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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43)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4月29日12:30:5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荊軻》(11)

§11

蒙嘉走進來的時候,秦王政正在練劍,或者,不如說,正在賞識一把寶劍。人受賞識,被主人用;劍受賞識,被主人練。這把劍是十天前由一個叫做鄭安的商人派人送來的。鄭安?鄭安不就是樊巫期麼?不錯。不過,世上知道這秘密的人不多,除去秦王政與李斯,已經沒有第三者。樊巫期死了,長梧子也死了,魏公子無忌不僅是死了,連骨頭恐怕都已經朽了。長梧子知道鄭安就是樊巫期,這一點,秦王政當然並不知道。公子無忌知道鄭安就是樊巫期,這一點,秦王政當然也並不知道。樊巫期已經死了,這一點,秦王政也還不知道。不過,與前兩點不同,這一點,他不會永遠不知道,他立刻就要知道了。

“有事?”秦王政一邊攻出一劍,一邊問蒙嘉。
“沒事。”蒙嘉支吾其辭。
沒事?要是換成別人,沒事敢來打攪秦王政?不過,蒙嘉不是別人,是秦王政的寵臣。寵臣本來無所事事,所以就有這種別人不可能有的特權。
“燕國上卿荊軻叛逃到咱這兒來了。”猶疑了一下,蒙嘉終於透露出一條消息來。
“荊軻叛逃了?聽說燕太子丹把他侍候得跟祖宗差不多,他怎麼會叛逃?”秦王政漫不經心地問,全神貫注在劍上。
“他不僅殺了樊巫期,而且還盜竊了燕國的機密,看樣子是想來領賞。”蒙嘉說。
“什麼?他殺了樊巫期?”秦王政聽了,大吃一驚,立即立住腳,把劍插回劍鞘。
“今日就練到這兒?”看見秦王忽然變了臉色,蒙嘉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

秦王政不答,只揮揮手,示意蒙嘉可以走了。怎麼啦?這樊巫期不是你要捉拿的頭號反賊麼?怎麼聽說他死了,反倒鬱鬱不樂了?是因為沒能生擒,所以遺憾?不像。蒙嘉心中納悶。不過,他沒有問。不僅沒有問,連這納悶也隱藏得很好,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退了出去。沒這點兒深藏不露的本事,還怎麼當寵臣?

蒙嘉退下之後,秦王政又把寶劍從劍鞘中拔出來,對着劍尖吹了口氣,搖頭髮一聲嘆息。這把劍是十天前送來的。鄭安叫你傳什麼話了嗎?秦王政問送劍的人。鄭安說這劍是請徐夫人鍛造的,比一般的劍要長出三寸。送劍的人說。就這麼兩句話?就這麼兩句話。打賞走送劍的人,秦王政走下庭院,把劍拔出來對着日光仔細端詳。不知道是因為一陣風,吹動一片雲,令陽光抖動了一下,還是因為秦王政的手腕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秦王政忽然發現劍身上放射出“秦王之寶”這麼四個字來。剛才我怎麼沒看見?看花了眼?秦王政把劍湊到眼前再看時,四個字又忽然消失不見了。他再對着太陽把劍身一抖,四個字又重新跳出來。
真是件寶貝!徐夫人的手段果然不同凡響。秦王政想。長三寸又是什麼意思呢?三個月前樊巫期送來諜報,叫我小心刺客。這超長的寶劍莫非是他專為我對付刺客而打造的?刺客大都用匕首,匕首短小,有這把超長的寶劍在手,刺客還沒近身,不就早成了劍下之鬼了麼?秦王政這麼一想,心中大喜。舉頭一看,面前武器架上插着矛、戟、斧、鉞各一件,秦王順手揮劍一砍,只聽得“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矛頭、戟頭、斧頭、鉞頭,一齊被砍到地上亂蹦亂跳。秦王政失口喊一聲“好!”從此每日拿出這寶劍來操練三十回合。


好端端一個樊巫期,怎麼就死了呢?荊軻這混帳!你想來領賞?賞你娘的骨頭!秦王政正在心中暗罵的時候,他聽見腳步聲。他以為是蒙嘉又回來了,舉頭一看,卻是李斯。

“荊軻這混帳殺了樊巫期,你聽說了?”秦王政問。
李斯點頭。
“這混帳要是敢到來領賞,立刻處斬。”秦王政把劍插回劍鞘,忿忿地說。
“這混帳已經來了。”
“來了?你怎麼知道?在哪兒?”
“暫在蒙嘉府上作客。”
“暫在蒙嘉府上作客?蒙嘉這混帳剛才怎麼不說?”
“蒙嘉本來想說,看見你臉色不大好,所以沒敢開口。”
“所以,這混帳就叫你來傳話?”
“蒙嘉不知底細,我看還是讓他不知道的為好。”李斯說,“不僅是讓他不知道的為好,而且是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為好。”
秦王政把劍在腰帶上掛好,捋着頷下鬍鬚,沉吟片刻,點一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不能暴露樊巫期叛逃的真相。”
“不錯。”李斯說,“不過,還不止於此。咱也不能自己壞了自己的法令。咱懸賞千金購求樊巫期的人頭,如今荊軻提着樊巫期的人頭來了,咱如果不僅不賞,反而處以死刑,以後還會有誰相信咱的法?”
“言之有理。”秦王政說,“只可惜便宜了荊軻這種賣主求榮的小人!”
“賣主求榮的小人雖然可惡,可咱還用得着。韓、趙兩國雖然已經成了秦國的郡縣,燕、魏、楚、齊四國不是還在麼?”李斯說。
“哈!依你這麼說,我不僅僅是要賞他,還要把他樹立為投誠的模範啦?”秦王政說罷,發一聲笑。那笑有點兒冷,也有點兒陰。
對於秦王政的這個問題,李斯沒有正面答覆。或者,他並沒有視之為問題,所以,他也就沒有答覆?他只是說:“據蒙嘉說,荊軻帶來的秘密文件,正是咱求之不得的督亢防禦工事地圖。有了這地圖,拿下薊城,我想是可以易如反掌的了。”
“督亢地圖?那混帳倒是識做得很。”秦王政又笑了一笑,那笑不再冷,也不再陰。讓人感到一種和藹可親。“你這去告訴蒙嘉,叫他明日一早把那混帳帶到咸陽宮來見我。”
“是不是有點兒……?”李斯說到這兒,把話頓住了,想不出合適的字眼兒來。有點兒什麼呢?太匆促?不怎麼合適。太匆忙?不怎麼合適。不夠謹慎?也不怎麼合適。
“什麼意思?”秦王政不耐煩地搶過話頭,正好救了李斯的急。
“我的意思是:不如由我先去看看他這人,也看看他帶來的地圖是真是假?”
“不必了。”秦王搖頭,“這混帳是什麼樣的人?我已經很清楚,用不着擔心。至於地圖嗎,諒他也不敢做假。”

荊軻是什麼樣的人?秦王政為什麼會很清楚?因為樊巫期的諜報有過這樣的描述:庸鄙無能,狂妄自大,絕對不是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那個荊軻。難道李斯沒見着這諜報?不錯。李斯雖然接管了樊巫期的間諜網,樊巫期自己的情報卻經由另一條途徑傳到秦王的耳朵,不由李斯過問。樊巫期為什麼繼續向秦王提供情報,究竟是為秦國服務呢?還是恰恰相反?這問題樊巫期自己也想過,可他自己也想不清,別人就更無從知曉了。據說,但凡雙面間諜,做到後來都難免不如此。偽裝得太深、偽裝得太久,真的變成了假的,假的也就變成了真的。樊巫期警告秦王小心刺客,這好像的確是為秦王着想。由此而送上一柄長劍,於是乎順理成章。可劍長真的有利於對付刺客麼?也許是,也許不是。揭露荊軻的假相呢?那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情報,可這情報的價值,究竟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也不好說。


次日一早,荊軻捧着錦匣,匣中裝着督亢地圖,秦舞陽捧着漆盒,盒內盛着樊巫期的頭。兩人一前一後,邁着謹慎的步伐,踏進咸陽宮的大門。舉頭一望,兩行衛士夾道而立,從宮門一直排到殿前的陛下。左邊的執斧,右邊的執鉞,看見荊軻二人來了,司儀的一聲令下,左右衛士將斧鉞一齊舉起,形成一道斧鉞交叉的拱門。晨曦射下,寒光逼人。這排場,荊軻並不陌生。燕王接見外國使臣,也搞這一套。不同的是,在燕國,身為上卿的荊軻
當然是高高地立在正殿之上,看着別人膽顫心驚地鑽過斧鉞交叉的拱門。這一回輪到自己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麼?荊軻這麼一想,不禁扭轉頭看看身後的秦舞陽。不好!怎麼不好?秦舞陽平常就是一臉殺氣,如今更是凶像畢露。這凶像,叫秦王見了,怎能不起疑心!荊軻正想遞個眼色,叫秦舞陽收斂點兒,兩名使者從殿上下來,一個叫秦舞陽隨他去廷尉驗交樊巫期的人頭,另一個傳荊軻攜督亢地圖上殿晉見。

荊軻聽了,心中暗暗叫苦。這麼一來,不就是不能按既定方針辦事了麼?什麼是荊軻的既定方針?兩人一齊上殿,秦舞陽首先打開漆盒,只等秦王湊過來看時,一把將秦王抱住,荊軻於此時取出地圖卷,從捲軸的暗槽中取出匕首來,架到秦王的脖子上。這就是荊軻的既定方針。再往下呢?必定萬事大吉,就像曹沫之劫持齊桓公。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結局?荊軻本來是這麼想。可如今秦舞陽被帶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會是個什麼結局呢?他不敢肯定。他忽然覺得後悔了,不是後悔沒有及早脫身,要比那更徹底,後悔不該冒充荊軻?比那還要徹底,他後悔不該不安安分分地做蓋聶的書童。跟在蓋聶身邊,撐撐絹,磨磨墨,陪着主子讀讀老莊、兵法,那日子不是挺瀟灑?挺自在的麼?雖然不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名副其實的豐衣足食。太牢的味道又有什麼特別好?其實還不如狗肉香。二十個女人輪番供使喚,艷福不淺吧?其實,那刺激還沒有一次比得上與青青的偷歡。

準備好了?使者的催促聲把荊軻從神遊中驚醒。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卻沒有說話,只點點頭。他還能說什麼?說什麼都晚了。使者把荊軻引到殿前的陛下,自己收住腳,叫荊軻拾階升殿。石階不過三層,每層不過九級,手上的地圖匣不過八兩,可荊軻卻覺得登上這三九二十七級石階,要比登上黑風嶺的捨身岩還要艱難不知道多少倍。心情不同了,體力也就不同了。甚至對時間的感覺也不同了,他覺得登上這二十七級石階,比在燕都薊城太子府上住的那一年半載都要長久不知道多少倍。

殿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人,四根比一個人還粗的銅柱。深黑色的花崗岩地板打磨得賊亮,令殿堂顯得更空、更盪。秦王政孤伶伶地站立四根銅柱的中央,昂着頭,背着手。站着?不是坐着?不錯。不過,不是為了迎接荊軻,是因為腰帶上掛着的那把超長的寶劍。劍太長了,坐不下去。看見荊軻踏進殿堂,秦王政兩眼朝天,厲聲問道:燕王待你不薄,荊軻為何叛逃?回音在空蕩的殿堂里轉了幾個來回,讓荊軻聽到一連串的“逃”、“逃”、“逃”、“逃”,…… 心中不禁苦笑:都到這會兒了,還怎麼逃?他雙手捧着錦匣,對秦王畢恭必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後挺胸收腹,作不卑不亢之狀,說了這麼幾句話:燕王國小民貧,擅作威福,妄自尊大。秦王雄姿英發,澤被四海,令天下人瞻仰之如同日月。恕荊某不才,恨棄暗投明之晚。聽了這話,秦王政把朝天的眼光放下來,對荊軻一掃。長得還不錯嘛,難怪深得燕太子的歡心。錦匣中盛的可是督亢防禦工事地圖?秦王問,不知不覺中緩和了語氣。荊軻點頭說:正是。一邊說,一邊把錦匣打開。

秦王政舉起右手一招,口喊一聲:“夏無且!”
荊軻扭頭一看,右邊屏風后轉出一個老者來,肩上斜挎着一個藥箱,口稱:“夏無且在。”

“你來幫着荊軻把這地圖卷撐開。”秦王政吩咐夏無且。 夏無且走過來,從荊軻手中接過地圖卷頭上的絲帶,荊軻雙手抓着捲軸兩端,兩人各奔東西,緩緩地將地圖卷拉開。那捲子頗長,等到完全拉開的時候,夏無且與荊軻之間已有十尺之遙。秦王政大步走過來,從頭仔細看起,看看就要走到卷末,離荊軻只有一步之隔了,荊軻用左手拇指在捲軸左端一頂,匕首的把柄從捲軸的右端彈出,正好落入荊軻的右掌。荊軻撒開地圖,右手如彎弓,把匕首攥緊了,左手伸出,直撲秦王。孰料腳下一滑,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是因為地板打磨得太光?還是因為荊軻太緊張,以致用錯了起跑腳?這問題,當時沒人追究,後來也無人考
證,大概都以為是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什麼呢?荊軻跌倒了。等他掙扎着爬起來的時候,秦王政已經在荊軻伸手夠不着的地方站著。站着幹什麼?把系在腰帶上的那把超長的寶劍給解下來。還解什麼劍?立在陛下的衛隊雖然不敢衝上殿來勤王,為王的難道就不能自己跑下去向救兵靠攏?不成!那樣一來,豈不就是辱沒了為王的尊嚴?再說,樊巫期不是送來了這把專門對付刺客的寶劍麼?不派上用場,將來九泉之下與樊巫期見面的時候,豈不是無顏以對?好吧,那就拿出臨危不懼的本事,從容不迫地把那寶劍給解下來吧?哈!臨危不懼,有那麼容易嗎?秦王政一時手忙,把個活結解成個死結。結既解不開,那就把乾脆把絲帶給拽斷吧,無奈是真正的純絲,不是坊間的假貨,結實得很,怎麼拽也拽不斷。那就從腰上把劍拔出來吧,何必解下劍鞘?不成,劍太長了,差那麼一寸,就是拔不出。

荊軻見了,微微一笑,哈!天賜良機。這回他把步子踩穩了,再次撲過來。秦王慌忙躲到一根銅柱之後。兩人圍着銅柱跑了幾圈,然後是隔着銅柱東躲西閃,好像是在捉迷藏。衛兵沒有秦王的命令不敢登殿,在場的大臣呢?難道也有類似的禁令。沒有。不過,朝臣的上朝,不得攜帶武器。手無寸鐵,有誰敢上來赤手空拳拼命?沒有。只有夏無且一人,拿藥箱當武器,朝着荊軻的頭上甩。這雖然管不了什麼用,卻也多少分散了荊軻的注意力。幾個回合之後,終於有一個為臣的看出怎麼就能把劍拔出來的奧妙。把劍推到背上!那人喊。此言一出,猶如石破天驚。聰明的,不那麼聰明的,都猛然醒悟,以為是自己琢磨出了這一高
招。於是,沒有創造性的,就跟着喊:把劍推到背上!有那麼一點兒創造性的,就喊:把劍背到背上!更有創造性的,就喊:從背後拔!從背後拔!一下子喊聲四起,分不清哪個是原音,哪個是回音。總之,一片“背”、“背”的聲音,貫穿秦王的左右兩耳。聽了那麼三四遍,秦王政終於聽個明白,把劍推到背後一拔,果不期然!一劍在手,秦王政頓時精神百倍,不再捉迷藏,從銅柱後跳出來,照着荊軻胸前一劍刺來。怎麼?難道秦王政也會“一劍穿心”?荊軻見了一驚,慌忙舉匕首護住心口。豈料秦王那一劍不過是個虛招,劍到荊軻胸前,往下一斜,荊軻“啊喲”一聲,仰天一交,左腿上早中了一劍,再也爬不起來。當真再也爬不起來?非也。荊軻在做假,在做最後一次假。他想哄騙秦王政不在意地走過來,他就把手中匕首擲出。也許,能打個正着?他想。不過,他這想法落空了。秦王政懂得什麼叫狗急跳牆,他不僅沒有走過來,反而謹慎地退後了幾步,用劍尖指着荊軻說:樊巫期沒說錯,你果然不是那個荊軻!說完,衝着殿下喊:來人!把這混帳給我拖下去!什麼?你說我不是荊軻?荊軻勃然,因為什麼而勃然?因為老羞所以成怒?也許。誰說我不是荊軻!你以為我殺不了你?要不是太子丹叫我模仿曹沫,你早就是我荊軻手下的死鬼了。荊軻喊。喊完這句話,他就投出了手中的匕首,名副其實的孤注一擲。匕首砸到銅柱上,火花四濺,跌落在地,絲毫無損。秦王政從地上拾起匕首,在手上掂了兩掂,說:不錯。徐夫人鍛造的匕首,的確不同凡響。不過,要殺人嘛,那還得看是落在誰的手上。說罷,反手將匕首一甩,不偏不倚,正中荊軻的咽喉。

荊軻的屍體在秦都咸陽車裂示眾的那一日,燕都薊城失守,燕王喜逃奔遼東,殺太子丹,函首送秦謝罪。這當然是無異於飲鴆止渴,秦王政一笑納之,卻並無撤軍之意。六年後,秦王政掃蕩四海、一統天下,自稱秦始皇帝。六國末代諸侯韓王安、魏王假、趙王遷、楚王負芻、齊王建、燕王喜,一個個都不免為階下之囚。當年燕太子丹與荊軻的門人、賓客,也都在通緝不赦之列。高漸離既是太子丹的上賓,又是荊軻的死黨,自然是名列通緝令
的榜首。虧得交遊廣闊,數次化險為夷,幾經流離顛沛,終於逃至趙國故地,化名張十三,在一家莊園充當傭作。可憐擊築之手,如何堪任苦力之活?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腸胃,如何能消化糙米與雜糧?沒過幾個月,高漸離就受不了啦。受不了又怎麼樣?多少人受不了,不是還得受麼?偏偏高漸離有運氣,一日從堂下過,聽見堂上一片掌聲。原來是主人在堂上大宴賓客,請來當地一名擊築高手表演助興。當地是什麼地方?小地方。小地方的擊築高手,能有多高?高漸離側耳一聽,不禁搖頭一笑說:這也叫好?話音剛落,冷不防有人從背後拍了他一掌,說:你是什麼東西?你也敢信口雌黃?高漸離扭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主人的惡少,慌忙賠下笑臉說:實不相瞞,這擊築的玩意兒,我也會一兩手。你也會一兩手?呸!你從哪兒會起。說罷,舉起手來,要給高漸離一記耳光。高漸離的功夫如何?在行家看來,不過是不管用的花拳繡腿。可行家眼裡不管用的的花拳繡腿,用來對方鄉間的惡少,卻也還綽綽有餘。不出三個回合,那惡少就被高漸離飛起一腳,踢翻在地。

主人聞聲,走下堂來,喝道:“你又在惹事?”
“爹!你不幫我,卻幫這混帳!”
“怎麼回事?”主人問高漸離。
“我不過說了聲這築擊的玩意兒,我也會一兩手,他就動手打人。”
“打得好!”主人說,“這小混帳就是欠揍。你說你會擊築?”
“約略會一兩手。”
“那你何妨露一兩手,叫咱開開眼?”
高漸離有點兒猶疑,會不會因此而走漏風聲?
“爹!你別聽這傢伙胡說!他從哪兒會起?”

主人抬眼對高漸離一掃,既像是相邀,也像是相逼。高漸離無可奈何,只有往堂上走,他知道他不去露一手,這地方也是呆不住的了。他跟着主人走到堂上,早有人把築遞將過來,一堂賓客都瞪着眼睛看着他。看他出洋像?還是看他表演?高漸離把弦略微調了一調,將築高舉,雙腳一蹬,騰空而起,一個鷂子翻身,築聲如潮似水,洶湧澎湃,自空而降,一座大驚。從此,高漸離就成了主人的上賓,不再干苦力自不在話下,隔三間五,少
不得被鄰莊請去表演。不出三月,張十三的名聲就飛出了宋子縣的縣界,傳入太守之耳。太守如夫人生日將至,太守正愁沒法兒給她討個驚喜,忽然想起張十三,立即遣人到宋子相邀。主人說:你這一身素絹衣裳,去見太守恐不相宜,我送你一身織錦長衫吧。高漸離撇嘴一笑,說:衣裳,我自己有。你這築,也不大中用。怎麼?難道築你也自己有?可不。高漸離的築、高漸離擊築時最愛穿的錦袍,高漸離視之如同性命,哪捨得扔?高漸離回房,脫下素衫,換上錦袍,攜築而出,一莊皆驚。主人有眼力,搖頭一嘆,說:這人絕不可能是什麼張十三。

是誰呢?主人雖有眼力,畢竟是鄉間的鄉紳,沒聽說過高漸離的大名。太守府上的賓客就不同了,高漸離在太守府上一曲未終,就有人喊:這人哪是什麼張十三,分明是高漸離!太守聞言大驚失色。高漸離?高漸離不是通緝令上的第一人麼?太守不敢失職,宴會終了,將高漸離扣下,驗問屬實,將高漸離押入囚車,送往咸陽。車到咸陽,高漸離以為必死無疑,下了囚車一看,卻不是刑場。這是什麼去處?高漸離問。咸陽宮的停車場。押車的說。咸陽宮?把我拉到咸陽宮來幹什麼?押車的搖頭。這事他不知,也從來沒興趣問。

誰知呢?蒙嘉知。蒙嘉勸秦始皇帝網開一面,刀下留人。否則,他說,連環築就會成為絕響,可惜之至!高漸離在主人堂上露的那一手,就是所謂“連環築”的第一節。全套連環築共有六十四節,據說動作、拍節、音響,與《易經》上的六十四卦遙相呼應,變幻萬千、意味無窮。秦始皇帝也有擊築之好,聽了這話,略一沉吟,說:這高漸離既已名列不赦之榜首,叫我如何赦免他?蒙嘉說:這還不好辦?雖不能“赦”,難道還不能“特赦”?秦始皇帝聽了大笑,說:好!就照你這說法去辦。不過,多少要處以刑罰,否則,不能示天下以公。怎麼處刑呢?蒙嘉想,砍手?斷足?割耳?都不行。手足殘缺,耳朵失靈,還怎麼擊
築?切鼻子也不行,太難看了,還怎麼演出?充軍?黔為城旦?那就更不成了。流放千里之外,難道叫他表演給囚犯與難民看?有了!把他的眼睛熏瞎怎麼樣?他問。這主意不錯。秦始皇帝點點頭說,上古的樂師本來都是瞎子。眼睛瞎了,耳朵就會比常人靈敏。熏瞎他的眼睛,說不定會令他的演奏技巧更上一層樓。

高漸離也會這麼想麼?當然不會。不過,不僅免他一死,而且還讓他長住咸陽宮的樂坊,飲食起居有人侍候,他應當沒什麼可以埋怨的吧?至少,秦始皇帝對此深信不疑。剛開始的幾個月,高漸離自己也的確曾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後來,這份感激的心情漸漸沒了,不過,也並沒有因此而對秦始皇帝產生什麼敵意。如果說高漸離心中有什麼恨,那也只是“悔恨”的“恨”,恨他自己知機太晚。早知如此,當初還真不該去邯鄲,後來更不該去薊城,那時候就來投奔咸陽該有多好!有時候他會這麼想。這麼想的時候,他就會嘆一聲氣。

有一天,高漸離正嘆着氣的時候,聽到一聲冷笑。你笑什麼?他生氣地問。他知道是誰在冷笑,他的房間裡除去他自己,只有一個侍候他的男僕。我笑你不知人間尚有“羞恥”二字!僕人說。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說我?高漸離不由得大怒。我是什麼東西,你先別管。你倒是先說說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不曾經是燕太子丹的座上客麼?你不曾經是荊軻的知己麼?太子丹身首異處,荊軻五馬分屍,你不能以死相報也倒罷了。你自己被他熏瞎眼睛,當條哈吧狗這麼養着,居然還捨不得死,居然還心甘情願為他獻技。你說:你究竟是什麼東西?僕人的這番話,正是高漸離白天小心翼翼地埋藏心底,夜間從夢中驚醒時又無可奈何地湧上心頭的東西。如同被人揭開即將痊癒的瘡疤,高漸離既感覺到恨,又感覺到痛。你究竟是什麼人?高漸離問,他不相信一個下賤的僕役能夠說得出這樣的話來。我是誰?僕人又發一聲冷笑,你也曾經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高漸離聽了一愣。誰的冷笑聲有這麼尖刻?有這麼傲慢?他想不起來了。甚至有誰對他冷笑過,他也想不起來了。他能想得起來的,都是捧場的歡笑。

你還記得“鼻涕龍”這綽號麼?什麼?你是公子遲!你怎麼會…… 高漸離本想說:你怎麼會淪落為仆?及時收了口。你擔心我生氣?公子遲大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破家亡,不淪落為仆為婢,還能有什麼別的下場?既然公子遲說得這麼坦然,高漸離也就不客氣了,他問:既然如此,你怎麼不死?你難道不也是在苟且偷生麼?我在等待機會。機會?什麼機會?荊軻復生。荊軻復生?什麼意思?公子遲不答。高漸離想了一想,他明白了。你能有那機會?高漸離問。一個侍候他高漸離的僕人,連秦始皇帝的影子都捕摸不着,怎麼可能有!你我加在一起不就有了麼?公子遲說。

機會來了,機會又失去了。
那是一個月後,冬至到了。秦人過冬至,就像如今的人過年。咸陽宮中少不得載歌載舞、大開宴席。這種場合當然少不得高漸離,否則,特赦他幹什麼?高漸離進來了,雙手抱着他的築,步子邁得沉重。是不是有些過於沉重?沒人注意,人人都沉浸在歡快的心情之中,一切都看得輕快,包括高漸離沉重的步伐在內。從宴會廳的大門到演出的場地,一共三十步,雖有使者引領,其實用不着,高漸離走這條道,早已走得滾瓜爛熟。秦始皇帝的席
位在觀眾席的正中,離開演出場地的邊沿不過三步。這距離,高漸離雖然看不見,但他聽得出。秦始皇帝沒說錯:眼睛瞎了,耳朵就會比常人靈敏。

開場的鑼鼓敲響了,開場的鑼鼓靜止了。高漸離把築高高舉起,像往常一樣。如果繼續像往常一樣,那麼,他的下一個動作應當是雙腳一蹬,騰空而起。他蹬了蹬雙腳,接下來也是一個騰空而起,不過,不是他的身子,是他高高地舉在頭頂上的築。“砰”地一聲巨響,沉重的築砸在觀眾席的正中,一個人應聲倒地,腦漿迸裂。高漸離哈哈大笑,不過,笑聲突然終止。因為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厲聲喝道:還不把他拿下!他聽出這是秦始皇帝的聲音。怎麼可能沒砸着他?被砸死的是誰?高漸離想不出,帶着這問題下了黃泉。高漸離想不出的,是這麼一個意外:當開場鑼鼓敲響的時候,蒙嘉匆匆走到秦始皇帝跟前,對着秦始皇的耳朵悄悄地說了些什麼。當開場的鑼鼓靜止的時候,蒙嘉的話恰好說完了,卻還沒來得及走開。如果開場的鑼鼓沒那麼響、沒那麼鬧,如果開場的鑼鼓靜止了的時候,蒙嘉的話還沒說完,高漸離能聽得出有人擋在秦始皇帝前面了麼?也許能。如果他聽出來了,他也許就會等一等。如果他等了一等,那麼,秦始皇帝就不可能死裡逃生,蒙嘉也就不會成為秦始皇帝的替死鬼。

高漸離的築躺倒在地板上紋絲不動,破了,裂了,粉碎了,不再是築,不再是樂器,只是一堆碎片,一堆垃圾。垃圾的旁邊卻有什麼東西在滾動,圓圓的,黑黑的,像打鳥的鉛彈。不是像,本來就是打鳥的鉛彈。從哪兒來?從破碎了的築的共鳴腔里滾出來。誰把鉛彈灌進了高漸離的築?高漸離一個瞎子,上哪去弄來這些鉛彈?快去把侍候高漸離的那混帳給抓來!秦始皇帝喊。不過,已經晚了。因為什麼晚了?因為公子遲逃走了?不是。任他逃到天崖海角,秦始皇帝都可能把他抓回來。目送高漸離出了樂坊的大門,公子遲就用菜刀割了脈。我不會叫你一個人去死。公子遲這麼對高漸離說過。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才是“已經晚了”的原因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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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如若的後現代日記(1)
2002: 石君葬花(修改版)
2002: 五味齋散記接龍 (七 --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