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起,就跟着父親趕馬車,從此我見到許多陌生的面孔。每換一個地方,
父親就會央求一個本村人來幫我們賣大蔥,這樣可以保證賣得出去,而且價格也
容易商量。往往是,我乖乖地留下來守住大蔥車,父親跑前跑後吆喝着叫賣。不
大功夫,老婆婆和媳婦們就說着話圍上來,伸手扒開油布要看蔥,有的還要掰掉
一大截白生生的蔥莖向嘴裡送。每每到這種時候,我便陷入不知所措的慌亂,明
知自己招架不住,胸口卻涌動着酸楚,真像受了某種委屈。
中午還要找戶人家吃飯。我曾多次建議父親帶上乾糧,就避免了去別家蹭飯
的尷尬,可父親說大部分人家都很好,不會說什麼閒話;還能認識幾家人,以後
的生意更好辦。其實,我們從沒白吃過人家的飯,父親總要送上一捆蔥作為答謝。
可端着別家的碗,我就不知怎麼了,心裡柔柔的,只是低下頭默默地聽父親跟這
家的男主人談些瑣事;我從不插嘴。終於有一次,我的手哆嗦着打碎了那家的小
花碗。所有人的目光向我扎過來;我被尖銳的響聲嚇壞了,蹲身坐在院落里的大
青石上,像一隻鋸了嘴的葫蘆——不敢言語。父親賠了好多不是,連殘留着汗漬
的臉也“唰”地紅起來。“起來,瞧你縮着脖子這樣兒!”父親對我嚷起來,那
家的男主人笑笑地說孩子還小,不太懂事,一邊拉他過去。後來,等我明白與人
相處的微妙關係時,才後悔當時內心裡懷了憂憤;父親並不十分想責備我,他是
應付不了那個局面。可在那天黃昏,我賭氣地坐在馬車尾,背對父親,靜靜聽着
耳邊走過的風聲,不時抬頭望着天空中結伴飛過的鳥兒。我們一路沒說話。
入學後,我竟養成見陌生人就躲的怪毛病。在農村,所有的熱鬧時節都集中
在春節前後,大人們也都閒下來,所以傳着“吃喝整臘月”的習話。孩子們更是
高興得很,可我非但害怕而且憎惡過年。寒假裡,他們都各方奔走,滿世界裡找
歡樂;我只能縮在奶奶的小屋裡,伴着她安靜地等待持續不斷的明天,無法預料
的又一天。然而奶奶又常被別人的爺爺、奶奶拉去曬太陽——許多老人去做他們
集體回憶的工作。我就一個人到角落裡翻找能讀的紙片。衣服沾上灰塵,並不算
什麼代價,卻從破木箱中覓得幾本《中草藥味歌訣三百句》之類的中醫書籍,聽
說是叔叔學醫時買來的。我不知道書本發出的那股怪味該叫做“辛”還是什麼其
他的,卻從此知道人發的醫名為“血餘”,焚燒後可止血。同學中有一個患尿床,
我曾大膽地給他開過菟絲子之類的藥方。這樣,暑假裡,我又多了到野地辨識草
藥的愛好,自己也親口嘗過挖來的大(dai)黃根。
那時又盼望着下雪。因為地上的雪有了高度,所有人就都不能出門,大家坐
下來圍着個爛大鍋烤火。弟弟到牆角抽出幾根山棗枝,這東西是有刺的,我拿斧
頭斫成小枝椏,加進去,火勢立刻燒得更旺。弟弟是一刻也不會安分的,他又操
刀切出幾段蔥,取來兩個雞蛋,在舊鐵勺里趁着火煎雞蛋餅吃。我自己不愛動手,
卻也因此分得不少黃燦燦、熱乎乎的餅。誰料大年初一過完,我的刺心的痛苦就
緊跟着來臨了。到我家的親戚,我儘量躲着不見,飯場上卻是難免要碰面的。他
們的問題有時比老師的課堂提問更難以回答,我一向是支吾着避過去,好在我的
學期獎狀糊在牆上,他們就不再多問。
由於我的怕見陌生人,也曾傷害到一個姑娘的心。那是上姚集趕廟會的事。
姚集人管男子叫“羅漢”,春種秋收來臨,他們特有的“鬧姑娘”的習俗就開始
了。羅漢和姑娘結伴相約,互相幫忙做農活,晚上就聚集到幫忙的主人家裡,說
曲兒、唱歌、抱姑娘。姑娘們也十分樂意讓羅漢們抱來抱去,因為誰被羅漢抱得
多,誰的身價就會越高,就會有很多羅漢想娶做老婆。如果姑娘沒被羅漢抱過,
是很丟人的事。但大家一致認為,被外來的羅漢抱過,那個姑娘在姚集人眼裡就
是頂頂出眾的美人了!所以,但凡有外方羅漢來,姑娘們必定要千方百計留他住
下來,再用各種方式去挑逗他,哄他把姚集的姑娘抱個夠。我和奶奶剛從廟裡出
來,就被一個圈圍住了。姑娘們嘁嘁喳喳,都在商量着誰先過來,奶奶看見那麼
多的姑娘就開心得不得了。我後來想起來,她們一定是模仿比她們大的姑娘鬧着
玩,可我當時卻臉紅到脖根處,額頭上已經汗涔涔了。她們見我這個樣子,似乎
更來勁了,一個姑娘跑過來把我推向眾人。她們也只有十五歲左右,大家都沒動。
忽然有人說“她最害怕,平時被抱得最少”,一伙人向我推過一個很清秀卻害羞
的姑娘,她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站住,大家就都望着我們。大概任何衝動都只在
最初的五分鐘,這五分鐘既過,愈加不敢僭禮。我的手向後縮着,身體繃得老緊;
她突然捂住臉哭起來,獨自跑出這個圈子,很快不見了。姑娘們向我投來鄙夷的
目光,有的甚至唾了口唾沫。奶奶不再笑咪咪的,喪氣地拉起我走出廟場。經過
這件事,我很怕傷害別人,幾乎完全打消了再外出見人的念頭。我的顧慮在心裡
居住了很久。
進大學時,第一次坐在火車裡,我的周圍全是陌生人,六個小時,彼此間不
通任何話。我受了父母的叮囑,是不敢睡覺的,但如此近的面對面,我那時覺得
自己是在苦熬。隨着來來回回幾次奔波,我竟習慣了,全是陌生人反而好過得多。
我在想:聚餐時不熟悉的人也很多,我好象沒什麼緊張,可能彼此說着客套話,
酒和菜也分掉很多人的注意力。我有點懷疑社交禮儀里學到的都是謊言,眾人編
得很圓,搞公關的人總有一套。大街上人更多,彼此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就
像去赴發放福利的小會,人們領到物品後走着平行的路回家。但如果是邂逅一個
十年未謀面的故人,彼此改變很多,這番話又該怎麼說呢?也許雙方的過去就是
最好的話題。我仍然覺得彼此已經比較陌生了,談過去就象演戲,透着敷衍的味
道。
十八九歲,人忽然有了隱私,就很害怕撞上自己熟悉的人。有那麼一次,我
和一名女同學回鄉,她的行李都在我手裡提着。車站廣場上站了個人,姿勢特別
象我的舊同桌,也看不太清楚,我很吃一驚,她扭過頭在找什麼——果然是她。
我急忙背過臉去,她也許並沒有看見我,我掉轉頭朝東走,後面的女同學一面
“——哎—— 哎”叫着,一面跑過來。我心裡亂得什麼似的,怎麼偏偏碰到她?
她是個愛捉弄人的,過去問個好,難免被她笑我找女朋友也不告訴一聲。坐上公
共汽車,我才把剛才的狼狽告訴同學,她忍不住大聲笑起來,竟越笑越響,連身
子也彎下去,招來滿車人異樣的目光。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那樣膽怯。但我知
道自己有了秘密。那次連姐姐都發現我改變不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