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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佳人》口譯記
送交者: 寧娜 2006年09月20日09:24:57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一)

  我看到的《亂世佳人》已是第二個拷貝。第一個拷貝可能是49年老美從上海撤走時留下的。經過多年風雨已是破爛不堪。有人說是江青給看壞的,或是她那伙人給看壞的,真假咱是不知道。反正膠片斷了很多次。如果垂直斷裂,接一次損失一到兩個畫格;平行的撕裂壓傷則可能損失幾丈畫面。江青曾想譯製這部經典,可能是拷貝太差了沒弄成。搞到後來三小時四十二分的片長只剩下三小時零幾分,徹底報廢了。羅馬尼亞朋友及時雨般送給中國一個新拷貝。這就是第二個拷貝,帶着羅文字幕。

  當時的內部參考片放映制度還是江青在位時訂下的呢。要嚴格限制觀摩對象、人數、場次。我想,一是沒有版權;二是內容比公映的豐富、寬鬆,會搞亂思想;三是狼多肉少,看壞了沒地兒買新的,江青也只好如此。觀摩對象限定電影界(各製片廠,電影學院,攝製組等)。一般情況下在我們單位的放映室放,這樣可控制人數、場次。內參片很多沒劇本,沒字幕,沒辦法譯製。再說不打算發行,譯製也沒必要。我們這些口譯主要是靠耳朵聽,找找有限的資料,當然只能譯個大概齊。翻出的東西不權威,不能變字幕變聲帶印上膠片。人也只能跟着片子走,放一次翻一次。那時的所謂“現場口譯”決不是打無準備之仗上去就譯的。有人這麼幹過,效果可想而知。翻片既不能像配音演員那樣激情出演(觀眾要煩:倒底是誰演?!),也不能木滋滋地毀片子敗觀眾的興。專業觀摩時應介紹一下影片的風格流派、導演、演員、背景等,像老師分析課文一樣。

  《亂世佳人》熱門,一年總要放好幾次。組裡幾個老翻譯都把着口譯本不撒手。我是剛進單位的新人,年輕,自然沒我份。聽老同志們翻過,嘴慢跟不上畫面。曾分給我一部《精神病患者》(Psycho,1960),沒有劇本字幕資料,完全靠聽,活活聽壞了一台收錄機。片子翻完後養在深閨人未識。幾個月過去,沒有另外的片子給我,我也一直沒有上場口譯的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83年的春節前夕,湖南的瀟湘廠要求內參觀摩,點了《亂世佳人》,廣西廠也要搭順車。辦公室的老同志們都油了,春節除了上影廠這樣的好地兒哪兒都不去。於是決定“鍛煉鍛煉小姑娘”,給了我幾盒錄音帶,讓我去。我可知道聽錄音的厲害了,又只有一周的時間,我不干,堅決要個提綱什麼的。最後,一位好心的老同志把她的羅文字幕翻譯本借給我。羅文字幕是請外文局的翻譯翻的,提供了一個故事框架。不過,英文-羅文-中文轉了幾道彎,文字變得乾巴巴的。其實組裡有好幾個口譯本,可那是別人的勞動成果,不能不勞而獲。我決定自己聽,自己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那個星期我好像沒怎麼睡覺,腦子裡成天響着《亂世佳人》的音樂、劇中人物的美國南方口音。幸虧有羅文本提着,不然一定一敗塗地。

  身着帶護袖的大棉襖,腳蹬土氣十足手工制的肥棉鞋(70年代的行頭打扮),我背着錄音機和劇本,踩着清晨的積雪,爬上了北京至長沙的1次列車。

                 (二)

  北京到長沙的路上經過了哪些地方,車窗外什麼樣,我一點不記得。只記得自己不停地聽聽聽、翻翻翻、寫寫寫、抄抄抄,忙了一路。到長沙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小雨中有人舉着寫有我名字的接站牌,我馬上過去站到他的“旗”下。未及張口,就聽那人問我身後一人:“片子拿到了?”後面的答:“已經裝車拉走。嘿,很長啊,24本呢(普通片長10-12本)。翻譯還沒到吧?”我趕緊說,“到了,就是我。”兩人一愣,一起朝我看過來,臉上立刻寫滿失望。我有點不高興:不就是穿得土點、覺沒睡好有點菜色、不像個翻譯官嗎?至於那麼難接受?半晌,他們才訕訕地說對不起,你們的老張老李怎麼不來?我說老張老李忙啊,就我閒着。他們不啃聲了,拎了我的行李,大家上車。

  瀟湘廠門口一些人在探頭探腦。看我們一行匆匆馬上有人上來打招呼:翻譯到了?他倆反應很快:不是,來試鏡頭的。

  剛在業務辦公室坐定,外面鬧鬧地有人說話:“翻譯到了吧?門口要票子的已經聚了一百多號啦。他們講那穿大棉襖的就是,北京冷她才穿那麼多。哈,還‘試鏡頭’呢。老周呢?”裡面回答:“早躲起來啦,坐在這兒還不叫要票子的吃了。”

  負責業務的老王同志開口就叫苦:放兩場怎麼夠啊?我們廠的放映廳那麼小,職工加家屬根本擠不下;湖南的禮堂都小小的。你看,省委,市委,各文藝單位,協作單位,關係戶,誰不想春節弄場內參看看?我們不趁這機會打點領導,以後日子怎麼過?寬點兒,讓我們放三場吧。“哎,這我可做不了主,跟我們頭兒說說吧。”我心裡對他們挺同情。可電話裡頭兒對我說,瀟湘廠一貫如此,軟磨硬泡,死纏爛打;別聽他們的,你翻兩場就走人。他們沒翻譯放不成的。要他們按時把片子寄到廣西廠。還告訴他們,違反規定以後內參就別看了。然後頭兒讓我把話筒給老王。他們說着說着聲音輕下去,我隱隱約約聽到“沒翻過”,“第一次”等詞,想是在說我吧。最後大家說定了:兩場,都在第二天。瀟湘廠和一個800座位的省委禮堂。

  中飯和晚飯我都是在廠食堂買飯票吃的。沒油的煮茄子和咬不動的炒肉絲。晚上住進四人一室的招待所。躺在有點潮乎乎的被子裡,想着首次出征遭到的冷眼冷遇,我幾乎剃頭宣誓:上帝是我的見證(“As God is my witness”),我不能失敗,我也決不讓自己失敗。我要打勝這一仗!

  下午一點。瀟湘廠的放映廳。除了有座兒的,還有自帶凳子的,站着的,抱孩子的,滿滿登登,水泄不通。臨時翻譯台設在過道上,上面是檯燈和茶杯。地上拉滿電線。我帶上耳機,抓着話筒,感覺像演《永不消逝的電波》。突然,我開始顫抖。先是腿肚子抖個不停,然後手發僵,嘴發乾,連牙都“格格”地響起來。我對自己說,怕什麼,就當觀眾不存在,不存在。可沒用,一點沒用,緊張得無法控制。我趕緊站起來,甩甩手,喝口水,深呼吸,又坐下。影片開始了。

  片首的字幕一出現,我就像出了閘的水,嘩嘩地說起來。字幕才走到三分之一,我已經把全部內容翻完了。壞了,搶前了,下面慢點。人物的對話一開始,我又剎不住車地往前衝。急什麼急!我真想給自己兩巴掌。應該學老張老李那樣慢慢拉長腔嘛。我等了三拍再開口,壞了,又慢了。對話過去啦,得追回來。我一下快了,一下慢了;一會兒看銀幕,一會兒翻劇本,一會兒聽耳機,手忙腳亂,大汗淋漓。老王同志遞上一塊毛巾:別急,慢慢來,擦擦汗吧。我定了定神:調整的步子不能大,要穩,要穩。大約二十分鐘後,終於穩下來了。我跟着羅文字幕(上面總有幾個字,如地名人名等,和英文長得差不多),慢慢調整速度。漸漸地,我自如起來。本人口齒清楚,說話流利,語速快,挺適合乾電影口譯的;本子翻得不差,讀起來順口,只要正常發揮就行。給自己打氣很有效,不知不覺中,信心找回來了。影片放到三分之一時,我已完全控制了速度和局面,還不時對本子進行現場精簡(不可能每句都翻的)。沒對話時,給觀眾講講美國南北戰爭,雙方力量對比,亞特蘭大彈藥庫大火,火車站躺着的望不到頭的傷兵,影片的幾任導演,還有黑人演員Hattie McDaniel(黑媽咪)。慢慢觀眾也與我有了交流。那個北方兵被Scarlett往臉上開了一槍,滿臉血污滾下樓梯時,我告訴大家那臉上抹的是黑草莓醬,引起一陣大笑。啊,黑暗中這麼多觀眾聚精會神,我的感覺真是太棒了。

  影片結束,一片掌聲。廠領導跟我握手,“翻得好,翻得好啊!”我高興得像在天上飄,所有憂慮和煩惱統統Gone with the Wind(隨風而逝)。

                 (三)

  晚餐極豐盛,是廠里請我慰勞我的。我認出了湘系名菜東安子雞和豆瓣魚。有人來講,客房給我換了單間,東西也都替我搬過去了,“要讓翻譯休息好。”可惜享用美味的時間不多,下一場是晚七點。

  禮堂正門前是鋪天蓋地的人群。警察在涌動的人堆里掙扎着維持秩序。對絕大多數長沙人來說,這場是惟一的機會。“咱們走側門,”瀟湘廠的倆同志很果斷。“哪裡的?票呢?”驗票的喝住了好容易擠上去的我們。“翻譯。”“什麼翻譯,假的!翻譯剛才已經進去了!”兩位陪同很鎮定:“進去的男的女的?”“男的。”“那才是假的呢!翻譯是北京來的,你看大棉襖!我們是瀟湘廠的。工作證。”驗票的仍然迷惑:“那男的挺有翻譯派頭的,我們一點沒有懷疑。”“是哪個劇團的演員演戲呢吧?”大家一愣,旋即大笑。

  長沙觀眾的聰明才智令人嘆為觀止。打着給翻譯送東西的旗號至少混進來一個班。臨時翻譯台的上下周圍擺滿了“翻譯用品”:暖瓶4個,檯燈2個,筆1支,茶杯2個,新燈泡1盒,蛋糕2塊。瀟湘廠的同志笑:這都是一些內部人士自己找由頭混進來,而把發的票給了家人親友。哎,椅背上還搭着塊毛巾——我一下想起下午的尷尬,又樂不可支。在北京,最鬼的觀眾要數電影學院美工系。影片上的假都能造,幾張假票算啥?可終於有一天,手出汗的驗票摸了一手顏料。電影學院受到警告,又是保證,又是檢討。其他還見過影星謊說票丟了想憑名臉混進去的。那哪及長沙觀眾一二。

  觀眾還沒入場,我們把多餘的東西歸到角落,開始拉電線、試音響。這個禮堂除了大簡直沒有其他優點。放映廳好像跑氣,兜不住聲音;形狀也不好,窄而長;話筒聲沒傳多遠就有氣無力了。位子特多,都坐滿再加站票恐怕抵得半個體育場。這決不是那800座兒的禮堂,北京知道肯定不干。可是觀眾這麼踴躍,而我又高興得只想讓世界充滿愛。睜一眼閉一眼吧。

  放人進場了,很快座無虛席。我正調檯燈的燈光,一隻軟軟的小手放到我的膝蓋上。“阿姨,我能坐到你的腿上嗎?我看不見。”這是個約六歲的小姑娘,人長得甜甜的。我問怎麼一個人來。“沒有呀,我是和我的哥哥一起來的。”她一指,那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已然坐在某叔叔的腿上。“你有票嗎?”我輕聲問。搖頭。小姑娘湊近我耳邊:“我們是從大人腿邊上鑽進來的。”我朝旁邊一位女觀眾笑道,這孩子機靈,觀察半天發現我這兒空。那觀眾也樂,“坐我腿上來吧,翻譯阿姨要工作的。”

  影片的音樂一起,全場大亂。前排喊:“吵死啦!”後排叫:“聽不見!”調一調又反過來了:前排聽不見後排吵死了。我的話筒一響,又是一片嚷:“翻-譯-聽-不-見!”翻譯台只好在過道上移前移後,來回調整,尋找黃金分割點。這一場翻得好辛苦。為了觀眾,我嗓子幾乎喊冒了煙。四個小時裡不停地喝水、喝水。終於到了Scarlett和Rhett分手的終場戲:Scarlett問:“Rhett,如果你走了,我去哪兒呢?我怎麼辦呢?”Rhett回答:“Frankly,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這句台詞太有名了。因說了“粗話”(當年真夠“五講四美”的,damn就算粗話),違反了電影檢查法“海斯法典”,製片人被罰款5000 美元。在北京,老張老李們都翻:“我管着呢!”下午我保守地隨了流。現在想想實在不夠味。掂量來掂量去,乾脆心一橫,反正也罰過款了,“坦白地說,親愛的,我????管不着!”竟贏來暴雨般掌聲。

  在循環反覆的聲音閃回中,Scarlett在亞特蘭大住宅的樓梯上問自己:“到底什麼東西才是值得珍惜的呢?…Tara!Tara!Tara!…家。”她抬起頭,要回家去堅守土地等Rhett回來:“反正,明天是新的一天!”(“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我用最後一點底氣喊完最後一句趕緊往廁所跑。

  “他們找你,”小姑娘站在廁所門口。“哎你怎麼還不回家?誰找我?”“我帶你去。”她小大人樣向我伸出手。瀟湘廠的同志等在翻譯台旁。據說剛才省委領導要向翻譯祝賀要握手到處找不到人。

                 (四)

  長沙到南寧不通飛機。火車線自衡陽始有很長一段單軌,得時不時避讓對開的車。去廣西廠一般先飛桂林,再乘火車。因交通不便,廠里派專人在桂林送往迎來。常駐那兒的吳同志已為我在灕江飯店定了房間。臨行前,瀟湘廠的同志熱情地送我一筐邵陽雪峰蜜桔(足有30斤)。我拼命推辭,他們拼命堅持:我們的情意,送你過年的;別忘了瀟湘廠,以後常來多來;老張老李忙,你就來。盛情難卻。

  飛機到桂林是下午四點半,晚點一小時。我在冷冷清清的機場溜噠了快倆鐘頭,吳同志蹤跡全無。那筐蜜桔令人大傷腦筋:不能拎,不能抱,不能拖,不能挑;只能掀着滾着往前挪。好容易挪到了大街上。暮色中,行人匆匆。我問灕江飯店,路人指了不遠處的一座摩天樓。要不是蜜桔對我意義非凡,我真想扔下它,自己奔過去。終於一個推自行車的女孩當了雷鋒。她幫我把桔子架上車,一直送我到飯店門口。我給她一堆桔子,她只拿了一個。

  看到我把筐搬進光可鑑人的水磨石大廳,女服務員從櫃檯里跑出來。“剛下長途車吧?我們這裡不能隨便住。你到對面去問問,他們便宜。”我往對面看,看到一個大車店模樣的“大眾旅社”。我轉身耐着性子走到櫃檯:“廣西電影製片廠的吳同志為我在這裡訂了房間,請你查一查。這是介紹信。”女服務員半信半疑地查去了。回來說,房間訂過,現在取消了,你另找地兒吧。我倔勁兒上來:我就住這。貴也住。反正廣西廠掏錢。誰讓他們把我扔這兒、把影片扔機場不管的!服務員不給房,我把經理嚷出來。他說房是有,80元一間。八十!我的月工資才六十。經理和服務員沉默的鄙視刺傷了我。我穿肥棉鞋的腳一跺:八十就八十,我????住了!

  晚上打了好幾個電話才聯繫到吳同志。他說看飛機沒到以為我沒來,就辦年貨去了。我問退掉的房間是八十嗎?他講差不多差不多。我們說好第二天中午他從機場取完片和我在火車站碰頭。

  這天是臘月二十八,到南寧天快黑了。吳同志叫車把我直接送到南苑賓館自己回家了。這個賓館很高級也很漂亮。客房修在四面有落地玻璃窗的水榭里,岸邊楊柳依依。我在風吹微波蕩漾中入夢。

  半夜,我被敲門聲驚醒。三位廣西廠同志來接我去錄音。他們講:兩場電影都在臘月二十九,翻完就到了晚上,錯過飛上海的班機;三十再飛晚上就不可能趕回家(南京)了。而錄完音我下午就可到上海。他們保證按時把片子寄回北京。“那跟我們單位商量過嗎?他們同意嗎?”“你們頭兒同意,說這樣好。”

  廠里的錄音設備很棒,夜深人靜,一切順利。錄音師在每盒錄音帶上做了記號。我想他們專業,做到與畫面同步不太難。只是空蕩蕩的小放映廳讓我很失落。我想念長沙觀眾。

  早晨五點,我東歪西倒地回到賓館。南國的春天真美啊:水鳥兒展翅飛,寒鴨戲水;花紅柳綠,一派生機。筐里的蜜桔散出香味,我心裡甜甜的:要回家過年嘍!

  節後返京匯報工作。頭兒對我在長沙的表現很滿意,瀟湘廠已打電話感謝。說起在廣西廠半夜錄音,頭兒立刻嚴肅起來:“這是誰的主意?”啊?!我大驚。廣西廠居然假傳聖旨、調虎離山?!頭兒說,怎麼可以把錄音給他們,有了錄音他們可以放跑片,我們就搞不清那一天他們到底放了幾場!我傻眼。頭兒又說,吳同志把那八十塊的單據寄來了,說我住宿超標,要北京付錢。嘿,這廣西廠!

  不管怎麼說,這次兩廠之行成了一個小小的里程碑。我從此“站”起來了。《亂世佳人》成了我的片子。以後的八年中,它到哪兒我到哪兒,跟片口譯幾十次。當然,我再沒有穿大棉襖肥棉鞋出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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