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求一種感動,或云:將這種感動視為最重要的目標。
所以我走上了文學,走入了革命。同樣的感動常常表現在音樂對我的征服上,這裡,音樂比文學更直接也更少其他因素的干擾。但同時它更具技術性的困難,例如我既沒有樂器的裝備也沒有音樂的訓練,所以我沒有真正走進音樂。柴可夫斯基與貝多芬,勃拉姆斯與舒曼,劉天華與傳統戲曲,蘇聯歌曲與美國鄉村歌曲,直至日本的民歌演歌,都感動過我,像托爾斯泰、像契訶夫、像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樣,像《紅樓夢》和唐詩宋詞一樣地感動過我。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
尤其是維吾爾人的歌曲。“憂鬱是歌曲的靈魂。”這是大詩人納瓦依的名句。我永遠不會忘記,最最艱難的時代,午夜,受苦的趕車夫喝了幾碗酒,高唱着“羊羔一樣的黑黑的眼睛,我願為你獻出生命”走過我的窗口,循環往復,越唱越悲,越唱越烈,淚如泉湧,心如火燒,歌如漲潮……哪怕你一輩子只會唱這一首歌,就不算虛度生命。
……而文學作品,就是我的歌,我的交響,我的協奏,我的快板與行板,我的生命的節奏與旋律。
文字不但是有魅力的,而且是有魔力的。通過文字,我尋找生命的密碼,愛情的密碼,我相信生命是一個尋找密碼的過程。同樣革命的命運與前途,也會從這樣的密碼中得到領悟。讀到《貴族之家》的結尾,讀到普希金的“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時代的好友/讓我們用酒來澆愁/酒杯在哪兒?/像這樣歡樂就湧上了心頭”,讀到“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讀到“無產階級失卻的是鎖鏈,得到的是全世界”,我感到的是喜悅也是涕淚,是升騰也是永遠。生命之所以有價值,就因為它能夠感動,生命的滋味就是感動的滋味,生命的紀念就是感動的重溫。
有許多事情我說不清楚,想不清楚:關於生命,關於生存,關於死亡,關於永恆。關於學問,關於榜樣,關於意義,關於犧牲,關於價值,關於快樂。但是我已經生活在世間,我已經生活在祖國,我已經生活在地球上人類中太陽下面。我至少應該真正地感動一輩子,我至少一輩子應該有幾件,頗有幾件事真正讓我感動。
感動就是生的與死的滋味,就是到太陽系、到大地上、到神州河山中走一趟的真滋真味。
我不是魏晉逸士。我不會歸隱山林。我不是瘋魔藝術家,我永遠不會像梵高那樣割下自己的耳朵。我有時候能夠做到冷靜和計算,自我保護與(吹噓一點說)恰到好處。然而我永遠不是幹練的不沾鍋,不是東方不敗,不是常操勝算者,不是幸運兒也不是太極冠軍,我完全不是一個善打算盤的人;因為與利益和成功相比較,我還在追求,有時候是忘乎所以地去追求:感動。沒有感動的成功,對於我不僅味同嚼蠟而且反胃催嘔。沒有感動的成功就是沒有愛的做愛,那更像是災難。當我繃起政治的弓弦的時候,有時也差不多可以做到滴水不漏。當我追求感動的時候,我突然變得傻氣盎然,滿不論(吝)啦,我根本不計後果了……您哪。
感動里當然包含着對於反感動偽感動蠢感動的冷嘲熱諷,冷嘲熱諷的背後,埋藏着的是對於真正的感動的執迷,冷嘲熱諷而達到了盡興,也是一種感動和娛樂。
我的感動並不,一點也不艱深,不各色,不自戀和顧影自憐。一曲梅花大鼓《探晴雯》,一首李商隱的無題詩,一座山峰,一朵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樹或者一株小苗,一葉扁舟,一鈎殘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陽,時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極致。西班牙格拉納達的阿拉伯花園與比利時布魯日的建築,頤和園裡的諧趣園與西湖邊的平湖秋月,已經足夠我感動得潸然淚下。連續聽或者唱幾首我所喜愛的歌曲,已經使我覺得此生再無所求。我從網絡里下載了MP3蘇聯歌曲《燈光》,而且不是原版,只是我國黑鴨子樂隊的小合唱,帶有夜總會氣息的歌唱,然而我仍然感動得淚水湧現:
“……前線光榮的大家庭/迎接着青年,到處都是同志/到處是朋友,/可是他總也忘不了/那熟悉的街道,/那裡有可愛的姑娘/有期盼的燈光。……
看着姑娘的來信,/……打擊可恨的侵略者,/戰鬥更勇敢!/為了蘇維埃祖國/和期待的燈光。”
想起姑娘的話,戰鬥更勇敢,這樣的歌詞使我立即淚水奪眶。一旦把青春、愛情與為了正義的英勇戰鬥連結在一起,我就無法自持。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偉大也可能渺小如蟻,你可能幸運而且得到公眾的寵愛,你也可能總是被誤解,被錯會了意。高尚有高尚的代價,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渾水摸魚有渾水摸魚的紅火,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氣。然而你活一輩子總該有幾次感動的充盈,充盈的感動。你的生存的標誌應該是感覺,感覺的最高階段是感動。沒有感動的成功是麻木的成功,而麻木的成功也許還不如痛惜與失敗。也許與快樂相比,悲傷與痛苦更容易讓人感動。當我為自己的失敗,為好人的早逝,為朋友的離開而感動的時候,感動有可能得到一種升華,成為一種驕傲和平靜,哪怕是只成為一抹苦笑。
回首往事,我尚非完全虛度光陰。我留下了一些見證,一些記憶,一些說法,一些酸甜苦辣。我說話是太多了,寫作也太多了,我本來可以更嚴謹一點,精密一點,矜持一點,含蓄一點,如果我有這四個一點,我會比現今更深沉、更美輪美奐乃至更身價百倍的。
我感動還因為我重視家庭,珍惜天倫之樂。我平生只愛過一個人,只和一個人在一起,家庭永遠是我的避風港,是我的攻不破的堡壘,是我的風浪中的小舟,是我的奪不走的天堂。甜美的家就是天堂,即使周遭一時變成了煉獄,我的天堂永遠屬於我本人。在新疆時我們多次體會到,只要我們是在一起,一切都是甜蜜的,幸福的,光明的,誰也剝奪不走我們的快樂。我們常常在一起回憶,在冬天來到的時候,我們在哪裡買煤油,在哪裡砌爐灶,在哪裡挖菜窖,在哪裡卸成噸的煙煤。有一間溫暖的小屋子,在零下三十度的氣溫中,這不就是天堂嗎?這是我的信念,我希望為此專門寫一本書,我希望我的這句話能留下來能傳播開去。2007年初,我們度過了金婚。芳是我的存在的證明,我是芳的證明,芳是我存在的條件,我是芳存在的條件。我有三個孩子。他們都出過國,有的還在國外得到了學位。他們都有正當的穩定的職業,都過着小康的生活。我們早已有了第三代,我的大孫子明年將會從大學畢業。我們家人丁興旺,和諧團結,我為此感謝無限。
我尋求感動,我感動過,感動了,而且還在感動着。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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