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生產隊不到兩個月, 母親就早產了, 妹妹只在母親體內呆了七個月便來到
人間, 只四斤二兩。母親因為心情極其惡劣加上營養不良, 奶水還不夠餵妹妹個半
飽。妹妹在母親懷裡無力地蹬動着小腿嘶啞地哭着, 母親只能無助地緊抱着她, 望
着她那瘦弱的身體, 淚水一串串滴落, 而奶水一天少於一天, 不久終於斷了。
斷奶那天, 母親抱着妹妹直哭, 痛罵着父親害了她們母女。父親縮在一邊抱着
頭默默流淚。我站在一旁愣愣望着母親和妹妹。母親偶一側首, 看見我傻呆呆樣,
突然抓起床頭的枕頭向我扔來, 嘶叫:"你給我滾出去!"枕頭正打在我的頭上, 我嚇
呆了, 不知她為何要打我, 我站在那兒哪裡惹她了? 我動也不敢動, 只傻乎乎地望
着她。母親怔了怔, 猛的拍着床狂怒地大聲叫道:"滾出去! 滾! 你聽到沒有?"我轉
過頭去看父親, 父親流着淚無奈地看着我, 一言不發。我突然感到心裡很難過很難
過, 一轉身跑了出去。
我發瘋似的跑出村子, 頭腦里一片空白地在坑窪的田埂上飛跑, 忽然腳下被一
個土疙瘩一拌, 撲倒在田埂上, 翻落在水田裡, 爬起來時, 整個前身滿是泥漿。泥
漿沉甸甸附着在我的衣裳上, 冰涼地貼着我的肌體。我心裡一陣恐懼, 也不知恐懼
些什麼, 呆呆站在那兒。不知過了多久, 聽見背後有人" 餵!"叫我一聲。我渾身一
顫, 回過頭, 一個粗壯的身軀站在我身後, 那張風雨侵蝕的老臉驚訝地望着我。
我低下頭, 從田裡爬出, 一隻鞋陷在泥里。我正準備再下去抓時, 他拉住了我
的手, 彎下腰來, 挽起衣袖, 從泥里把我的鞋拔出, 遞給我, 看着我默默地穿上,
問:"你是那家的娃?"我低低說:"爸爸家的娃。" 我知道爸爸的姓名, 但我不願告訴
他, 怕他知道了去告我的狀。他聽了笑了, 端詳我一會道:"你這娃兒滿機靈的, 快
點回家去換件衣服, 天氣冷, 小心着了涼。" 我應了聲, 走向遠離家的方向。我故
意走得很沉着, 免得他懷疑我不是往家裡走。走過一個土丘, 我回頭見他的身影已
被土丘擋住時, 飛快地跑起來, 跑到小溪邊, 跳進了小溪, 全身上下用力地搓揉着,
直到覺得已差不多洗乾淨時,才爬上岸來。春末乍寒的輕風吹得我連打幾個噴涕 ,
趕緊跑到一個能避風的土壁下, 脫下衣服拎干, 搭在桑樹枝上, 短褲叉也拎了拎再
穿上, 環抱着雙臂蹲下, 沐浴着淡暖的春陽。
將近過了兩個小時, 衣服的顏色才透着些干樣, 只是手觸着還有潮濕的感覺。
太陽已經偏西, 我穿上衣服, 跑回了家裡, 到了門口, 見父母正在同一個背對着門
的人談話。母親看見了我, 微笑的臉立即沉了下來, 盯着我喝道:"到哪兒去了?"
我剛要說就在村里玩, 那人回過頭來, 天! 正是幫我拔鞋子的那個人。我心裡
一陣緊張, 淚水莫名其妙地流了出來。母親秀眉一揚, 恨恨地瞪圓了眼說:"哭? 哭
什麼哭? 沒用的東西。" 說着就要起身過來打我。那人忙站起攔住了她粗聲粗氣地
笑道:"哎, 哎, 小孩子出去玩回來晚了是常有的事, 沒有什麼要緊的。" 母親"哼"
了聲, 說:"過來。"我低着頭走過去, 母親猛地在我肩上拍了一掌道:" 這是王大隊
長, 叫王伯伯。" 我低低叫了聲:"王伯伯。" 王伯伯笑着用他那張厚實而粗糙的大
手掌在我臉上輕輕拍了拍, 讓我感受到一種粗糙的溫暖, 我仰起臉望着他。王伯伯
向我笑了笑, 對母親說:"你這個娃兒很聰明, 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母親看我一
眼, 說:"他? 能有出息, 再過八輩子!"王伯伯又笑了笑, 說:"話不能這麼說, 我先
走了, 生活上有啥子事儘管向隊裡說, 隊裡能幫忙的儘量幫忙。" 說完在父母親的
陪同下走了出去。
那年的九月, 母親想讓我到公社紅星小學去讀書, 那所小學在全公社裡是最好
的小學。然而由於父親的緣故我不僅沒能上成紅星小學, 連最差的劉村小學也沒上
成。父親自然又挨了一頓臭罵, 我也附帶受了我至今也想不起何由的兩巴掌。第二
年, 我讀書依然成問題, 母親急了, 去找王伯伯。王伯伯便寫了一張證明, 證明我
父親一直在好好的改造。那張證明紅星小學置之不理, 劉村小學錄取了我。
從那時起, 母親教育我的手掌換成了枝條, 每當我考試拿不到九十分以上便要
享受一道皮肉餐。十次有七次, 她會咬着牙打着打着哭起來, 叫着:"你這個不成器
的東西, 你真氣死我啊? 氣死我是不是!"父親在一旁柔懦地勸解,母親根本不理,照
打不誤。而妹妹縮在角落, 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亮亮的, 驚恐地望着我們。有時
侯打得太重了, 因為屁股痛, 我根本無法仰着睡, 只能爬在床上, 一動不動。隔壁
屋裡會傳來隱約的哭聲, 隨着我整夜的痛不能眠, 那哭聲也延續到半夜。
因為如此, 我開始對考試有一種痛恨的恐懼, 一拿到試卷就起強烈的緊張感,
緊張得難以思考, 如果考題再難一點, 更會緊張得尿都憋不住流出來。這樣的緊張
造成的結果自然是成績好不到那去, 於是小考小打, 大考大打成了每學期的必由之
路, 至到三年級情況才有所改觀。那時隨着年齡的增長, 皮肉被打多了, 多少有些
麻木, 緊張感才漸漸消去, 成績反而逐步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