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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共欣賞:“事物可能的或應該具有的狀態”
送交者: 牢頭 2007年06月05日10:09:5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安 蘭德:源泉(Ayn Rand : The Fountainhead)

《源泉》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
  
《源泉》一書二十五年來連續再版,很多人詢問我對此有何感受。除了藏在心底的滿足感之外,還能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呢?關於這一點,維克多·雨果的一句話最能表達我對於自己作品的態度:“假如一個作家只是為他自己的時代而寫作,那我就得折斷我的筆,放棄寫作嘍。”
  
  有些作家並不是就他所在的那個時代而生活、思考和寫作,我本人也在此列。按照“小說”一詞本來的意義,創作小說的目的並不是讓它在一個月或一年之後便無人問津。現今,大多數小說就是這樣,它們被寫出來出版,仿佛報刊雜誌一樣地曇花一現,很快便消失了。這是當代文學最令人遺憾的一個方面,同時也是對其審美哲學最清楚無疑的控訴:今天,那種求繁問瑣的報刊式自然主義已經在其無法言喻的恐慌中走到了終點。
  
  這部作品能夠長存在於,雖然不完全在於-浪漫主義這一在今天實際上已經不復存在的文學流派。但是就本書來作浪漫主義小說方面的專題論文就是張冠李戴了。所以,為了做到以後有據可查,也為了那些從來沒有機會發現這一點的莘莘學子們的利益——讓我申明:浪漫主義只是一種‘概念性的’藝術流派。它所論述的不是日常的平凡瑣事,而是永恆的、根本的、普遍的問題和人類存在的‘價值’。 它並不是去忠實地記載或逼真地描繪;它是進行創作或者將思想情感加以形象化和具體化。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說,它所涉及的不是事物實際的狀態,而是事物可能的或者應該所具有的狀態。
  
  同時,為了那些人的利益——那些人把自己時代的相關性看得至關重要的人,我要補充一點,就我們的時代來講,人類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像現在這樣,迫切疾需一種按其‘本來面目’對事情進行一場統籌安排。
  
  我並不是在暗示:小說創作伊始,我就知道《源泉》會連續出版二十五年之久。我並沒有想過任何具體時間期限。我只知道,那是一部‘應該’存活下來的作品。它出活了下來。
  
  但是,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源泉》是可以存活下來的——而當時,它遭到十二家出版商的拒絕,其中有幾家聲稱,它太過於“理性化了”,“太具有爭議性了”,是不會賣出去的,因為根本它根本不存在讀者——那便是它經歷過的艱難時期;艱難得讓我難以忍受。我在此特說起這件事,作為一個備忘錄,提醒和我同類的其他作家們——他們可能必須面對同樣的戰役——這是可以做到的。
  
  要談論《源泉》或者其任何一部分歷史,就不能不提一個人,是他令此書的創作成為可能——他就是我的丈夫,弗蘭克·歐考納。
  
  我在三十出頭時寫過一部戲劇:《稱心如意》。劇中女主人公埃迪爾是一位電影明星;她的台詞道出了我的心聲:“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創造出的幻象能夠變成真實而鮮活的榮耀。我想要它變得真實。我想知道,在某處的某個人,他也是這麼想的。否則,看着它有何用?為了一個不可信的幻影激動和辛勞又有什麼用?精神也是需要燃料的。精神可能因被耗盡而衰竭。”
  
  弗蘭克是我的燃料。在我的有生之年,他給我創作《源泉》的人生觀念提供了一種現實環境,並幫助我在一段漫長的歲月里保留着那種人生觀念:那段歲月里,我們周圍只有一片灰色的人情荒漠,帶給我們的只是輕蔑和反感。我們關係的本質是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倆誰也不想去,也沒有受了誘惑,舍《源泉》的世界而取其次並因此滿足。我們永遠都不會。
  
  如果說在我身上有一絲自然主義作家在其小說中運用“現實生活”對話記錄的風格,那也是關於弗蘭克的筆調。例如,《源泉》中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幾句話出現在第二部分的結尾。作為對托黑的提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怎麼看我的?”的回答,洛克說:“可我並不看你。”那句話就是弗蘭克在某種類似的情況下對不同類型的人所做出的回答。“俗話說‘拋磚引玉’,可是你拋出大把的珍珠,卻連一塊豬排的回報都得不到。”關於我的職業立場,弗蘭克如是對我說。我把那句話用在多米尼克替洛克的辯護中。
  
  當時,我沒有經常沮喪;即便是沮喪,那種情緒也延續不過當夜。可是,在創作《源泉》的那段時期,有一個夜晚,當時,我對“事物實際的狀況”感到極度憤慨,我覺得再也沒有力量去朝着“事物應該所具有的狀態”的方向邁進一步了。那天晚上,弗蘭克與我進行了好幾個小時的長談。他使我相信,人為什麼不能把世界讓給他所鄙視的人。他的話說完了,我的沮喪感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再也沒有感到那種來勢兇猛的沮喪。
  
  我一貫反對那種將自己的書題獻給某某人的做法;我一直認為,一本書是寫給任何能證明其價值的讀者看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對弗蘭克說,我將把《源泉》題獻給他,因為是他挽救了它。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是在兩年後的一天:那天,他回到家,看到了這本書的校樣;開頭的一頁上用冷靜、清晰、公正的字體印着:獻給弗蘭克·歐考納。
  
  有人曾經問我,在過去這二十五年裡,我可曾有過什麼變化。沒有。我還是原來的我,只不過比原來更像我了。我的觀念可曾改變過?沒有。從我能記事起,我的基本信念,我的人生觀就從未改變過,但是,我認識到了他們更為廣泛和精確的應用。我對《源泉》目前的評價是什麼?我為它感到自豪,一如我完成它的那天一樣。
  
  《源泉》一書是為了表現我的哲學觀點而寫的嗎?在此,我要援引《我的寫作意圖》一文。那是我於1936年10月1日在路易斯和克拉克大學所發表的一篇演講。“這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和目的:‘理想人物的形象化’。對道德理想的描寫,作為我的終極文學目標——其本身是書中所含的任何說教的、理性或哲學的價值觀的目的——只不過是手段而已。
  
  “讓我強調這樣一點:我的目的並非是對我的讀者進行哲學上的啟蒙教育……我的目的,我的第一動機和首要動力是把霍華德·洛克(或《聳肩的阿特拉斯神》中的主人公們)‘作為目的’進行刻畫……
  “我為了小說本身,來進行寫作和閱讀……我檢驗任何一篇小說的基本標準是:‘在真實生活中,我願意認識這些人物和觀察這些事情嗎?這篇小說,為了它本身,是不是一次值得去經歷的體驗?把這些人物作為一種目的來思索是不是一種樂趣?’……
  
  “既然我的創作目的是表現一個理想人物,我就必須界定和表現可能造就他以及他的存在所需的條件。既然人的性格就是環境的產物,我必須界定和表現造就理想人物的環境和價值觀進行,並且為他的行為提供動機;這就意味着,我必須界定和表現出某種合乎情理的道德準則。既然人是在其他人中間活動並與他人打交道的,那麼我就必須表現那種可能使理想人物存在和發揮作用的社會體系——一種自由的、生產性的、合理的體系,它要求和報答每一個人身上最出色的東西。這個體系,很顯然,便是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
  
  “但是,無論在生活還是文學中,政治、倫理學或哲學本身都不是目的。唯有人本身才是目的。”在《源泉》中,有沒有我想做的實質性改動?沒有——也正因為這樣,我對它的行文未做絲毫改動。我想讓它保持寫作時的原貌。不過有一個小小的錯誤,還有一個可能會誤導讀者的句子,我想澄清一下,所以,我在此特意給予提及。
  
  那是一個語意學上的錯誤:在洛克的法庭講話中使用了‘自我本位的(egotist) ’一詞,而實際上,應該是“egoist(自我主義的)”一詞才對。這一錯誤是由於我對一本詞典的依賴所致——對於這兩個詞,該詞典下了令人誤解的定義,結果“egotist”似乎更接近於我要表達的意義(《韋氏日用詞詞典》,1933)。(然而,關於這兩個術語,現代哲學家們似乎比詞典編纂者要擔負更大的罪責。)
  
  洛克發言中那個可能使人產生誤解的句子如下:“從這種最簡單的必需品到最高抽象的宗教活動,從車輪到摩天大樓,我們是什麼,我們擁有什麼,都來自於人類的一個單一屬性——人的理智的功能。”
  
  這個句子可能被誤解為某種宗教或某些宗教思想的背書。記得當時我在寫這個句子時就曾對它猶豫不決,而隨後又下定決心,認為洛克和我的無神論思想,還有這本書的整個精神基調都已經交待得很清楚,所以沒有人會對此產生誤解,特別是因為我曾說過,宗教的抽象概念是人類心靈的財產,而非超自然的啟示。
  
  但是,像這類問題是不應該留給讀者去推想的。我當時所指的並不是這樣的宗教,而是一個特殊的抽象範疇,是最為崇高的一個。幾百年來,這一概念幾乎成了宗教的專利,這便是倫理學——不是宗教倫理學的特殊內涵,而是“倫理學”這一抽象概念,這一價值觀的範疇,這一人類關於善惡的準則,它具有卓越、進步、崇高、尊敬、宏偉、莊嚴等情感的內涵,它隸屬於人類價值觀的範疇,可是宗教卻將它不合理地納入自己的範疇。
  
  同樣含意和因素可以被意指及應用於書中的另一段落,那是洛克與霍普頓·斯考德之間的一場簡短的對白,如果脫離了語境,它也可能引起誤解:“‘你是個極其虔誠的人,洛克先生——以你自己的方式。我可以從你的建築作品中看出這一點。’“‘沒錯。’洛克說。”
  不過,在這一情境的上下文中,意思是清楚的:斯考德得所指的正是洛克對於價值觀的極度獻身精神,要求達到盡善盡美,達到理想狀態。(參見他關於所要建造的廟宇的性質的解釋。)斯考德神廟的建造和隨後的審判都對這個問題做了很清楚的交待。
  
  這一點將我導向一個更廣泛的問題,它涉及到《源泉》的每一行,而且,如果一個人想要理解它持久的魅力,就必須要理解這一問題。
  宗教在倫理學這一領域的壟斷已經使得合乎理性的人生觀的情感意義及其內涵的表達變得極為困難。就像宗教率先僭越了倫理學的領域,使道德與人類相對抗一樣,它同樣也篡奪和盜用了我們語言中的道德概念,將它們置於世俗之外,使人類無法企及。“升華”通常被用來表示由於對超自然的沉思而喚起的那種情感狀態。“崇拜”一詞意指對某種超乎人類的事物的忠誠和獻身精神的體驗。“崇敬”是指一種神聖的尊敬之情,它通過膜拜去體驗。“神聖”的意思是超越於任何地球上的與人類有關的東西以及不可觸及的東西。凡此種種。
  
  但是,這樣的概念確實也指實際的情感,即使並不存在超自然的範疇;而這些情感是作為令人振奮和使人感到高貴的體驗,並不具有宗教定義所要求的那種枉自菲薄。那麼,在現實中,它們的來源和所指是什麼?它們是人類致力於一種道德理想的整體情感。然而,除了宗教所介紹的人類墮落的方面之外,那個道德範疇還是無法分辯的,依然是沒有概念、沒有詞語和沒有得到認可的。
  
  必須將這一人類情感的最高水平從幽暗的神秘論的深淵中拯救出來,讓它重新指向它固有的對象——人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也正是本着這樣的意圖,我把《源泉》一書裡戲劇化的人生觀念確定為‘人類崇拜’。
  
  它是這樣一種情感——能夠不斷體驗這種情感的人少之又少;有些人體驗過,但也只是火花一閃,稍縱即逝,並不產生任何影響;有些人乾脆不明白我談的是什麼;有些人明白,卻耗其一生來充當一隻致命的火花熄滅器。
  
  不要將“人類崇拜”這一概念與許許多多的企圖混淆起來,這些企圖並不是將道德從宗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再將它納入到理性的範疇,而是用一個世俗意義來代替那種最為惡劣、極端非理性的宗教元素。比如,現代集體主義有各種各樣的變形(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等等),它們將宗教上的利他主義倫理道德標準悉數保留了下來,僅僅用“社會”一詞取代“上帝”一詞,將之作為人類自我犧牲的受益者。有各種各樣的現代哲學流派,它們否認同一律的原理,宣稱現實是由奇蹟和一時的古怪念頭所左右的不確定的持續變動——這種變動不是受上帝的一時興致所支配,而是受人類或者“社會”的忽起的念頭所左右。這些新神秘主義者並不是人類崇拜者;他們只不過是脫離教會的還俗者,跟他們的前輩,公然神秘主義者一樣,對人類抱有一種深仇大恨。
  
  同樣的深仇大恨還有更為赤裸裸的變體,它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些對細枝末節情有獨衷、用“統計學”武裝思想的人,他們不可能理解人類意志力的真意——他們宣稱,人類不可能成為崇拜的對象,因為他們從未遇見過任何當之無愧,理當受此殊榮的典型人物。
  
  依照我個人對此術語的理解,人類崇拜者就是那些能夠看出並努力實現人類最大潛能並的人。相反,人類的仇恨者們則認為人類毫無用處,認為人類是墮落和下賤的,不值得一提——而另一方面,又處心積慮地不讓人類有所察覺。在這一點上,一定要記住,任何人所持有的對於人類的直接而內省的認識就是對他自己的認識。
  
  更具體地說,這兩大陣營的本質區別在於:致力於人類自尊的‘升華’和他在塵世間幸福的‘神聖’;另一些人則堅決不允許這兩者成為可能。大多數人將他們的生命和精神上的能量白白耗費了——他們在這兩大陣營之間搖擺不定,極力不人提出這個問題。這並不能改變這一問題的本質。
  
  也許,通過我在手稿開頭部分引文的形式,才能最好地表達《源泉》的人生觀。但是我在最後正式出版此書時,將這段引文刪去了。現在有幸在此進行說明,我很高興能再次重溫這段話。
  
  我之所以將它刪除,是因為我極不贊成那段引文的作者——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哲學觀點。從哲學上講,尼采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和非理性主義者。他的形而上學由某種“拜倫風格的”東西和某種神秘“惡意的”宇宙組成;他的認識論將理性隸屬於“意志”,或者情感,或者本能,或者血緣,或者先天固有的品質和價值觀。但是,作為詩人,他有時候(並非一貫地)也生動地表現出對人類偉大所抱有的莊嚴豪邁的情懷,情感上,而‘不是’理性上。
  
  對於我所引用的那段引文,這一點尤為突出。我無法贊成它字面上的意思:它歌頌了一種難以寬恕的教條——意志決定論。但是,如果有誰將它視之為一種情感體驗的詩意形象化,(而且,如果是理智地去看問題的話,他就會以先天固有的“原始確定性”來取代“基本前提”這一即成習慣的概念),那麼,那段引文就表達了一種自尊升華的內在狀態,而且概括出這種情感的重大意義,《源泉》則為這種意義提供了理性和哲學的基礎:“在此,對作品的層次和地位具有決定意義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那種信念——再一次採用一個宗教的慣用語來表達一種更為深刻的意義,這種信念就是某種原始確定性,而每一個高尚的心靈自身都具備這種確定性,那種東西是無從尋覓的,無從發現的,或許也是不可或缺的。‘靈魂高尚的人必自尊。’”(摘自尼采《善惡的彼岸》)
  
  在人類歷史上很少表達過這樣的人生觀。今天,這種觀點實際上並不存在。然而,人類青年中的佼佼者們正是抱着這樣的觀點走上人生道路的——他們懷着不同程度的渴望和激情,經歷了幾多沉思和幾多痛苦的困惑。對於他們大多數人來說,那甚至還算不上什麼觀點,它只不過是一種朦朧的、仍在摸索中的、還沒有界定的意識,這種意識得自他們未經風雨的痛苦和難以言表的快樂。那是一種抱着莫大希望的意識,在這種意識里,人生是重要的;偉大的成就是人力所能及的,以及偉大的事業就在前方。
  
  人類-或其他任何活着的實體,在生命之初不是放棄,不是自我唾棄,也不是對存在進行的詛咒。那些都是需要一個腐敗和墮落的過程的,這一腐敗過程的速度因人而異。有些人剛碰到壓力便放棄了;有些人出賣和背叛了自己的意識;有些人不知不覺地慢慢熄火了,卻從來不知道自己何時已經失去了這種意識。然後,長者們蜂擁而止,百折不撓地教導他們說,成熟就是擯棄個人見解、以放棄價值觀為代價的安全感、和以喪失自尊心為代價的現實性。此時,所有這一切意識便消失殆盡了。然而,少數人堅持了下來,繼續前進,深知這種熱情是不可背叛的;同時,他們學着如何賦予它形狀、目的和現實。但是,無論前途如何,人生之初,人便尋求人之本性的高貴身影和生命的無限潛能。
  
  並沒有多少路標可尋。《源泉》是其中之一。《源泉》之所以具有如此恆久的魅力,其中一個根本的原因就在於——它是對青年志氣的認可,是人類的榮耀的讚頌和對無限可能的展示。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數人能夠完全理解和完全實現人類的固有才能——而其餘的人都將被判於它,這並不重要。正是這些極少數的人推動人類前進,並使生命具有意義——我所一貫追求的,正是向這些為數不多的人致意。其餘的人與我無關;他們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源泉》:他們要背叛的是自己的靈魂。
  
  
  安·蘭德
  一九六八年五月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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