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42):風雪突圍
賀長文
我們大隊不僅馬多,駱駝也多。冬天雪厚,除了馬倌之外,其他人放牧或外出辦事都騎駱駝。駱駝在雪地里跑得快,而且管理簡便。知青們比賽過,從公社回大隊部,開千里馬牌的拖拉機與騎駱駝耗時差不多。拖拉機只能沿車道行駛,駱駝則可以取直線跑。開春後,雪化了,駱駝的駝峰也癟了,牧民們就改成騎馬放牧了。1970年5月,隊裡傳話來,讓我回隊去參加備戰。我放馬的兩位夥伴兒馬克斯爾和達希還沒回來,馬群暫時由阿拉布英看管幾天。我的馬群里這次有11匹馬要帶回生產隊,滿足羊倌、牛倌們的需要。
臨走那天早上,天氣挺好。我把皮大衣和皮褲留下,只穿上棉襖,把雨衣和11副馬籠頭捆在馬鞍後面,和阿拉布英一起去了馬群。我要先把馬群聚攏,抓上所有需要的馬,套上籠頭,才能帶它們回生產隊。
放羊的時候我曾特意背過一些有關天氣的諺語,並嘗試過用這些諺語來指導我出去放牧時帶不帶雨衣。背諺語的時候我沒有考慮過諺語出自何處,適用於哪個地區。我是個沒長性的人,僅堅持了幾天,沒感覺這些諺語有什麼明顯的指導作用就放棄了。這天早上東方無雲,諺語講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我心情也很好。內蒙當時的預報不那麼準確,更聽不到旗氣象局當天發布的預報。這種天氣預報即使有也不可能具體到馬群所在地。
草原天氣多變,找到馬群時開始變天了。先是天陰了,隨着下起小雨,而後是起了風,接着是雨點凝成冰雪,風越刮越猛,最終雪片越來越大,呼嘯襲來,形成白毛風。馬群,尤其是小馬駒和母馬,抵擋不住風寒,開始還背風而立,慢慢站立不住了,從小跑發展到奔跑。馬群這麼一跑,小馬駒和一些年老體弱的馬都有可能凍死或累死。我和阿拉布英心裡着急,我們揮着馬杆,騎着馬在馬群前來回穿梭奔跑,聲嘶力竭地喊叫,可怎麼也擋不住馬群的奔跑。馬群只是稍稍聚攏,稍稍減速而已。不一會兒,我的棉襖濕了,我意識到今天走不成了,趕緊下馬卸下馬鞍後面捆着的雨衣穿上身。馬群越跑越快,風雪越來越猛,冰碴如同沙粒狂擊面頰。因雨衣不透氣,我身上還捂出了汗,汗水濕透了內衣,不時還有冰涼的雨雪從領口灌進來。我感到一股冷流沿着後背、腰、臀、大腿慢慢地向下延伸,最後灌進馬靴。這麼一折騰,我的體能開始透支,嗓子喊啞了,腿也開始抽筋,我不得不更加小心地做動作。幸虧老天有眼,在我感到身體其他部位也要抽筋的時候,風突然小了,風一小就沒那麼冷了。這時仍是滿天的大雪,可視距離也就一兩步之遙,我騎在馬上勉強能看見馬頭,看不到馬杆前段。馬群也累得跑不動了。我看不見身邊的馬,只聽見馬在周圍嘶鳴,它們在呼朋喚友,聯繫失散的夥伴。我呼喊着阿拉布英,他也在找我。等雪稍小,縮在馬上的老頭夾着馬杆子從雪幕中冒了出來。由於早上出來時沒帶雨衣,他全身已經濕透。這時的馬群已經止住了奔跑,我們要做的是儘快解救自己,馬上換個坐騎回家。這麼低的可視度,套住一匹老實點的馬也不易。經過半天極度緊張的活動,我胳膊腿疲憊至極,抽筋讓我在馬上不敢輕舉妄動。隔了一會,聽見阿拉布英在喊我,他套住了一匹老實馬,叫我趕緊去換馬。我鬆開馬韁繩,循着聲音走過去,到了他跟前卻因腿抽筋半天下不了馬。虧了阿拉布英老人,否則我真不知能否回家。阿拉布英那麼大年紀了,可比我還能扛。費了很大的力,我倆都換了坐騎,可以回家了。可家在那兒呢?望着雪茫茫的天地間,不知道。
這樣的天氣沒法有方向感。我們盲目地慢慢走着,雪漸小,能見度在提高。走着走着,從漸漸稀薄的雪幕中趕上來一位當地的老馬倌。真是天不滅我們,來了大救星。想着跟他走我們就能找到附近的浩特,心裡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許多。阿拉布英和老馬倌邊走邊聊,我緊隨其後不敢有絲毫怠慢,唯恐被落下。走了一段路,我側臉一看,老馬倌愁容滿面,看來他也迷路了,我的心又提了上來。繼續堅持向前走,雪霧漸漸退去,天更亮了一些,已能看到地面了。早上還光禿禿的山坡,又披上了雪白的新裝。我冷得直扣牙,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還有多遠呀,再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吧,我鼓勵着自己。翻過一個坡,雪中顯露出幾頭披着雪衣靜臥的母牛,老馬倌一改愁容,策馬上前,把母牛都趕了起來。我們三人默默地跟在母牛後面,這回真是看到希望了。母牛下崽後每天早上餵完奶便出去吃草休息,牛犢被拴在家裡。晚上它們會主動回家給牛犢餵奶。母牛戀子,就不會走得離家太遠,而且本能地認識回家的路。正是基於這一點,老馬倌看見母牛後表情大悅。誰知走了一段路後,老馬倌突然調頭向側後方走去,我們自然也跟着調頭。翻過一個坡,我們看見了蒙古包。原來牛被趕起來後,我們三人夾着馬杆子緊跟在它們後面,這無異於在趕着它們走。牛被驅趕着走,便無法領引我們回家。幸虧老馬倌醒悟得早,否則我們會再次迷失方向,越走離蒙古包越遠。萬幸,萬幸!進到蒙古包里,兩位老人坐下來喝茶,與蒙古包里的主人談笑如常,好像什麼危險也沒發生。他們經歷過多次這樣的風雪天,看慣了風雲突變,早已習以為常。他們年紀雖大,體能卻足以抵擋寒冷。我卻無法下坐,內衣褲冰涼不說,主要是姿勢稍改變,全身就有部位抽筋。蒙古包低矮,我的頭抬不起來,人還得立着。我雙手捂着煙筒,爐子裡的糞火不旺,煙筒溫溫的。喝着熱茶,站了許久手才有了知覺。
這天下午我們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也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濕了的衣褲沒得換,還要靠肉身慢慢捂干。上午遭遇到這次不同尋常、突如其來的考驗,下午我還在恐懼之中。阿拉布英燒火煮茶,做麵條,沒有恐懼、沒有抱怨,我的佩服與感謝之情不知用怎樣的語言表達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去了馬群。這次我順利地換了坐騎,抓了所需的馬匹便往生產隊趕。此後由於被安排從事其他工作,我再也沒有回到過自己的馬群。這天不僅是我放馬的最後一日,也是我和阿拉布英老人永別之日,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放馬的第一天和“最後”一天,都遇到惡劣天氣,都迷了路,都有幸脫險,而且第一天去馬群沒找到馬群,最後一天想離開馬群卻未能如願。在有牧民相隨的情況下還迷路,可見草原上意想不到的“風雲突變”是多麼平常,生產生活有多麼艱難。與放羊走場的艱難相比,這幾次迷路更危險。但相同的是,牧民們在險情面前的鎮定自若。
風險潛伏在草原的日常生活當中,牧民們習以為常。我還沒完全融入草原,這種經歷便深刻心間,至今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