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青春（66）：寵物小狗

賀長文

生活不是天天有奇遇，政治運動也慢慢變得缺少刺激，知青對運動的興趣在減消，改變平淡枯燥生活的辦法只剩下兩個，一個是互相取樂，一個便是養寵物。我們生產隊的知青大都在浩特里獨當一面地放牧，無暇顧及寵物，也無同伴可以取樂，只能享受安靜孤寂的游牧生活。最有閒情的自然是在農場的知青，他們相對集中，除了相互取樂還可以養狗，狗是草原上最常見、最方便養的寵物。

一次回隊，吃飯時在食堂屋前發現有隻四眼黑狗在周圍遊蕩。開始並未在意，因為它對我不陌生，我不時也逗逗它。牧民養的狗見到漢人來了有的就很兇，漢人養的狗見到穿蒙古袍的人走近有時也很兇，這是它們保護主人的本性，這條狗對我親近肯定是漢人養的。後來聽說這條四眼狗就是農場知青們養的，起名“兆斯”，蒙古語鈔票的意思。四眼狗與短打扮的知青們熟了，每到吃飯的點兒，它就會來到食堂蹲在門口，看着大家端着飯碗進食。

在大隊食堂用餐的人主要是在農場勞動或辦事的知青。食堂沒有飯桌，天暖和知青們習慣端着碗在食堂門口外面吃飯。知青們有時候將咬不動的肉塊、骨頭，或乾脆就是一小塊吃食拋向空中，這條四眼狗會靈敏地跳起在空中接住食物，就像在表演。吃完了，它又像個孩子一樣盯着你的飯碗，它知道食物是從那裡出來的。你不理它，它等着、等着自覺無望又會移情別戀，轉而去盯着另一位正在吃飯的知青。冬天天冷，大家都擠在食堂不大的空間裡進食。到吃飯的點兒，這隻四眼狗會蹲在門口的台階上，看半天沒人進出，它就會用爪子拍拍門。開始裡面的人還以為外面來人敲門，會主動去開門，見是它，會順着門縫扔出一塊食物，它自然心喜躍起，在空中一口吞下拋出的吃食。食物一般不大，遠不能滿足它的需要，它也不在乎。它不怕麻煩，咂吧咂吧嘴，又安靜地蹲在門前，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知青多，一隻狗，所以它總能從這裡得到些美食。我與這隻四眼狗的交往僅限於食堂，感情的交流地也在食堂，它從不到我居住的房裡打攪我。枯燥與寂寞的生活之中，知青們看到這隻四眼狗的表演，往往能流露出笑容。即使沒有笑聲，知青們的精神在這一刻也獲得放鬆，四眼狗自然也很滿足。我們之間的情感就這樣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在無聲無息中建立並發展着。

我喜歡狗，但不大喜歡這樣的四眼狗，太普通了，不夠漂亮，缺少靈氣。我也有隻狗，我喜歡這樣說，儘管它並非我的個人私產。

一天我正在我們房間裡，全明風塵僕僕的走進屋來，從懷裡掏出只小東西放在炕上。我一看，是只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大小就像一隻鋁飯盒，胖得四四方方，身上的毛有點棕紅色。一放到炕上它就四處轉悠，用鼻子嗅，熟悉新的環境。胖胖的身軀，矮矮的個頭，我一見就喜歡上了。全明放馬，接觸的牧民多，這是他從其他生產隊的牧民家抱來的。放馬游動性大，沒有固定地方養它就給帶到大隊部來了，畢竟這裡的知青多。他正述說着挑選過程，這位新客就在炕上泄了。要在牧民家，牧民用茶碗在氈子上一刮，倒在蒙古包外就沒事了。我們屋裡沒碗，但有報紙。我從炕下報紙堆里扯出一張將它的排泄物一包，再拿張報紙在氈子上蹭蹭即算是收拾乾淨了。不知為什麼一點也沒有嫌它髒的感覺，這就是緣分吧。它在我們知青土坯房的環境裡長大，尺把來長時就看得出來，它的個頭不會很大，棕色的皮毛很順溜，尾巴卷得緊緊的，透着機靈。我喜歡它這個樣子。幼年讀的小人書中狗就是這樣卷着尾巴，耷拉着耳朵的。耷拉尾巴豎着耳朵的那是狼，這是小時候我從書中知道的狗與狼的區別。我們吃飯時也把小狗帶到食堂，吃着飯看着它我就高興。日子像流水，不久小狗長大了，該有個名字了。我當然希望它長大成為一隻獵狗，跑得要快。最初起名叫歐米伽，後來我又想起了當時的戰鬥機型號，就叫它米格吧。幾個正在屋外吃飯的知青聽見我這麼說，附聲喊了幾次，米格就成了它的大名。

米格很招人喜歡，我每次回隊，他老遠看見我就會跑過來，直起身子撲在我身上，搖頭擺尾，那個酣醉如泥的樣兒讓你不得不彎下腰來低頭親親它。全明放馬不常回大隊住，偶爾回來會帶它出去“跑步”，讓它跟在馬後面較長時間地快跑，訓練它。一次，早上起床，少了一隻鞋，怎麼也找不着。不知誰冒出一句，是不是米格給叼走了？它也不吭聲，蹲在地上看着我們亂翻。我從被子裡伸出胳膊，拾起剩下的那隻鞋甩給它，它掃了大伙兒一眼，居然叼起鞋轉身出了屋門，我趕緊下炕穿衣提鞋跟着跑了出去。出了門，看見它往屋後面的坡下跑，喊它它也不停，我追過去跑了一段路，見到它正在一顆芨芨草旁，兩隻前爪在刨土。不用着急了，我走過去，兩隻鞋都在。這小子在搞什麼名堂，我是一頭霧水。對動物的行為（學），我也莫名其妙。知識青年一到關鍵時刻就顯得知識匱乏，很是無奈。見它這麼喜歡開玩笑，我更喜歡它。

中午休息躺在炕上，長成的米格有時會出現在窗口，趴在窗戶上向屋裡張望，它後腿直立起來兩隻前爪剛好放到窗台上。有一次我從屋裡出來，在門洞看到一隻雛鴨，也就一個拳頭大小，慌慌張張，嘎嘎地叫。農場還從沒有出現過鴨子，我正奇怪哪兒來的鴨子呢，走到門洞口，米格正趴在外面盯着這隻小鴨子。我走出門洞，站到外面幾步之外觀察。鴨子想出去，搖搖晃晃走向東頭，米格也微微起身向東挪動一點位置，把鴨子嚇了回去；鴨子在門洞裡轉了一圈，再次試圖貼着牆從西邊出去，米格又向西挪動一下，小鴨子嘎嘎地叫着，嚇得又退了回去。我沒有打攪它們，轉身去了辦公室。走出去二三十米，聽見鴨子的怪叫聲，扭頭一看，米格正嘴裡叼着鴨子向北跑。誰家的小鴨子？別咬死了。我轉身追過去，嘴裡不停地喊“米格！米格！”它停住，回頭看看我，一會兒低下頭，吐出了小鴨子。小鴨子沒有死，原來米格只是將小鴨子含在嘴裡玩，並沒有咬它，我鬆了口氣。不知小鴨子是誰家的，我也沒再打聽。每次看見米格，我總覺得它調皮搗蛋，有用不完的精力，這也是我極喜歡它的原因。

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草原上看不到這景兒。倒是冬季大雪覆蓋地表後，牛羊沒草吃會去吃馬糞、駱駝糞。極少看見牧民拿肉或骨頭去餵狗，我們餵狗定時但沒定量，靠我們餵食狗肯定吃不飽，可狗不餵也能長大，它們靠吃什麼維持生命，我沒認真觀察過。

我覺得狗在草原上、在浩特里，除了看家打獵等人們樂道的作用外，其實它們對我和牧民最大的幫助都是安撫。狗通人性，給我和牧民一種安全感。

這麼一條惹人愛的小狗在我離開生產隊後不久就死了，而且死得很慘。不知是不是它禍害了蘇和巴特爾家的雞鴨，被蘇和巴特爾用機槍打斷了它的脊梁骨。它忍痛爬到我們的住屋外，趴在窗台上敲窗戶想得到幫助，但最終因傷重已無法搶救悲慘地死去。這惹怒了隔壁的知青，他們給蘇和巴特爾家的豬食里放了泄藥，連人帶豬教訓了一頓。知青人多勢眾，蘇和巴特爾猜到原因也不敢折騰。我雖不是常住在大隊部，對米格的感情絕不比他人淺。多年後聽到它的死訊，我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它的身影總在眼前晃動。

當然，1995年我們回草原去蘇和巴特爾夫婦家看望時，雙方都很高興，誰也沒提小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