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於舊京魂魄之間
徐岩先生是一位憨人。年逾花甲,畫幅盈千,可是他從來沒有、也不曾試圖辦畫展。此刻我們在這裡巡看他一百六十多件精選作品,先要感謝孫大本先生與王玉磊女士的襄助籌劃,感謝承辦單位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感謝北京輔仁美術研究會衛天霖油畫研究室!
北京城的角角落落,也會默念徐岩先生苦苦挽留故都容顏的痴心:他的油畫仿佛環繞皇城的色彩禮讚;素描寫生則如夢遊,在殘敗凋零的老胡同孑孓躑躅——往來於舊京魂魄之間,徐岩先生的素描和油畫竟或出於兩種心緒、兩套美學:前者明麗,一派愉悅;後者沉鬱,愴然傷懷。
皇城景觀久已被趙文量楊雨樹及其同志弟子們畫遍而畫窮了:紫禁城、護城河、宮牆、角樓、後海、鼓樓大街、玉淵潭……在這群無名畫會行吟詩人的外圍,徐岩先生好比謙遜的伴誦者,分享這遠自印象派與蘇聯油畫飛散本土的詩緒:論才氣風采,徐岩先生自甘於後,論意興,則看他作於近年的這批小畫,馥郁樸茂,魅力深藏,以晚歲的天真,贏得畫趣淳醇的老境。
當九十年代末京城舊域漸次拆毀之際,這位老人兀自闖入窮街陋巷,畫了數百件珍貴的素描——這是一批過於質樸的素描,跡近破落,與老街區的殘敗之相適為同調,使人不由心生厭棄之感。它們不像是長期寄興於寫生愉悅的同一人所作,蘇聯油畫的作風——簡括、粗率、塗抹的快感——全然消失了。當徐岩先生將自己交付給劣紙與炭筆時,他畫得像初習者那般笨拙誠懇、老老實實,不肯捨棄任何卑微的細節:爛磚瓦、黑門洞、窗櫺的殘框、越冬的老樹、擁擠院落的大小粗細、還有被陋居淹沒的古碑……多年來,以照片為老城區留取遺像的攝影家為數不少,但徐岩先生並非單在記存舊京的殘相,在執拗的描述中,他享受的是刻骨銘心的依戀。
這依戀不是懷舊,而是人在目擊絕境之際那點最後的自尊,是預知死亡而被喚醒的慈悲心。我注意到,徐岩先生曾經再三描繪長輩的墓園——我們殊少在風景畫中遭遇死者的安息之所,而他在暮年尚且欣悅於景物四季,伶仃一人,忘乎所以,這莫大的依戀無不寄託於行將消亡的舊京角落,包括寂靜的墓石。
在簇新而醜陋的北京,徐岩先生是當今時代的被遺棄者。安於這被遺棄,他與舊京苟且同在。他酷愛繪畫並非僅止侍奉藝術,而是愛的方式——當塞尚與家鄉聖維克多山脈形影相弔,正值法蘭西繪畫的黃金歲月;當阿捷特在十九世紀末走遍巴黎街巷攝取照片,沒有人敏感到波德萊爾筆下的世代風華逼近消亡——徐岩先生的孤獨不具有一星半點塞尚的榮耀,北京也沒有阿捷特鏡頭下的花都那般幸運,因巴黎至今完好。這位老北京如搶救般描繪他稱之為“家園”的街巷,只是一廂私願,仿佛藏身荒草瓦礫的蟋蟀,輕唱着,自顧其哀,自得其樂,不求他人的傾聽。
徐岩先生今年六十四歲了。他與數十年國中美術界種種響動絲毫無涉,不屬於任何群體,不問時興的高論,更不知何為利益,無人問津。他從未出國,在本土也絕少遊歷,終其生只是一介北京草民。他的父祖曾是民國初年的顯赫官紳,於是有世家子弟的恬然無爭,惟溺情於一己之好,樂而忘返。我翻檢他一疊疊小畫:廉價的紙本,刮取殘餘顏料塗抹畫底,四壁掛滿歷年的寫生,猶如展示獵物,也像隨時瀏覽的日記——我少年時初習繪畫亦曾是這番儉樸純真,如今我早已喪失的純真在徐岩先生那裡卻葆蓄如一,以致不自知。賦有品質而不自知,便不知自得自炫,當我讚美他晚年倏然長進的油畫,他疑惑不信,甚至問道:真的麼?我以為退步了呢。
看徐岩先生一輩子周旋其間的舊京寫生,我念及楓丹白露之於羅梭、普羅旺斯之於塞尚、蒙馬特高地之於郁特里羅……守護純一的題旨,畫下去,畫下去,不憚偏執,瀕臨瘋狂,於是有境界出。粗看,徐岩先生晚期風景畫與習作一步之差,然而老來塗寫的真趣已渾然相忘於美景和繪畫;那些素描則如鄭重其事萬念俱廢的唱經,一句句為漸次拆毀的舊街窮巷默默送行——藝術總要超越種種美學與觀念,直抒人心。徐岩先生的畫路有教於我,我們這群所謂成功而成名的角色是不是應該在他面前感到羞愧?
我不知道誰會認真看待這些小畫。徐岩先生不需要安慰與名分。當家園消失無可陪伴,他會以性命守護自己無用的畫作。我確知,當畫展關閉,北京人會在逼仄巷陌或皇城腳下,一次再次見到徐岩先生。這是憨人的幸福,這也是真的畫家的尊嚴。
作者: 陳丹青
2006年8月20日寫在紐約
(“魂系家園——徐岩油畫素描展”將於9月5日-10日,在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美術館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