他男人打工發財了,把她拋棄了,現在已經包了二奶三奶四奶的;另外一種說法是他男人過去南方後繼續打官司,雖然官司都沒有贏,但他成了什麼維權代表,當然也有說他打官司贏了,還獲得了不少賠償——”
大伯停下來抽煙,嬸子哼了聲瞪了眼大伯接着說:“就知道包二奶……另外的說法就不同了,說他男人在工廠工作時帶頭鬧事,而且還毆打了工廠主而被關了起來,也有的說他甚至殺了人,逃跑了,被公安抓起來,在拘留所里被弄死了——”
“弄死了?”我大吃一驚。
“其實,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再也回不來了,或者再也不回來了。”大伯吐出一口煙,聲音低沉地補充說:“高家嫂子自己不開口,從南方回來的每一個都帶回不同的說法,你想聽哪一種?”
我搖搖頭,理了理紊亂的思緒,說:“人家帶回來的?我哪一種都不要聽,就講講你自己眼睛看到的吧!”
大伯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嬸子,之後就明白了,他咳了下嗓子,開始講述他看到的。他說:“高家媳婦回來後,一門心思生孩子,十月懷胎後產下了一個大胖小子,高海鵬的爸爸媽媽都很高興。只是高海鵬自從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孩子生出來不久,鎮裡的郵局郵遞員就開始來我們村,送來一個個大包小包的。據過去湊熱鬧的孩子們回來說,高海鵬郵遞迴來的都是城市人才用的時髦衣服和用品,甚至還有幾十元一瓶的雪花膏——真是作孽呀——你想,這大包小包我們是看得見,那小小一張匯款單可就看不見了。反正,郵遞員來一次,高家媳婦就到鎮上去一次,你說不是兌換匯票和存錢,還能是幹什麼?”
大伯繼續講他看到的,加進了一些他看到後想到的。轉眼之間,孩子已經一歲多了,這時,村子裡的壯男少女幾乎都離家出走去打工了。村里人不覺納悶,這高家媳婦為什麼還不走?按說,孩子到了一歲,有他的爺爺奶奶照應也就行了。這時高家媳婦照樣是每個月都收到包裹,這包裹里多了孩子的衣服和識字課本、玩具遊戲機什麼的,看得其他的孩子都眼紅了,也要他們在南方打工的爸爸媽媽買。當然,除了高海鵬之外,那些在南方打工的人都沒有這麼有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就有些說不清了,”大伯說,“高海鵬的包裹仍然不停寄來,高家媳婦卻越來越無精打采,而且還經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直到有一天,一群公安局的同志來到我們村,在高家進進出出,帶走了幾大包東西……大家這才猜到,高海鵬八成犯事了……這之後,也沒有見到高海鵬再寄什麼東西回來,高家媳婦也一蹶不振。我們村和外村在南方打工的娃子帶回來的消息證實高海鵬確實出事了,不過有多少娃子就有多少種說法,我還是不說出來的好,那不是我看到的。”
說罷,大伯又低下頭一門心思抽他的旱煙。想想一對新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天隔一方,我心裡感到一陣難受,口中也就感嘆道:“真夠慘的!”
“你說什麼?”嬸子接過我的話,“這哪裡有什麼慘的,慘的還在後頭呢。”
我聳然動容,馬上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盯住嬸子。
“由於高海鵬的事不明不白,高家媳婦在村子裡也越來越抬不起頭,她原本也想離家去打工,可是大抵是捨不得兒子,又或者害怕那失去了蹤影的高海鵬突然回來帶她走而找不到人,總之,她就這樣留下了,雖然很孤立,而且她的婆家也待她不怎麼樣。不過,她也這樣過來了,日子畢竟得過下去,人總得活着,對不對?……眼看兒子就三歲了,可萬萬想不到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嬸子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自然無法說下去。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過了好一會,剛剛從旱煙中恢復過來的大伯接過了話頭說:“那年,她的孩子三歲,她在耕田,兒子在田頭玩耍,大概是勞動太累或者太投入,她一個不留神,兒子衝進了山裡的森林裡,等她回過神來,那孩子早就沒有了蹤影——”
“被人販子拐走了?”我急切地問。
“不是,是被老虎吃了!”大伯淡淡地說。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說什麼。我們高家灣周圍走不多遠雖然就是深山老林,但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老虎出沒。我說出了這個意思,大伯疑惑地瞪了我一眼,說:“反正大家都沒有看到,到晚上找到那孩子的時,只剩下了骨頭架子,那片林子不要說孩子,就是大人也不會一個人進去的,可是,這高家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偏喜歡進去……是不是老虎不重要,反正把孩子吃到只剩下骨頭,而且,那高家媳婦從此以後,就一口咬定是老虎吃了她的孩子,而且見人就講那老虎吃掉了自己三歲兒子的故事……”
“後來春節時,南方打工的人回到村里,高家媳婦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講述這個故事,她責怪自己不小心,說自己不知道那片樹林裡竟然有兇猛的野獸。她說,她哪裡知道樹都快砍完了,怎麼還會有野獸出沒?她還氣憤地指責是高海鵬郵寄回來的那些書和錄像帶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村里一些年輕人聽厭了她的故事,就在背後送給她一個祥林嫂的綽號,於是這綽號很快就傳開了——到後來,連讀過書的高家媳婦也知道自己有了一個祥林嫂的稱呼,不過,她不介意的,她已經神智不清了,就是有點瘋了。”
大伯說完,一副完成了任務的樣子,埋頭接着抽他的旱煙,嬸子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不知道是感慨,或者是因為這滿屋的煙霧造成的。
我心情久久無法平靜,躺在大伯家土坑上,輾轉反側,正覺得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不知道是誰家的狗又叫了起來……我翻身起床,發現天已經大亮。我決定當天就去拜訪高家媳婦,弄清事情真相,也想問她,她昨日想請我打什麼官司,又要告什麼人。
我蹣跚走進被有文化的村民喊作祥林嫂的高家媳婦家,她抬起頭看着我,我竟從她那雙仿佛熄滅的篝火里看到了一絲興奮和希望,這多少讓我不安,對自己是否能夠幫到這婦人感到忐忑。
“你不用給我水喝,來這裡之前喝過茶了。”我看到起身走向熱水瓶的祥林嫂說,其實我進屋就看見了房間的擺設包括那辯不清顏色的杯子。祥林嫂的兒子被野獸吃掉後,她開始變得痴呆和瘋傻,最終被婆家攆了出來,她就在村頭這間小房子裡打發日子。白天的時候見人就講述兒子的故事,希望人家能夠把這故事傳遞給那早就不再郵寄包裹回來的丈夫,讓他原諒自己,讓他回心轉意。落日的時候,她就依靠在門框上,看着遠處那模糊不清的樹林,時而嘴唇顫抖無聲訴說,時而默默流淚。
“你昨天說到有一事情要請我幫忙的,好像是打官司……”
沒有等我說完,祥林嫂快速衝到一個屋角,在那裡搬弄了好一陣,抱過來一大包信件和剪報,丟在我面前,揚起一陣灰塵,帶着霉味。
我皺了皺眉頭,問他:“你要告人的事,是和你的丈夫高海鵬有關嗎?”
她點點頭。
“那麼,我可以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嗎?當然也就是你們兩人的事,你知道,我雖然聽到過一些,但那畢竟是道聽途說。”
她聽着,也皺了皺眉頭,然後抬起眼盯住我,眼睛中透出迷惘。
我耐心地等着。過了一會,她才開始講,她講得很慢,邊講邊用兩隻好看的手在那堆信中挑選一些信件給我看。儘管她講得有些語無倫次、斷斷續續,但藉助她提供的高海鵬的來信,我還是在一個小時後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真相。
高海鵬把媳婦送回來後,匆匆離去,他必須這樣做,他需要賺錢養家活口,還要還債。等高家媳婦產下一子後不久,高海鵬開始寄錢和包裹回來,在他隨包裹附寄的信中,高海鵬表露了對妻子的思念,並且不止一次表示要儘快接她過去,他還說,自己目前工作很好,等賺多點錢能夠租一間平房住時,一定接她過去。那段時間,高家媳婦是快活的。她嘴裡常常哼唱的那首曲子叫《血染的風采》,不過仔細聽就會發現,她把歌詞改掉了:“我在家鄉織布耕田,你在南方打工賺錢……”
然而,不久,高家媳婦開始感到不安,倒不是她感到高海鵬有什麼變化,正好相反,這高海鵬寫的信更加纏綿和肉麻,寄回的包裹也越來越大,錢也越來越多——正是這些讓高家媳婦開始感到不安。她也是見過世面的,她知道南方那個所謂的打工樂園是個什麼樣子,她怎麼也想不通丈夫怎麼可以賺這麼多錢,有時一個月就寄回一千多塊錢,還有那些希奇古怪的城市人用的東西……
後來有一天,高海鵬來信說自己買了手機,並告訴了她電話號碼,而且也在信中催促她去鎮上買一個,她並沒有興奮,而是暗暗驚出一身冷汗。她趕到鎮上,不是去買手機,而是去郵局打電話。接通了高海鵬的手機,她聽到了朝思夜想的丈夫的聲音,激動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不過,看到郵局電話上顯示的時間和價錢,她很快冷靜下來。她記起了自己打電話的目的。她質問丈夫,哪裡來的那麼多錢,現在在幹什麼工作……高海鵬一開始支支唔唔,高家媳婦就知道他在遮掩什麼……後來高海鵬說順口了,而且口若懸河似的——高家媳婦就更加肯定他在撒謊。高海鵬說:這裡是農民工的打工天堂,國家徹底改變了犧牲農民工這些廉價勞動力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做法,開始約束資本家的剝削,工人不但得到了最低保障,而且工資也不拖欠了,有時看病還能夠報銷——總之,有錢了。
高家媳婦哭着打斷他的話,說:你騙人,再有錢,你的工資還能像人家公務員一樣連着翻幾番不成?你騙人!
高海鵬沉默了一陣,才說,那就說實話吧,還記得以前打的官司嗎?這次過來後接着打,結果贏了,還得到一大筆錢。之後,他說,自己就經常活躍於農民工集中的地區,專門替農民工和其他弱勢群體打維權官司,這不連戰連勝,也算是打富濟貧、替天行道。
這倒是合理的解釋,高家媳婦擦幹了眼淚,半信半疑,乍喜乍憂,喜的是夫君終於出息了,成了行俠仗義打富濟貧的英雄,憂的是他一人在外,勢單力薄,也沒有個照應……
高海鵬仿佛感覺到妻子的憂愁,在電話里說: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國家是有法律的,我沒有事。接着,他開始交代妻子,一定要安心在家,好好撫養教育兒子,而且特別交代,給孩子讀他寄回的書,看他寄回的錄像帶,要用城市人的方式撫養教育兒子,今後兒子一定要到城裡去讀書、生活和工作……
高家媳婦使勁地點頭,倒好像自己的夫君可以看見似的。
從那以後高家媳婦成熟了很多,當然,她的擔憂並沒有減少。高海鵬郵寄的包裹更大了,裡面有很多城市孩子才看的啟蒙圖書和錄像帶,特別是那些動畫錄像帶,有時連高家媳婦都看得上癮。高海鵬特別交代,這些錄像帶都是美國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城市孩子都看的。
如果不是有一天縣裡公安局的同志突然到來,高家媳婦也許就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期盼下去,直到孩子長大。公安的同志過來後,詢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告訴她:高海鵬是在逃犯,目前一直在被通緝,要求她一旦有高海鵬的消息就及時與公安的同志聯繫。
真是晴天霹靂,高家媳婦好像遭雷劈一樣,愣住了,眼淚和語言都出不來。公安的同志向她解釋,當時高海鵬回去南方後,確實試圖接着打官司,可是他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工廠主不但比他有錢,還比他有人緣、有勢力。但高海鵬並沒有善罷甘休,他竟然砸碎了工廠的玻璃門,結果被刑事拘留了。
公安的同志接着講,高海鵬出來後到處找地方打工,後來找到了一家製鞋廠,他大概是讀過幾天書,或者到了南方又看了些不符合國情的書,總之有點自尊心過強的缺點,動不動就和工頭甚至廠長頂撞,還動不動就想帶頭鬧事,爭取權益,保護什麼《勞動法》,給其他老實巴交的農村工樹立了壞榜樣,工廠決定扣發他工資,並開除了他。
“他去打官司了,我知道,他說打贏了。”這時好一會說不出話的高家媳婦突然說出了一句。
公安的同志鄙視地吐了口痰,說道:“打官司,你聽誰說的?他沒有打官司,他如果相信政府倒好了,結果你的丈夫一氣之下就拿斧頭把工頭和廠長都劈了,到現在那兩個被他劈的人還躺在醫院……”
“啊——”善良的高家媳婦差一點兒昏過去。
見慣不怪的公安瞥了她一眼,繼續說:高海鵬砍了人畏罪潛逃,本來,他的罪名不輕,但這種勞資糾紛產生的罪惡太多,而且那兩個被砍的人都沒有生命危險,也就沒有發全國通緝令。這就是為什麼內地的公安局並不清楚案情。然而,事情繼續的發展,卻讓高海鵬成了全國通緝重犯。
“啊——”高家媳婦不知道還有什麼比拿斧頭砍人更加嚴重的。
公安的同志說:高海鵬砍人後肯定又參入了幾起旨在打抱不平的砍人事件,都是和工廠主拖欠農民工工資、毆打工人有關,但這之後,性質發生了變化。當地公安部門懷疑,高海鵬加入了當地一個犯罪團伙,這個犯罪團伙的名字叫“砍手黨”,是一個性質極其惡劣的犯罪團伙,他們搶奪財物,當被搶劫的人抵抗的時候,就殘酷地砍掉人家的手………
“啊——”高家媳婦喊了一聲後,昏了過去。
清醒過來的高家媳婦帶着對丈夫的極度失望表示會積極全力配合公安局的工作,一有消息就通知公安的同志,而且,她主動交代了這幾年收到的錢財和物件,並表示願意全部交出。公安的同志表示欣賞,只拿走了那些明顯是贓物的物品,沒收了部分錢財。然後,留下了憤怒和絕望的高家媳婦。
高家媳婦這才發現,以往和丈夫聯繫都是單方向的,她除了他的流動電話號碼之外,根本不知道他的住地和工作的地址。拿出包裹和信件才發現,原來每次郵遞地址和郵局的名字都是不同的……這之後,她又好幾次收到高海鵬郵寄的包裹,她都沒有打開,直接通知公安的同志來取走了。也就是說,她連包裹里的信也沒有看。這樣半年之後,她收不到包裹了……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那封信她一直保存着,當時她也拿給我看了。信中有幾段是這樣寫的:
(打官司)失敗後,我只想找一份工作,只想好好工作,賺錢存錢,儘快把你接來,然後我們兩人一起在這個農民工打工的天堂拼命工作,爭取在孩子讀書前能夠把他也接到城市裡,讓他在這裡生活成長……
我怎麼也不知道,生活竟然這樣艱難,幾乎所有為農民工準備的工作都好像是約定好的一般,一定要把我們的血汗榨乾,從中山到東莞,從廣州到深圳,我們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每個月工作30天,拼死拼活,到頭來還被他們拖欠工資,而且動不動就被剋扣……如果這些我還能忍受,那麼我怎麼也無法忍受他們對我人格的侮辱,他們從來沒有把農民工當人看……我受不了!
我知道他們找到了你,我也知道你不再打開我的包裹,但我希望你能夠看到我這封信,能夠原諒我——因為,我還是以前的我,還是那個愛學習有尊嚴積極向上的我,只是,我已經沒有任何前途,我現在是逃犯……
請你用我以前寄給你的錢把我們的兒子撫養成人,忘記我,我最大的理想是賺錢後買個城市戶口,讓我們的下一代成為城市人,現在我沒有辦法做到了,今後一切都靠你……我觸犯了國家的法律,抓到後肯定是要判死刑,這點我早就知道,我後悔又不後悔,後悔的是當初我們誤信傳言來到南方,從此種下了天各一方的種子;我對自己所作所為又無法後悔,因為如果時光倒流,我仍然不知道如何選擇,回到那個不但剝削我而且經常侮辱我人格的私人工場去?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森林,我能怎麼樣,你告訴我——我們的出路在哪裡?我們這些農民工的工資是世界上最低的,就是靠我們這最低的工資,國家每年的GDP都以兩位數字增長,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到自己國家的一個城市打工,我們沒有戶口沒有任何保障——再看看那些剝削侮辱我們的“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如果他們靠的是勤勞、靠的是公平競爭,我們無話可說,甚至心甘情願——可是他們有幾個不是靠裙帶關係,靠官商勾結,靠陰謀詭計,靠行賄受賄,靠違法國家的勞工保護法、靠殘酷壓榨農村工獲取不義之財的?……
……
聽完高家媳婦的講述,也看完了她遞給我的幾封信,我把最後這封信放在桌子上,心情很沉重。想了好一會,我才開口說:“他走向了岔路,原因很多,社會的變革確實造成了一些不公正,而且農民工的處境確實堪憂,不過,這一切都有一個過程,是不是就應該以身試法、採取暴力行動?我想,你也算是讀書人,應該很清楚。高海鵬的行為是絕對不可取的,他是罪犯,這點毫無疑問。究其原因,我覺得,在他犯罪的過程中,沒有人正確引導他,是導致他越陷越深的主要原因——”
“引導?你算了吧,虧你是城市裡來的讀書人,引導!”祥林嫂突然激動地跳起來,像一隻鬥雞一樣拿無神的眼睛瞪着我。“引導?什麼引導,我看是誤導,我們一直被誤導吧……”
我搖搖頭,沒有言語,我還搞不清她在說什麼,她竟然用了城市人才用的“誤導”這個詞。
“我要告他們,告所有的人,告那些誤導我們一家人的人,他們說南方改革開放形勢一片大好,打工仔一去到那裡只要勤奮就有機會發財,那裡是天堂,是公平的地方……結果我們去了,你看看,有幾個是健康地回來的,我的海鵬就更慘了……”祥林嫂說着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報紙在騙人,電視在騙,資本家在剝削我們,沒有人為我們說話,國家也被他們欺騙……而且,他們還誤導,結果害死了我的兒子,我的三歲的兒子,他才三歲呀……我哪裡知道那片樹林裡竟然會有老虎,也不知道那孩子竟然會大膽地走了進去,我原本是經常嚇唬他說那林子裡有老虎、有獅子的,可哪裡想到他竟然勇敢地走了進去……誤導!誤導呀,我要控訴他們!”
她大概又犯病了,邊說邊哭,全然不理我的存在。我也很木然和無奈,要告那些報紙和電視“誤導”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被她後面說的那些話弄糊塗了。
等她自己平息了一點,大概是眼淚不夠了,我才乾巴巴地問:“我不是太明白,怎麼‘誤導’又是什麼樣的‘誤導’竟然會害死你的兒子呢?”
她抬起眼睛,好像在想自己剛才哭着時到底說了什麼。幾分鐘後,她突然站起來沖向剛剛拿信的牆角,不一會就抱了一大包磁盤過來,我看到那些都是美國迪斯尼公司出產的VCD、DVD動畫片。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手忙腳亂地抽出幾個影碟,跑過去打開電視機,開始把那影磁碟往一台破破爛爛的DVD機里塞。我看到那是著名的動畫片《跳跳虎》和《獅子王》之類的動畫片,我還是很迷惑,那幾個片子我都看過的。這時她已經按下了放映鍵,電視上出現了熟悉的動畫畫面。她指着那可愛的一蹦一跳的動畫老虎說:“你看,這些都是高海鵬寄回來的城市人的錄像帶,沒有想到,誤導了我們,最終害死了我的兒子,他才三歲呀,我原來……”
我及時打斷了她那祥林嫂般的講述:“我還是不明白,怎麼就害死了你的兒子呢?”
好像是對我的愚鈍不滿,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看,在所有這些給孩子看的錄像帶里,他們都把兇猛的野獸如獅子、老虎、甚至豺狼描繪得溫柔可人深通人性,我不知道城市的孩子怎麼生活,可是,我們這裡的孩子就生活在深山老林的邊緣,不但有豺狼出入,也有老虎獅子呀——出事那天,我就用老虎來嚇唬孩子來的,可是,我哪裡知道,三歲的孩子早被這些錄像帶誤導了,他就是進森林裡找那溫柔幽默的跳跳虎玩去的,這不就被吃掉了,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頭……”
我震驚得目瞪口呆。
“他們拍這樣的電視給孩子看的時候,知不知道我們農村和他們城市不一樣?知不知道兇殘的野獸不都是生活在動物園?知不知道我們這裡是野獸出沒,有時甚至是豺狼當道呀?!……”
祥林嫂的聲音悽慘,讓我心疼不已。我不能不迴避她憤怒和絕望然而卻是空洞的眼睛,當然我把目光投向電視機屏幕上那可愛的老虎造型時,我也憤怒了。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農夫和蛇的故事”,還有“東郭先生和狼”,這些故事讓我從小認識到蛇和狼的殘忍,也讓我在人生的路上不至於被毒蛇一樣的人傷害,不受披着羊皮的狼的矇騙……可是,再看看眼前這些迪斯尼公司出的動畫大片,他們不斷美化兇猛的野獸,而且甚至好壞不分,混淆視聽,把這麼兇狠的野獸硬說成是人類特別是孩子的好好朋友——這不,竟然讓看過片子的三歲孩子自己走進森林裡去尋找“可愛的老虎”……
“我要告他們!你是城裡人,又是讀書人,你願意幫我嗎?”祥林嫂的聲音響起來,把我拉了回來。我看到眼前的她已經擦幹了眼淚,一副堅強的樣子。我沒有猶豫,連着點了幾次頭。
她臉上立即浮現一絲喜悅,那種喜悅是她留在我記憶里最後的一個表情。後來想起來,卻覺得是一種很悽慘的喜悅。
我收拾那捆錄像帶,心裡暗暗盤算,要告電視和報紙是不可能的,但要控訴美國的這家娛樂公司卻並不困難,他們不但把自己的文化產品推廣到全世界,而且最近還在香港搞了家娛樂公園,大賺起錢來。我決定,回去後,組織人馬在全國範圍內調查有多少起被這些描寫動物的動畫片誤導而出事的,例如有多少孩子因為看了可愛的小熊而去挑逗真熊的,有多少孩子因為模仿這些電影中無哩頭的描寫而受傷的……然後我會委託美國的朋友到美國法院告他們!
把那捆錄像帶包好後,我簡單地向祥林嫂說明了情況,主要是告訴她我準備如何着手,她聽懂沒有,我就不能確定,但她一直睜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背着那包袱離開她的小房子很遠了,我仍然可以感覺到她空洞的目光在我背上印下的痕跡……
我再也沒有回到我的家鄉高家灣,自然也沒有見到被稱為祥林嫂的高家媳婦,兩年以後,我聽說,高家媳婦被賣掉了,賣到深山裡給人家當媳婦。
關於控告那家動畫片公司的事也不了了之,雖然有很多很複雜的原因,但主要的一點是:當我委託朋友把那包錄像帶作為呈堂證供在美國的法庭出示後不久,我的朋友就遭到那家動畫片公司的反控,他門控告我們的理由是,我當時從祥林嫂那裡帶走的那包錄像帶竟然都是盜版的……
——完——
楊恆均《百日談》之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