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生日
兒子是在若干年前農曆正月十五日出生的。那正是中國人高舉三面紅旗神志不清玩命的年月,饑饉的形勢已開始露頭,而我處於挺着大肚子被“監督勞動以觀後效“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的人生歷程。眼看預產期快到了,男人被派出差外省。我為了能在產後多休息幾天,——那時產假是56天——就不敢提前請假。自己收拾好一個小包袱,準備隨時發作了就去住院。
我們單位在北京德勝門外馬甸以北沙河以南,那時就是遠郊區了。職工宿舍在單位大院裡。平時要進城,須過馬路站在馬路西側等候從清河發過來的班車,大概40多分鐘一趟。我們的合同醫院是北醫附屬醫院,就在德勝門外。我想,到時候自己去,能憋到醫院的。
不料到了正月十五凌晨,兒子(那時還不知道是兒子)發動了衝破黑暗的掙扎,肚子開始發脹疼起來。我急忙開燈,穿棉襖,戴圍巾帽子,抓起包袱下樓。大院裡寂靜無聲,正是三九天黎明前最黑最冷時候。我就着昏暗的路燈,走到大院的大門口,敲開值班室的窗戶,請值班人開門讓我出去。他先是揉眼,知道了我為什麽獨自起早摸黑出門之後,撓了撓頭,瞪眼看了我一會,最後說:“走路小心點。別着急。”在我背後吱扭扭稀里嘩啦地關上了大鐵門。
過馬路根本不用擔心被車撞着。連一條流浪狗都沒有。我抱着小包袱站在電燈杆也是汽車站下面。凍得肚子都不疼了。終於遠遠地兩條燈光照亮了我面前的馬路,心登時感到溫暖起來。
順便講一下當時我們那條線路的公交車,是解放牌卡車改裝上木板車廂,只在前右側開一個門,車後面背着一個燒煤的煤氣發生爐,供給汽車燃料。駕駛座和車廂之間用木欄杆隔開,以免擁擠妨礙駕駛。
看見我站在那裡,售票員從門口嚷着:“上不來啦,下一趟吧!”我急得嚷起來:“不行我不能等呀,我要上醫院生孩子呀!”售票員跳下來看看說:“那更不能讓你上車,擠着怎辦?”這時,黑乎乎的車廂里有個粗嗓門兒說話了:“那讓她黑燈瞎火在荒郊野地生孩子嗎?”隨着只聽得車裡七嘴八舌,“快,快上車!大伙兒勻勻地兒,讓她上來。”就有人伸出手來拉我,又有人嚷:哎,小心點別抻着!上車後,後面有人讓座,前面的人說:謝謝您啦。等走到您那兒,孩子就生出來啦!滿車人都笑起來。前面的大漢,雙臂分開撐着木欄杆,讓我站在他的前面。扭頭吵吵嚷嚷地說:別擠我啊,我保護着兩人哪!到下車時,還聽到有人囑咐:“慢慢走!天兒黑!小心腳底下!”車廂里沒有燈,我沒有看見任何人的臉。
這是一群進城上班的工人。五十年代的北京工人。幾十年來,對這些人、這件事的懷念,支持我沒有放棄生活的信心。
下車後沒人可以問路,清晨六點天還沒亮。只慢慢向着有很亮燈光的方向走着,果然到了醫院。經過檢查立即收住院,忘了是誰幫我辦妥一切手續,幫我躺到病床上,喝了一點熱水。我覺得肚子裡的小生命也復甦了。
八點,查病房。一位看來是資深權威的中年女醫生,查到我的床頭櫃,見裡面塞滿了換下來的衣服,生氣地質問護士:“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沒講住院規則嗎?”又對我說,這些東西應該讓家屬帶回去的。我說家屬沒來。“那誰送你來的?”“我自己來的。”“ 好吧。來探視時叫他帶回去。”是。我答應着。心想我還沒法子通知他我在哪裡呢。
折騰了一天,抽空吃飯、打盹兒。晚八點上產床,十點,生出一個頭圍40cm的男嬰。哭聲嘹亮,黑髮紅臉。那天夜裡,病房溫暖如春,北京“正月十五雪打燈”。一夜鵝毛大雪,早上隔着窗簾,屋裡都明晃晃地。護士醫生們上班都遲到了。
後來聽說正月十五出生的人,命硬,命大。妨人還不好養活。果然,第二年他的祖父母和唯一的姑姑在都在四川老家餓死;自己在不到一歲時染上小兒麻痹落下後遺症。倒是好養活了。後來歷經磨難艱險,身心傷痕累累,卻是堅韌達觀,算得個男子漢。
每年兒子的生日,我都忍不住講講這一段。其實,老話兒並不全都boring. Isn’t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