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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的流沙河文:美國人才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送交者: 一草 2019年12月09日03:48:16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逸草:前一陣流沙河老先生去世後,此文曾在微信群里頻傳。本博曾在多個群里看到並轉到其他群。一天后,文就被“違規”了。很快又有其他微信號出了另版,不久又再次被“違規”被刪。

這樣一篇敘述往日見聞事實的文,竟被紅歪宣如此重視,一而再地刪文。說明此文多少打到了痛處。可能對歪宣來說,連文的標題都觸目驚心。也說明此文值得廣為傳播。


流沙河演講:美國人才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各位朋友(熱烈的掌聲),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長得多,我今年已經74歲了。 我這個人談不上什麼“思想”; 但是由於我的年齡比你們大,我曾經親身經歷的事比如抗日戰爭你們沒有經歷過,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  


  我要告訴大家: 美國人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中國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國人。 1900年八國聯軍進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賠款”所有的八個列強,其中只有一個國家拿到這個錢沒有動,就是美國。 後來以各種方式退給我們了,其中一種方式叫“庚款留學生”,還有的拿來補貼我們的大學。 我告訴你們,抗戰時期山西有一個“銘賢學院”遷到我的家鄉來。 這個學校是和美國歐柏林學校掛了鈎的,歐柏林大學有個“山西基金會”就是美國政府用庚子賠款設立的。 “山西基金會”的錢就用來資助辦銘賢學院,從30年代創辦就是用的這個錢。

  後來抗日戰爭了,輾轉數千里逃到我們家鄉,我們家鄉最大一個姓曾的地主,他主動把自己一個寨子騰空,全部免費借給這個學校。 這個學院就這樣一直辦了下來。 政權改制後它就變成了“山西農學院”和“山西工學院”,然後跟美國交惡後,每年的這個錢就沒有了。 那頭也沒有作任何解釋,我們這頭說“我們革命國家,誰要你帝國主義的臭錢”,就這樣從建國以後這個錢就斷了數十年。
 
  到了改革開放初期歐柏林大學的“山西基金會”派了一個工作人員,一個27歲的小伙子到中國內地來找到中國政府。 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你們國家從前有個銘賢學院還在不在? 哦,大家就告訴他說這個銘賢學院從建國後就遷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礎上辦了一個“山西工學院”和一個“山西農學院”。 然後這個小伙子就去找,找到裡面一些老的教師,果然證明這是事實,考察後他就走了,也沒有說什麼話。 過了一段時間,美國方面就正式派代表來,說是要接觸你們原來銘賢學院、現今是“山西農學院”和“山西工學院”的人,要撥一大筆款給他們。 你想我們這邊的官員聽說有“美元”來,那個積極性之高啊(笑聲),馬上把工學院、農學院的黨的領導,黨委書記、院長每個單位派起代表團來。 但是一接觸沒有發現一個真正是原來銘賢學院的人。 人家“山西基金會”說你們來的都是官員,我們要見銘賢學院的人。 怎麼辦,怎麼辦? 最後才想起山西農學院有個右派分子是原來銘賢學院的,於是去把這個掃廁所的教授老頭找來,說讓你加入我們這個代表團,你走在前面。 結果人家還認得到他,從此以後每年20萬美元就沒有斷過,10萬給農學院,10萬給工學院。

  這樣大家才知道,原來儘管中共奪取政權後這個錢就斷了,但美國人一分錢都沒有動,全部拿來存起連本帶利增值了幾十年,現在就能夠每年拿出20萬給這兩個學校。 這是我一個在銘賢學院讀過書的朋友講給我聽的,我聽了當時就哭起來了(掌聲)。 八國聯軍中沒有一個國家這樣做。 其中最惡劣的有兩個,一個是日本,日本把我們賠的錢都拿去製造武器再來打我們; 第二個就是俄國,極其無恥貪婪。 還有一個事情就是八國聯軍走後,中國的賠款絕大部分不是給的銀子,根本沒有那麼多現銀。 是通過什麼方式給的呢? 是從中國的海關收入里每年扣出。 中國總署由八國推舉的代表、一個叫赫德的美國人管理賠款賬目,赫德管理的賬目那是一清二楚。 美國人在這方面的品行也為世所公認。
 
  抗日戰爭爆發時我剛進小學,到我進初中的時候抗戰已經進入最後階段,也是最艱難的時期。 我13歲那年曾經與其他同學一起去美軍的軍用機場跟所有大人一樣參加勞動。 一樣吃的是糙米飯,米湯是紅顏色有氣味的; 一樣是八個人一桌,只有一小碗不見油花的鹽拌蘿蔔絲。 就這樣修了一個星期機場。 我們這些娃兒是怎樣想的呢? ——再不出力國家就要亡了。 因為從小我們的老師就跟我們講: 一定不能當亡國奴! 當了亡國奴就要像朝鮮人那樣,見到日本人來了就要立正鞠躬,日本人要騎馬還要墊背讓日本人踩着上馬。 這就是亡國奴! 因此我們從小就知道要愛自己的國家。 當時國民政府也好、老師也好,要我們愛國從來沒有說過“愛國主義”這幾個字。 你要知道“愛國”成了“主義”,就是一種“學說”,一種學說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掌聲)。 我們的老師說“要愛國”,余光中對我說“愛國是一種感情,不是一種主義”。 我從小就是被這種感情所制約的。
 
  另外我還要講講美國人的善良。 我們中國人,我們貧窮,我們沒有自尊心,我們不爭氣——我們那麼多中國人,去偷機場裡面美軍的軍用品,美軍從來沒有來追查過。 在我的家鄉,每天黃昏後地下擺的攤子賣的全是軍用品,賊貨。 偷來的美軍皮靴腰帶、衣裳、罐頭——連花生米罐頭都偷,最後就是美軍衛生用紙,一捆一捆的偷出來在那裡賣。 任何美軍都沒有來追查,換了其他國家是做不到的。 美國人單純天真,而且體諒窮人,曉得你們這個國家沒有辦法。 搞到什麼程度連美國人的槍都要偷,流落出許多卡賓槍,美國空軍戰士用的那種短卡賓。 是由於這些美國兵,他們自由散漫慣了,他們進食堂吃飯有個規定: 不允許帶武器進入。 所有卡賓槍都在食堂外的牆邊排成一排,結果吃了飯出來發現槍被偷了。 偷了美國人還是就算了,說沒關係他又去領。 偷美國人皮靴的情況是,美國兵的營房晚上睡覺他們要空氣流通不關門,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哇啦哇啦鬧鞋子沒有了,於是再去領一雙。
 
  後來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命前所在的農場,靠近鳳凰山飛機場。 那裡的農民對美軍也很熟悉。 當時有個姓黃的老大爺是“貧下中農協會”的主席,屬於“無產階級”,黨很信任的那種人。 他跟我擺起過去的事說: “美國人都是些瓜娃子! ”我說: “咋個喃? ”他說: “嗨呀,我們淨整他們! ”說是美國空軍因為要有營養,就在天回鎮那邊買了許多雞委託他們去熬雞湯。 “我們只要燉的雞湯一煮開,就把整雞撈起來丟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時美國人又不檢査,結果挑了幾十隻雞出來,每天晚上在天回鎮賣白斬雞,嗬喲,吃的人還多得很! ”(笑聲、嘆息聲)“——美國人居然還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嗎? ” 


  另外還有我親自見到的一件事。 在廣漢機場那裡有一個小娃兒——那個機場雖然是軍用的,但小孩進去,美國人根本不管,我就進去很近地看過飛機——有一個小娃兒突然就丟失了,於是那些農民就鬧,說美國人把娃兒偷了。 結果過了一個月,那個美軍休假回來把娃兒帶了回來,給他換了一身新衣服,送他回家。 這些我親眼看見的事情,使我對美國人的單純善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不管在朝鮮戰爭開始後說美國人咋個咋個的壞。 50年代初我們國家編了一套連環畫,是中國那些最有名的畫家集體創作的,叫《美帝百年侵華史》,拿來在全國宣傳,連每個村莊都貼的有。 那美國人簡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國人壞得不得了。 後來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在鳳凰山機場挖地,因為那裡過去是美軍機場,有個“左派同志”就說: “不曉得他們在這裡強姦了我們多少中國婦女! ”我當時忍不住冒了一句“還要調査了才曉得。 ”嗬,這下報告上去,說我是“堅持反動立場”(笑聲)。 所以這個是沒有辦法的:人的記憶無法抹殺。 人們信仰的“主義”可以改變,記憶事實卻無法抹殺。
 
  到了80年代我年紀很大了,也都可以出國了,這種記憶依然在起作用。

  我兩次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一次作為團員、一次是團長。 作為團長那次是到菲律賓。 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賓馬尼拉南郊有個美軍墓園,在太平洋戰爭中美軍犧牲的七萬人,有二萬五千零七百多人埋葬在這裡。 80年代中國大使館絕對不會允許去參觀。 到後來第二天我們就要走了,每個人包包里都還揣得有幾百個比索,那天下午我就說: “今天下午放假,各位同志你們要採購什麼的趕快去。 ”等大家走了,我就一個人找到當地一個寫詩的華僑叫李鶴(音),請他帶我去。 他說: “可以,可以,但是你們中國作家從來沒有哪個去的啊。 ”我說: “台灣呢? ”他說: “台灣是每個作家非去那裡不可! ”我一下就明白了: 人各有感情。 我們這邊是槍桿子造反打出來的江山,當然就把美國當成敵人; 而台灣那邊他們記得到,是他們曾經的戰友。 在我們這邊的人里我是第一個去的。
 
  那個下午我真是感慨良多。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的墓園,更讓我驚奇的是下面的情況。 首先是所有的墓碑上一律只有四項內容: 一、姓名; 二、籍貫; 三、部隊番號; 四、犧牲年月日。 起先我很納悶: 這裡埋葬的軍既有將軍,又有其下不同軍銜的和普通士兵,怎麼一點沒有反映? 後來一想才恍然大悟——別人認為將軍也好元帥也好士兵也好,都是活着時候的一個身份; 他死了在上帝面前就都是一個普通人了,就沒有這些區別了。 這是鄙人受的第一個教育。 其次是不分軍階所有墓都修得一模一樣,占的面積就那麼一點——他們那個不能叫“墳”,中國式的墳是要鼓起來的,而它是平的,上面是一個十字架墓碑。 別人的政府花的是什麼錢? 絕對是我們這些腦筋想象不出來的。 80年代我的全部財產加起來還抵不上這個小小的十字架! 為什麼呢? 那是從意大利西西里島產的“雪花大理石”專門採下來,刻制好了再繞半個地球運到這裡來——我連運費都出不起,而且每個都是一樣的。 我們的“八寶山革命公墓”分14個等級,好多老幹部臨到要死的時候,千方百計都要爭取到“八寶山”; 有些家屬還要去鬧“我們該享受哪一級待遇”,包括我們這裡寫訃告——人都死了,它下面還要加個括弧“相當於副廳級待遇”! (笑聲掌聲)真是見鬼了——他都變了鬼了還有啥子待遇! (笑聲、熱烈鼓掌)這我看見的: 別人沒有分任何等級。

  別人墳墓的排列次序是按ABCD的順序區分的,你叫Adam你就排在前面在A區; 叫 Zemota就在最後,查找起來很方便。 別人不僅活着的時候要平等,死了都要平等(掌聲)。 這樣的事情是在中國我看不見的。 還有在墓園前面刻了很多標語,都是黑色大理石填金,它的英文譯出來就是: “主啊,在我們和強大敵人搏鬥最艱難的時候是你鼓舞我們勇往直前”——是“主”,你注意: 不是“民主黨”、“共和黨”。 (掌聲)——“上帝啊你從太平洋海底把他們的靈魂帶回去吧”,“主啊原諒我們的軟弱,多虧你的支持我們才堅持到最後英勇犧牲”等等——裡面沒有一個字提到“民主黨”、“共和黨”。 這是不是就是說他們迷信呢? 不是的。 因為在這裡“主”是一符號,意味着平等——“我們所有的人,死後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一樣的”。 因此無論你對“主”,對上帝怎樣崇拜,都不會造成個人崇拜、領袖祟拜。 這就是別人的制度之所在。 然後到了整個墓園的中心區,有一座灰色水泥方塔,三面都是光的,只有一面刻有浮雕,沒有任何文字。 這浮雕也令當時的我十分驚詫。


  因為按照我們的想法,它的內容應該是歌頌這些犧牲了的美國將士,如果要我來為我們的革命墓園設計的話,那就是一幅戰士端槍衝鋒、領袖在後面揮手之類的圖景; 但我一看卻完全不是這樣,很讓我感到驚奇。 它刻的是一個半裸的小伙子雙手持劍,這樣握着,邊上有一些樹林——哦,我明白了。 這是聖喬治。 所有歐洲人都知道的民間傳說里斬惡龍、救愛人的聖喬治。 這是用聖喬治這個形象代表全體犧牲的美國將士。 而且聖喬治臉上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完全是面臨大搏鬥的緊張,兩手緊握寶劍,雙目凝視着遠方正在撲來的惡龍。 這形象一下打動了我。
 
  後來我又看見有個墓碑,上面既無姓名籍貫又無部隊番號,只刻了一些英文分三行排列,翻譯出來就是: “這裡躺着一個武裝的同志——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誰。 ”這是一個無名戰士的墓。 按照我們這邊,任何革命墓園,都要審查歷史。 如果你連姓名都沒有,就沒有資格進革命陵園,因為萬一你是叛徒呢? 而別人就是沒有姓名的也一樣給他立了碑。
 
  我的菲律賓華僑朋友對我說: “有幾個墓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我們搞不懂是什麼東西,是不是你去給我們認一下? ”於是我們就一起去找,找到了我看,是一個六邊形的墓碑,上面還是刻着姓名、籍貫、部隊番號、犧牲年月日。 我說: “他是猶太人。 ”凡是讀過《舊約出埃及記》的都知道摩西帶着以色列人(猶太人)在沙漠裡走了幾十年都沒能回到故鄉,摩西死後由大衛王繼續,每次迷了路天上都有顆星指引方向,這就是“大衛星”。 我說這表明別人尊重他的宗教信仰。 然後他又說: “還有個墓碑非常奇怪,不是大理石的。 ”在他的指引下我看見有個東西在夕陽的餘暉里閃着金光,到了那塊碑前,上面刻的文字又一次使我震驚: “這裡躺着我們十八個戰友,由於他們身體的部位已難以互相區別,因此讓他們在這裡一起長眠。 ”這是那些身體被炸成碎塊、難以區別這塊是張三的、那塊是李四的,只曉得是這十八個人。 如果喊我來管,乾脆刨18個坑,每個坑裡弄一點進去不就了事了? 結果別人不。 就是說人死了都不要欺騙他,不能欺騙死者,要讓他死後都能夠真實(掌聲)。 這些都使我感動。

  離開時偌大一個墓園只有我和我的菲律賓朋友,在黃昏的夕照之下依依不捨。 最後我去看它那個紀念窗紀念圖,比這個牆還高。 其中有張圖,地圖上畫的是從中國內陸、從四川畫了一個紅色箭頭,越過整個中國、越過黃海直插東京——這就是畫的我修過的廣漢機場,從那裡500架B-29去轟炸日本東京的示意圖! 看到這張圖我一下子淚灑衣襟,因為我修過它的跑道,這跟我有關!
 
  所以在10年前,二戰勝利50周年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叫《二戰我修飛機場》。 這篇文章是台灣的約稿,後來占了一個整版,說是這篇文章讓我們又回復到當時中國的艱難情景中,連小小13歲一個學童都要去修飛機場,可見國家、民族的危機之嚴重。 文章發表後就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個名叫“林達”的美國女士,到成都後通過各種關係找我,最後由一個考古隊的朋友帶到我家裡。 她問我: “你是不是寫過一篇文章《二戰我修飛機場》?


  我說: “是的。 ” 


  她說: “你這篇文章是不是發表在台灣《中央日報》年×月? ” 


  我說: “是。 


  然後她出示一張照片,一言不發,盯着我。


  我一看那是我最熟悉的“超級空中堡壘”B-29。 我就告訴她: “這是B-29,但是你們已經把它背上的炮塔拆掉了; 它的腹部還有一個炮塔,像鍋一樣凸出來的也沒有了。 


  她說: “對,你說得完全正確! 


  於是她才告訴我說: “我來找你是因為,我的父親曾經從廣漢機場駕駛B-29去轟炸東京,他讀了你的文章後要我採訪你。 ”我連說那時我還是一個13歲的孩童,也只是修了一個星期的機場。 她說你把當時關於美國飛行員的各種所見所聞都講講吧。 我說好,我來講講。


  於是我就把當時所見美國飛行員是什麼樣子給她描述了一下,林達回去一年後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們美國有一個“B-29協會”,美國全國還有400多個B-29飛行員在,他們要建立一個B-29紀念館,美國政府給了他們一架飛機,相片上那架就是。 這個紀念館中心砌了一個台子安放這架B-29,周圍砌牆用的每一塊磚上都刻着一個名字,凡是跟B-29有關的人員——飛行員、地勤人員等等全都有份。 她父親說: “那個13歲的年輕人為B-29修過跑道,我出錢!” 她父親出錢訂了一塊磚,上面用英文拼的是本人“流沙河”的名字(掌聲)。這件事使我深深感到美國人的認真。


  這就是我今天要說的,美國人是我們的朋友。 今天我要告訴在座各位的只有這件事,其他的道理我講不清。 我講得拖沓占了大家時間,對不起。 (長時間熱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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