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傑瑞開着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在曠野的高速公路上孤單地行駛着。

已經兩天了，一隻夢幻般的若隱若現的手一直在傑瑞的眼前晃動。傑瑞開着車，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有點搞不清，他開車時向前看得是那隻夢幻般的手，還是前方的路。這隻白皙纖細散發着優雅韻味的女人的手，在傑瑞的眼前不停地輕柔地晃動。兩天了。

這是一條橫貫美國東西海岸的高速公路。車外的視野很開闊。公路兩邊長着乾枯野草的棕黃色土地向後倒退着。遠方起伏的山巒泛着青灰色，使得灰濛濛的淡藍色天際扭着不規則的曲線。近處棕黑色的山坡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青綠色的樹。天上飄着大小不一的雲朵，刺眼的陽光透過雲朵，在大地上形成斑駁的亮塊和陰影。前方的路遠遠地向前伸展開去，與遠方的群山溶在了一起。傑瑞看着遠方的山巒，總有將會開進群山中的錯覺。

車外的光線很強烈，傑瑞帶着墨鏡，手握着方向盤。收音機里播放着節奏感很強的美國鄉村音樂。傑瑞就這樣默默地開着車，想着那隻手。他的心很麻木，麻木到好象身外的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音符偶爾緩慢地飄進他的耳朵，然後又輕飄飄地反彈出來。還有腦海中那隻晃動的手，在靜靜地慢慢地招搖。那隻白皙纖細散發着優雅韻味的女人的手，好象在遠遠地向他召喚。潔白的手心朝向傑瑞，纖細的手指緩慢地合向手掌，張開，再合上，再張開，慢慢地重複着。有時這隻手會飄蕩在傑瑞的眼前，散發着淡淡的溫暖。傑瑞仔細地盯着手上那些淡粉色的紋路，那些紋路很清晰，靜靜地蔓延在白淨的肌膚上。傑瑞下意識地往前湊着身體，他想離那些淡粉色的紋路和白淨的肌膚更近些，離那淡淡的溫暖更近些。

“嘀。。。。。。”刺耳響亮的笛聲倉促地不停的從後面快速靠近。恍然間，傑瑞驚恐地聽到震耳的笛聲和轟鳴聲，恐懼地從後視鏡看到閃亮着兩隻大燈的龐然大物，一輛黑殼大貨車正在快速地壓迫式地逼近，感覺就象遮雲閉日般從天上壓了下來。傑瑞又驚慌地發現，他的車正緩慢地行駛在兩條車道的中間。慌忙中傑瑞狠命地踩油門，並向右打車把。輪胎與地面強烈地摩擦冒起大股的青煙，車子一下子就竄進了路肩，車輪與路肩的摩擦發出嗡嗡的震響。瞬間，大貨車也轟鳴着，呼嘯着疾駛而過。傑瑞緊緊地握着車把，強自鎮定，松油門，又急向左打把，右車輪在路肩旁的溝沿划過，留下一道深深的溝痕。就差一點就掉到溝里了。車體在劇烈的搖晃之後，慢慢停在了路肩。臉色泛青的傑瑞喘着粗氣，趴在了方向盤上。傑瑞慢慢抬起頭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大聲咒罵起來，國罵洋罵混在一起。罵着罵着又慌張地打開車門，出了車躬着腰小跑着繞過車，下到了路邊的溝底。嘩嘩的水聲從溝底傳了上來。一朵白色的雲飄來，陰影在地上緩緩掠過。

傑瑞重新啟動車上路。收音機里開始播放舒緩的搖滾。一邊開着車傑瑞一邊責怪着自己。為了想一個女人差點把命丟了，真????不值。傑瑞是在高速公路邊的一個小鎮見到這個女人的。傑瑞在小鎮加完油，在上高速公路前，對面開過來一輛藍色小卡車。傑瑞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小卡車的司機，出乎他的意料，司機是一位白白淨淨好看的年青女人。傑瑞回過眼盯着再看，沒想到女人好看的眼睛正向他回望着，並向他舉起了一隻手搖晃了一下。當兩輛車一晃錯過的時候，那隻手留在了傑瑞的腦海里。

傑瑞晃了晃頭，他知道不應該總想着那隻虛無飄渺的手。他正奔馳在去往東部的路上，去尋找新的生活。夢幻早就破滅了。

在舊金山硅谷，傑瑞曾有兩年生活在亢奮中。作為手握兩萬原始股的股東，每時每秒等待着公司上市，每時每秒的等待都是那麼地美好，充滿了希望。在等待和享受時光的同時，富翁的心裡素質也都訓練好了。每時每刻心裡的笑，即溢在臉上，也蕩漾在聲音里。快樂地過了兩年，直到有一天公司宣布關門，傑瑞恍恍忽忽地走出公司大門，開始過起了回憶中的生活。那之後，傑瑞一直過得不如意，工作換得也很勤，活得很寂寞。生活的不如意，使傑瑞更深地沉浸在對美麗泡沫的回憶中。一天，東部的一位老朋友打來電話，問他是不是發達了，怎麼很久不聯繫了。朋友知道了他的情況後，把他責怪了一頓，然後讓他趕快來東部。朋友正在組建公司，讓他過去幫忙管技術。放下電話傑瑞對自己說，泡沫太美麗了，但是美麗已經破了，他該走了。他把好點的東西賣了，能用的給了，破爛扔了，住房褪了，帶上一些衣物就開始了這次的長途旅行，開往東部。

傑瑞環視了一下窗外，重新振奮起精神開車。車外的光線已經不是很強烈，視野更加開闊。遠處的左前方有一道長長濃濃的黑雲，在斜照的陽光下黑雲下方淡黑色的霧象一道朦朦朧朧的幕布。那是正在下暴雨的跡象。傑瑞忽然覺得音樂有些枯燥，順手把收音機調到了一個談話節目。主持人女博士勞拉斯萊星葛爾正在用她啞暗高調的聲音，嚴厲地訓斥一位打電話進來的男聽眾。男聽眾有了麻煩正在尋求幫助，他的女朋友和他的太太成了朋友，這使他感到及其的煩惱。傑瑞聽着收音機里的對話，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奇特婚姻。他的唯一的一次婚姻，好象是發生在雲裡霧裡的事。

傑瑞十年前來美國讀得研究生。畢業後努力了很長時間，才在一家小型公司找到工作，可公司不給他辦身份。一年的見習期眼看就要過去了。為了保住合法身份，正在傑瑞準備再回學校上學的時候，公司里他的頂頭上司一位柬埔寨人，把自己的遠房侄女介紹給傑瑞。這是一位小巧帥氣比傑瑞小兩歲剛移民美國的女孩。長得不是很漂亮，但帥氣的外貌傑瑞見了挺有好感。中間人分別轉告兩人，對方同意交往。可開始交往後，兩人發現交流存在着巨大的困難。有事要說，就連說帶比劃。在交往中，女孩從不主動說話，對傑瑞也是不冷不熱。可奇怪的是兩人交往沒多久，女孩就帶傑瑞到家裡見了她的父母和五個兄弟姐妹。這一家人特別的安靜，要麼不說話，說話聲音也很輕。見到傑瑞輕聲地打招呼，輕輕地握手。也沒有太多的問題問傑瑞。吃飯的時候基本上都不說話，咀嚼也沒有聲音。傑瑞感覺象是呆在墳墓里，幾個小時下來，好象過了漫長的十幾年。見過女孩的家人後，女孩對傑瑞有了笑臉。兩人見面都是星期六的下午傑瑞去女孩家待上一個小時。每次都是女孩的父親陪他說說話，其他的兄弟姐妹只是跟他點點頭。傑瑞偶爾會被邀請到女孩的房間坐坐，也就十幾分鐘，女孩就開始催着送他走。一次傑瑞見女孩心情很好地跟他說笑比劃着，就放開膽子抱住女孩想親一親，可女孩堅決地把他推開不讓他親，傑瑞也沒有辦法，覺得很掃興。傑瑞慢慢了解到這一家人信教，父親是牧師。全家每個星期天去附近的教堂做禮拜。傑瑞對信教也說不上有好感也說不上不好，為了和女孩進一步接近，傑瑞開始跟着一起去做禮拜，並且很快在一個月後受了洗。就在傑瑞受洗的一個月後，女孩提出和他辦結婚，然後為他申請綠卡。傑瑞很震驚，也很疑惑。這女孩跟他認識的時間很短，又不和他親熱，怎麼這麼快就要結婚辦綠卡？是不是要騙他什麼呀！不過傑瑞也不在乎，騙就騙吧。他就一個人，也挺喜歡這個女孩，再說了，他也確實需要辦身份。三個月以後，他們在市政府登記結婚。傑瑞又試過幾次要親他的太太，都沒有成功。綠卡拿到後的半年，他們在市政府登記離婚。傑瑞從沒作過真正意義上的丈夫，也一直搞不清前妻和她的一家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幫助他。每當傑瑞想起前妻，心裡總有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惆悵。

“唉。”傑瑞嘆了口氣。車外已近黃昏，東方天幕上漸漸掛起了閃閃的星星。左前方的黑雲移到了很近的左後方，愈發地黑暗。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到太陽落山的餘暉。前方伸展的公路和大地上，鋪撒着橙褐色的光輝。傑瑞摘下墨鏡，擰亮了車前的大燈。在黃昏中開車是很危險的，視覺不好，人也容易犯困。傑瑞拿起水瓶喝了口水，打起疲憊的精神。他要今天多趕些路，明天再開一天就到了。收音機里，女博士的節目早就完了，現在的節目也是談話節目。兩男一女三位主持人正在慷慨激昂地搶話頭，不顧他人地發表各自的高見。打電話進來的聽眾也很激動。節目裡正在討論美國當時最著名的廣播節目主持人拉什林保被發現吸毒的消息。傑瑞聽着美國人激昂地喊叫，他自己卻慢慢地感到腦袋發沉，昏昏欲睡。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傑瑞的車發出兩道賊亮的燈光，卻照不遠，只能看清眼前的路。太累了。傑瑞知道應該去睡覺，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不停地開車。都已經麻木機械了。明明看到下高速的出口，可方向盤就是不往那兒拐。他想多開點兒，明天早點到。迷迷糊糊中，他在車前的燈光中隱隱看到一隻白淨的手向他飄了過來，突然速度很快，一下就飄到了眼前。傑瑞一機靈，睜開了雙眼。他也沒細想那隻飄過來的手，只想着不能再開了，會出危險的。他在下一個出口開了出去，找到一家汽車旅館就停下車，登記入住。進了房間，脫鞋脫外衣，鑽進被子裡，頭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

窗外，濃濃的黑雲隨着呼呼的風聲飄了過來。濃雲密布下，一道閃電照亮夜空，雷聲隆隆而至。大顆的雨滴在電閃雷鳴和風聲中，驟然暴響。床上的傑瑞翻了個身，依然沉沉地睡着。屋內盪着輕輕的鼾聲。微張的嘴，使得枕邊濕了一小灘。傑瑞正在做夢。

傑瑞在夢裡開着車，飄蕩着緩緩穿行在一條小鎮的街上。一切都是那麼的不急不緩，朦朦朧朧。隱隱約約中，街的兩邊有許多小飯館，煎炸炒煮的香在空氣里瀰漫。一個女子輕柔地上前，輕輕地親了他一下，緩緩隱退。傑瑞打着電話賣了好多的股票，掙了好多的錢！“哥，哥。你就給念一下唄。”老弟遠遠地喊着，一本三國演義出現在眼前。老弟不是在國內嗎？都有小孩兒了怎麼還讓我念？緩緩地，一輛小卡車從山坡上飄來。溫柔的白光里，好看的眼睛。一隻白淨的手，泛着柔和的光。手在輕搖，輕搖。傑瑞伸出手努力地伸向那隻白皙纖細散發着優美韻味的手。泛着柔和的光的手還在輕輕地搖。

睡夢中，傑瑞握向那隻手的瞬間，忽然隱約感覺小腹發漲，意識慢慢在甦醒。慢慢睜開眼睛，正在甦醒的意識告訴他，尿憋得厲害，小腹發痛。兩隻穿着襪子的腳挪下床，移進廁所，傑瑞痛快地排泄着。傑瑞痛快完後完全醒了，拉開窗簾，雨早就停了，外面灰朦朦的天泛着微微的亮。離天大亮大概還要一個小時。傑瑞決定上路。再開八九個小時就該到了。傑瑞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儘快見到老朋友。前台結了帳。吃了兩個大陸早餐的甜面圈，喝了一杯熱咖啡，再倒了一杯熱咖啡拿上，就開着車出了旅館。在旅館旁邊有一個加油站，傑瑞喝着咖啡，加了油，開上車就直奔高速公路。

悠閒地開着車，傑瑞突然間感到心在抽搐着，呼吸困難，張着嘴，兩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一輛藍色的小卡車在晨曦中迎面開過來。感覺好熟悉，好熟悉的藍色小卡車。傑瑞心裡喊着：是她！？那隻手的她！一定是她。傑瑞兩眼直直地盯着對面的車窗，內心緊張地期待着。近了，愈來愈近。當傑瑞在朦朦的晨光中終於可以看清對面車窗里的人的時候，無力感霎時傳遍全身，巨大的失望使傑瑞感到窒息。那是一個滿臉鬍鬚粗壯的中年男人，當他看到傑瑞盯着他看的時候，他友好地微笑回看着傑瑞，並舉起了一隻粗大的手。當兩輛車一晃錯過的時候，粗大的手向傑瑞搖晃了一下。這一搖晃使得傑瑞渾身發冷，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天旋地轉。臉色蒼白的傑瑞強自穩定情緒，暈暈糊糊地撐着開上了高速公路。雙目無神看着前方的路，默默地靜靜地開了很久。傑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出這口氣。一吸一呼間，傑瑞極其虔誠地幻想着上天能在瞬間把自己全新地改造一下，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傑瑞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恍惚間，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一出神，傑瑞嗆着了，大聲咳嗽，臉憋得通紅。傑瑞突然悲從心起，悲傷象潮水一樣把他淹沒，淚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淚流滿面的傑瑞失控般地把車從高速公路的左邊開了下去，然後顛簸着橫跨兩條東西方向公路之間的荒草地，夾帶着高高揚起的塵土，開上了向西的高速公路，呼嘯着漸漸遠去。

他要去找那隻手，和那隻手的主人。

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在曠野的高速公路上孤單地行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