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剛過, 有幾天農閒, 大嬸商量着和我相跟着上趟公社, 賣幾個雞蛋, 換點油鹽, 也順帶着逛逛, 散散心. 大嬸出趟門可真不易, 雞呀, 豬呀, 人呀, 狗呀都得打點好. 挨到半晌兒了, 剛要出門, 二胖子蹦出來了, 開口不叫娘, 叫姐, 讓捎着他一起去. 我心下當然願意, 有二胖作伴, 路上說笑累不着. 可大娘不讓, 說家裡活多, 水缸全見底兒了, 二胖得擔水, 還得拾豬草, 撿柴禾. 我看沒希望了, 趕緊把二胖拉到一邊, 悄悄告訴他: 等着姐給你買糖回來. 不讓大嬸聽見, 怕又要罵二胖. 二胖的臉這才又圓了點兒.
到公社有六七里路, 全是石子路和土路. 路兩邊都是黃土坡, 七溝八梁, 禿山無樹, 只在山頂上樹着一兩棵孤零零的樹. 這就奇了, 我問大嬸緣故, 大嬸說那是家裡死了人埋在山上, 在墳頭上種的樹. 我一路問大嬸村里話的講法. 剛來時根本聽不懂, 和太原話的區別太大, 你猜都猜不出來, 首先聲調就大大多於四聲. 比如腦袋叫 “得佬”, 脖子叫 “罷子”, 你這猜出大天也猜不着啊. 沒多久能基本聽個八九不離十, 但細的說法還得多問才行.
一路和大嬸親親熱熱說着話. 大嬸說: 還是閨女好, 厄(我)就缺個閨女. 我想起貴連和嫦娥,逗着大嬸多告訴我點, 說: 那快把嫦娥娶進門啊, 不就有個閨女了嗎? 大嬸臉上淡淡的,不接我的話了. 我還不甘心,看快到公社了,想起早上吃的玉米麵糊糊,玉米麵貼餅子,大嬸臨走又包了兩個貼餅子做我倆的晌午飯.這貼餅子在飢餓狀態下,熱乎乎的吃着還行,這要到了晌午,那還不得硬的能打死人.我說:嬸兒,咱去你親家那吃飯吧.心想起碼也能混個二面合子飯吃吃,說不定還能捎帶看見嫦娥呢.我的如意算盤在大嬸那撥拉不開,大嬸說:咱不麻煩人家,人家書記工作忙.我說:那你親家母呢,還有你媳婦兒呢?大嬸不為所動,不再理我的碴兒了.看來我的美夢只能落空了.到公社轉了幾圈兒,巴掌大個地方,也沒得太轉.大嬸辦完了事,我偷偷給二胖買了一毛錢的糖,就聽見大喇叭響了,聲音怪好聽的.我趕緊叫大嬸:聽啊,你媳婦廣播呢.大嬸說:俺媳婦可沒那好音量,不是她.我這一路納悶.
回去後忍不住去找鳳娥,想讓她告訴我個原尾.不想鳳娥飯沒吃飽,又和院長大娘治了氣,在炕上摟着小二哭呢(鳳娥的故事容另篇再述).我也不能問了,安慰了幾句只好出來了.過兩天還是忍不住,想想巧魚兒和我好,又去找巧魚兒.這青天白日的,就為貴連和嫦娥專跑去一趟,巧魚兒冰雪聰明,怕她笑話,想了個轍,拿着巧魚兒教我衲的鞋底子去找她提意見,閒話間再問不就順了.
要說這衲鞋底可有講究了.村上人多做鞋穿,買不起鞋,買的鞋也不禁穿.做閨女的都要做鞋,給相好的做,娘要不在了,病了,也給爹和兄弟做.鞋底是最費工夫最見技術的部分.雪白的兩層布,夾着糊得平平展展裁得齊齊整整的多層破布在裡面,用錐子穿孔,麻線衲.鞋底衲的好壞,不但看技術,還看是否心誠.又平又厚的底子自然舒服又耐穿了.越厚越平的底子,越要費心費力才行.所以衲出來的鞋底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舉着我那衲了半不茨咧的鞋底去了巧魚兒家.巧魚娘正和巧魚兒閒話村裡的慶升嫌他婆姨丑,飯都不讓吃飽.我一聽就說:丑怎麼了?心好就行.我就願意丑, 丑才能試出是不是真心.巧魚兒看見我提溜(di1-liu)着的那雙鞋底兒,拿手捂着嘴,笑得止不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還思量不夠丑啊?就你這鞋底兒,拿出去誰不笑你活醜人丑,肯定評得上全區第一丑了,我那江哥不被嚇跑才怪呢.我看我那雙鞋底,也不能不笑.巧魚她們的鞋底都是一馬平川,針腳細細密密,橫平豎直,麻線拉得緊,陷在布裡面,穿着舒舒服服不會硌腳.再看我的呢,溝溝梁梁,麻線里出外進,疙疙瘩瘩,行不是行,列不是列,都聚(一聲)的一堆兒了.我冷不丁想起和巧魚唱的一首歌:
燈兒黃,燈兒亮,
妹在燈下做鞋忙,
針扎指尖不覺疼,
線線連在哥心上.
想着穿我這鞋,腳底板每根麻繩都踩得清清楚楚,每走都硌得生疼,可不是:線線連(硌)在哥心上?笑得我自己也彎了腰.
正說笑着,二胖來叫我了,說大嬸讓我回去,嫦娥來了,吃二面合子飯.我也顧不得和巧魚兒打探什麼了,忙不迭地回去拜真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