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樺樹:僅僅為了記住—-寫給天上的富勝
送交者: 潤濤閻 2008年09月14日05:52:32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僅僅為了記住 —-寫給天上的富勝(一) 樺樹 前幾天網上驚聞謝衍癌症在上海去世,我在電腦面前呆住了。最後一次見到謝衍應該是01年春天在洛杉磯國際機場,他站在他穿着黑色長風衣的父親身旁略微顯得清瘦。那天他父親和我乘同一國航984班機回北京,之後我又和他白髮的父親見過面,卻沒想到和黑髮的兒子竟是陰陽永隔了。 近年來,除了我家人的先後離世帶給我無可名狀的痛楚以外,故友同窗們竟然也一個一個地撒手人世,而他們的年齡大都只在四五十歲上下,這實在令我感到了難以面對的恍惚和茫然。世事之不測,生命之脆弱,個體之渺小,靈魂之轉迅即滅…… 這體會太過真切,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動搖着我原本對生命的一些小小堅持。其實道理如此簡單只不過不願去懂,所有的得意與失意,精彩或潦倒,豐偉和卑微,在死亡面前,難道不是一切都扯平了嗎?這個公平是那樣的絕對,不管人們多麼的不情願,也不得不越來越近地朝着它的方向走去。既然如此,還又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然而,我還是在乎,很在乎一些逝去的靈魂被世人過早地忘卻。當今社會瞬息萬變,節奏快得似咣噹當風馳電制的提速火車,擁擠的人們爭相伸長着脖子越來越往前看,情緒浮躁卻堅硬漠然,大家都沒時間也無願望更少心情去沉浸在靜默中,對於過去的傷口,哪怕尚未結疤,就早已被人們遺忘。謝衍的噩耗讓我突然有了提筆的衝動,在這中秋月圓之時,我要寫下那逝去的千里煙波,寫下關於李富勝和那些朋友們的舊事,僅僅只是為了記住…… 今天是陰曆八月十五家人朋友相聚的日子,而我們卻再也見不到富勝了,想到這裡,潸然淚下,他已離開了這個世界9個月又10天,他的生命停留在了54歲。 李富勝是我長達30年的好友,他曾經是個足球運動員,身體一級棒。最近幾年他經常穿一身軍服,肩膀上好幾條槓和星星,看着很精神,完全不像是個過了五十歲的人。去年的今天母親病危我請了幾天假回國,在北京我和富勝通了電話,他說他已不當八一隊大隊長了,現在調到軍博當副館長,我當時還以為聽錯了,確定沒錯後我們倆就隔着空氣在電話兩端樂了起來,半天也停不了。最後還是他先止住笑,說新單位在城裡給他分了一處房子,真令他太高興了,等裝修好了,請我一定要去吃飯。然而,等我返回美國後不久,竟然傳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幸消息:富勝在布置新房子時,為了掛一面鏡子,從人字梯上摔了下來,頭碰到地板上導致顱內出血,不治死亡。那天夜裡,我接了不知多少通國內來的電話,而我只能無力地坐在椅子裡啞然流淚,一句合適的話也說不出來。 回想和富勝的初次見面是1978年,整整三十年前,一切依然歷歷在目,新鮮得恍如隔日。那年北京的春天就如同美人在眼前一閃,尚未看楚清眉目就過去了。6月初的一個中午,我和同學坐在炎炎烈日下的核桃樹林裡背誦古漢語,想來可笑,當年的教授居然還讓大學生背書。我實在覺得百無聊賴又昏昏欲睡,然而不經意地一抬眼,卻看見百米以外有個剃着光頭的大男孩站在樹下衝着我傻笑。我眯細了眼睛再仔細一瞧,竟然是謝德剛,我詫異萬分,當即來了精神。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地朝他走去,只見他雙手垂立,傻笑依舊。 “你什麼時候來北京的,怎麼能找到我?”我止不住滿臉的驚喜。 “呵呵,好不容易打聽到的呀。傻東也來了,還有個朋友。”他高興地轉過身招呼了一下,不遠處又走過來兩個人。個子高一點兒的是黃向東,另外一個沒見過。黃向東笑着介紹說:“這是富勝(他發音符勝),李富勝,我們一起 的。” 我打量了富勝一眼,他個頭不算很高,大眼睛,高顴骨,曬得黝黑結實,年齡看起來比我們都大,估計有二十三四歲,顯得挺成熟。他有點拘謹地朝我笑着說:“你好。”純粹的的大連口音。 要談富勝,我不得不先從謝德剛和黃向東說起。 1.邂逅 78年元旦應該說是心情喜悅的,我剛參加了77年底文革後全國的第一次高考,並從貼在台長辦公室外牆上用大紅紙寫的幾個初選上榜名單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當然我只是低着頭偷着樂,表面上還是一絲不苟地完成每天不可耽擱的工作。一天下午快下班時,副組長老穆來辦公室找我,他讓我晚上回宿舍收拾一下行李,說明天跟他去西雙版納出差,火車票已經買好了。當時我們人少事情多,一年中有8個月都在各地奔波,隨叫隨到,很多詳細的工作要求都是在火車或飛機上才交待清楚的。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北京站乘由北京開往昆明的火車,好像是54次特快,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火車途中要行駛三天三夜。我提着簡單的小旅行包走進了硬臥車廂,並找到了自己的鋪位。 坐在我們小隔間裡的還有另外四個人,三個男青年,看起來年齡跟我相仿,上身穿阿迪達斯運動衣,下身穿軍褲;另外還有一個相貌秀麗的中年婦女,她的黑髮遮過耳朵,忙忙叨叨,一眼就看得出是個熱心腸喜張羅的。我和他們彼此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後就坐在下鋪的最外邊,拿出一本書讀了起來,至今我還能記得那是本薄薄的俄文翻譯過來的講述蒙太奇的書。 組長老穆有一張胖胖的圓臉,喜歡講話,一笑五官就聚集到一起,沒幾分鐘他就和那婦女聊得火熱。我一隻眼睛瞥着書上一行行的字,一隻耳朵聽他們說話,大概知道了那三個男孩是足球運動員,剛代表國家青年足球隊出國比賽回來,現返回原單位昆明部隊足球隊。我抬起眼睛看見斜對面靠窗坐的那個男孩子側影,發現他的臉部輪廓很吸引人,略長的頭髮自然地微微捲曲。他一直望着窗外,偶爾轉過頭朝大家一笑,頓時陽光燦爛;深而漆黑的眼睛,稚氣未脫。他叫謝德剛,他們叫他小剛。坐在我身邊的是黃向東,害羞少語,看外表一點兒也不笨,可卻被稱作傻東。還有一個大高個子小梁,說着發音靠後的廣普話,屁股坐不住凳子,不停地走來走去。再看那個女人的長相,我猜她八成是小剛的母親,果不其然。她說她從大連來,去昆明兒子那裡看看。 旅途中交朋友很快,更何況我們同屬常走江湖的人。大家先謙讓了謙讓,然後就你幫我打水,我幫你遞杯子地熟捻了起來。待睡到第二天早上醒來,連我和傻東的話也開始多了。 小剛媽問我:“你去過我們打(大)連嗎?” 我答:“小時候去過,我叔叔在大連。” “親屬屬(叔叔)?” “是。” “住在哪裡?” “沙河口區。” 小剛媽不說話了,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後來她就總是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看,欲言又止。開始我佯裝不知道,後來越來越被看得心裡發毛,只要我眼睛偷偷瞄過去,準會對上她的目光,我立即又縮了回來,真是尷尬萬分。 幸好急性子的人是忍不了多長時間的,她終於開口了。 “你認識王夏陽嗎?”小剛媽小心翼翼。 我吃了一驚,這下輪到我說不出話了。只見她目光期待地看着我。 我躊躇了好久:“我的堂妹也叫王夏陽。” “我就說嘛!”小剛媽激動地高聲叫起來,還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兒子的腿,小剛激靈了一下;“我說怎麼覺得她這麼面善呢?哎呀呀,夏陽是我家鄰居呀,跟我小兒子同班同學,每天她媽讓她來我家寫功課,和小剛也熟得很呢。”由於過度興奮,她眉飛色舞,白晰的面頰泛出兩片紅暈。 大家一下子都從漫漫旅途的無聊中亢奮了起來。我覺得太不可能,說:“看照片,我堂妹和我長得絲毫不像,我從沒見過她。” “像!神情很像啊!”她接着就說出了我叔叔嬸嬸的名字,這下我不得不相信了,心想難道血緣還真能被感覺出來?這種奇奇怪怪的巧事怎麼總是被我遇到呢? “不過,她姓王你卻姓樺,這是我開始不能確定的原因。”她有點疑惑。 “奧,我父親早年參加革命時改名換姓了。”我說。 於是,大家就在這不可思議的高興氣氛里度過火車上的第二天,當然彼此的關係也被拉近了。小剛媽從此叫我夏陽她姐,小剛也就跟着叫姐姐,我聽着很彆扭,不搭腔,可也沒轍,知道東北人就是習慣哥哥姐姐地亂稱呼一氣。那三個男孩比較願意跟我說話,還掏出撲克牌來一起打百分,我和小梁一家兒,傻東和小剛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他們鬱悶得說不要玩了,那就不玩兒。然後小剛問你看得懂足球嗎?我說不懂,於是他們就爭先恐後地給我講解了起來。後來越講越多,還拿出張紙畫來畫去,什麼四四二,四三三戰術之類的。我問那你們都踢那個位置呀?傻東說他和小剛都是前衛,小剛左撇子踢左前衛,小梁是守門員。我說前衛多沒意思,要我就踢前鋒,主管進球的才最神氣,他們就笑得前仰後合。小剛說每個位置都重要,前衛是腰,管球的控制與輸送,是核心的組織者;我琢磨那意思可能像籃球里的後衛,就是魔術強森的角色。總之我淺薄的足球知識就是從那天開始得到的。 第三天我就覺得不那麼難熬了,連續坐那麼久的火車對我來講還是第一次,他們卻說是家常便飯。小剛堅持要我們去昆部體工隊做客,老穆說我們時間緊張,還要趕到版納。大家一想到就要分別了,竟有點戀戀不捨,彼此交換了地址,他們保證說會到北京來看望我們。 火車好不容易開進了昆明站,雲南台新聞部主任高山在站台熱情地接到我們,並使大勁兒地和老穆握手,還左右亂搖。小剛跟在我們身後,也上前抓住高山的手握了起來。他還問:“你安排他們住在哪裡?”高山愣了一下,小剛馬上又說,“她是我姐姐。” 高山說:“交際處,住在交際處。”我和老穆忍不住笑了。 把我們安置妥當後,高山告訴老穆去西雙版納的日子要推後幾天,原因是這星期的飛機票不夠。從昆明到思茅的小飛機一星期一班,是伊爾十六,只有12個座位,我們四個人,外加一台當年很貴重的大攝像機就要占去五個位子,所以最快下星期一我們才能出發,不然坐公共汽車要在大山裡的彎曲公路上爬三天三夜。正商量着,房間裡的電話鈴響了,老穆接起,是小剛來的,問我們明天能否去他們那裡,老穆馬上說可以。 還是冬天,昆明卻處處綠蔭,時而還能見到繁茂的花朵,這令看慣北方禿山荒嶺的我心曠神怡。昆明軍區大院肅靜整潔,體工大隊旁還有個壯觀的草皮足球場。傻東把我們引進一間大屋子,裡面好幾張桌子拼湊起來,上面七七八八擺滿了各樣的食物,我唯一記憶深刻的是一個大搪瓷臉盆里盛滿了白水煮的雞爪子。小剛媽正和幾個說大連話的球員在談天,見我們進來就趕緊招呼。小剛介紹一個壯壯的中年男人,說是唐指導,指導就是教練的意思。唐指導坐下陪我們說話,一開口是北京口音,原來他太太孩子都在北京,自己一人來昆明執教。 門敞開着,隊員們出來進去地都來向我們熱情問候,奇怪的是他們每人還都和小剛嘀咕點什麼,卻不和傻東說。我忍不住問指導為什麼,指導說小剛是昆部的足球隊長呀。吆,我挺驚訝。指導又說:你別看他年紀不大,球可踢得最聰明,目前他和黃向東都是中國最好的前衛之一,如果沒有他倆,昆明部隊足球隊就踢不進全國甲級隊。他不無自豪地告訴我們,全國十二個甲級隊裡,部隊隊只占三個,八一,北部和昆部。他抿了口酒又說,他倆兒小時候是我親自從大連挑選來的,十二歲就來了。我轉過身,看見小剛在微笑,仰着臉笑得明爽;傻東也在微笑,低着頭笑得靦腆。 指導對小剛媽說:“你兒子又立三等功了。”老穆忙問去哪兒救災了?大夥“嘩”地樂了,說因為踢贏了球。我大驚,真的假的,踢進球就能立功?那太容易了,球門那麼大!大家“嘩”地又樂了,說是真的。我看着小剛的眼睛求證,小剛顯出不好意思,絲毫沒有城府的臉上微微紅了一下。指導把話茬兒打斷,說很快就要去北京打連賽了,國家隊來選人,他很不願意放謝德剛和黃向東走。 老穆說樺樹馬上也要離開單位上大學去了,大家就又七嘴八舌地問了一通。 小剛媽說:“夏陽她姐,等小剛傻東到北京後,你要經常管着他們,他們跟你學好,我就放心。” 把我嚇得連連擺手:“阿姨,可別呀,您可別弄錯了,我可不是什麼好榜樣。” 幾天后,我坐在劇烈上下顛簸的小飛機上,看着窗外,飛機低得很低,仿佛貼着青綠色的綿綿山嶺在飛行,隨時隨刻都可能掉下去,那恐懼的感覺死死地壓在我的嗓子眼兒。我試圖放鬆自己,就分神去想這一路上的經歷,覺得又體會了一次什麼叫做“緣分”。 (未完待續) 9-1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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