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夢--記爸爸的最後一堂課
早就聽人說,爸爸年輕時講課,口若懸河,神采飛揚,從不用講稿。而且最絕的是他最後的一句話,一定壓在下課的鈴聲上,一秒不差。如果把他講的課記錄下來,不用刪改,就是一篇見報文章。說這話的是去年英年早逝的北京大學歷史系主任何某。
爸爸在北京某大學教授中國古代史多年,現雖年事已高,卻仍教學不止。我一直想有機會親耳聆聽一次爸爸講的課。去年夏天回國探親,正趕上爸爸要去給研究生上假期前的最後一堂課。平時系裡都派學生接送,這次便由我陪同,一來可減輕學生負擔,二來又圓了我多年的夢。
北京的初夏,雖微風習習,仍擋不住那鋪天蓋地的暑氣。爸爸吃過早飯,換上他自己挑選的“講課服”,一件白色短袖上衣和一條淺灰色長褲,拿着拐杖,在我的攙扶下,慢步向教學樓走去。一路上遇見不少熟人,同事和學生,他們都畢恭畢敬地向爸爸問候,爸爸每次都向他們介紹我: “這是我的小女兒,剛從美國回來探親。” 走到教學樓,爸爸已經是滿頭大汗。休息10分鐘後,就到了上課的時間。我扶爸爸走進教室,裡面稀稀拉拉坐着十來個學生,據說都是博士生和博士後。講台桌後面放着一把椅子,是專門給老教授預備的。爸爸放下拐杖,從手提包里拿出講稿,又把手錶取下放在桌上,慢慢坐下,開始講起來。
爸爸這堂課的題目是“中國古代經濟社會結構與發展”。他的聲音低沉,緩慢,不時翻動講稿,偶爾會站起來在黑板上寫幾個短語來加重語氣。每當他站起,我就擔心地目測椅子與黑板的距離,生怕他顫抖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眼前的爸爸,滿頭白髮,腹部臃腫,大部分時間都在照本宣讀他那認真準備的講稿。沒有激情,也沒有起伏,整堂課顯得枯燥,冗長。我環顧四周,聽講的研究生們大都無精打采,心不在焉。有的偶爾在本子上記下幾筆,有的在撥弄手機,還有的乾脆在埋頭大睡。我心裡陣陣酸楚,這些研究生們,怎麼能想象爸爸當年應邀到北大講課,幾百人的大階梯教室,一座難求的盛景!歲月無情,當年那飛揚的神采,閃光的語言,只能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了。
突然爸爸話鋒一轉,講到中國歷代封建王朝面臨滅亡時在經濟結構上的共同特徵,也就是所謂“敗象”,即城市經濟畸形繁榮,農村經濟大面積萎縮。具體表現為農村人口大量湧入城市,使得城市商業過量發展,而農村土地大量荒蕪,最終導致整個國家經濟基礎動搖。一旦遇到大面積的自然災害,或外族入侵,整個王朝就滅亡了。聽到這裡,我心裡驟然一沉,而後又眼前一亮,爸爸到底是寶刀未老,這精闢的論述,簡直就是警世通言!他的眼睛放着光,聲音高亢,手中的講稿也不見了。再看那幾個研究生,還是一如既往地玩手機,看窗外,剛剛睡醒的還在發愣。隨後,爸爸又講了些暑期讀書計劃和論文方向等,下課的時間就到了。我注意到,他的最後一句話,仍然壓在了鈴聲上。
我的夢終於圓了。。。。?
回家的路上,爸爸告訴我,他已經通知系裡,下個學期他不準備再講課了。我心釋然。兩個月後,北京日報全文登載了爸爸的文章,新華文摘等幾家有影響的期刊相繼轉載或介紹。後來才知道,爸爸的這篇文章是根據他給部長們講課時的講稿修改而成。我暗自希望部長們的課堂表現比那幾個博士強些。
涯小三兒成稿於2007年父親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