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不歧視----在美國作醫生的經歷 |
送交者: 小樵 2002年12月30日18:18:2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種族歧視是個政治問題,之所以成問題,不是因為種族,而是因為歧視。種族歧視的原文是種族區分 (Racial discrimination)。中文譯為歧視,可謂畫龍點睛。一詞之差,卻一下子就點出了種族問題中的世道不平併兼有喚醒被歧視人奮起反抗的深意。可惜,象所有政治問題一樣,隨時間,地點,場合,怎樣定義歧視可有很大不同。空談種族歧視反而常常弄得不很懂政治卻又總怕被歧視的善良人平添許多心理負擔,吃不准自己是不是受了歧視。 醫學不是政治,但什麼種族容易得什麼病,卻是不爭的事實。看病時區分一下種族有助於醫生診治且很少有人會為之憤怒,因此在醫學中做種族區分不算歧視。還有的情況下,因為是某個種族從而就不容易得什麼病,這非但不是歧視,還帶着些種族優越感的味道。Laura看病就是這種情況。Laura的故事與種族問題密不可分,卻不能稱為歧視,為了避嫌和不知道怎麼叫才貼切,權謂之曰,種族不歧視。 Laura21歲,愛好運動,每天跑步三哩,身體一向健康,亭亭玉立,朝氣蓬勃,典型的美國白人姑娘。Laura的父母都是醫生,父親搞眼科,母親作婦產科,家境優越。Laura學業教育一帆風順,大學本科已經畢業。她決定不了是否要象父母一樣當個醫生,沒有直接申請醫學院,想先到社會上見識一下。於是Laura輒學一年,在政府醫院等處做些見習工作,積蓄閱歷。 兩三周以來,Laura身體有些不適,咳嗽。在家休息兩天,不見好轉,去看醫生。Laura的醫生是她家的朋友,從小看着Laura長大。問診體檢都沒發現什麼異常,醫生認為Laura是上呼吸道感染,給她開了口服抗菌素,囑咐要注意休息。Laura的父母心疼獨生女兒,送她到緬因海島上的別墅療養。Laura乘飛機,一路咳嗽着從西岸飛到東岸。十天后,情況仍不見好轉,咳嗽咳痰反而加重,又一路咳嗽着飛回加州。Laura低熱不退,體虛盜汗,食欲不振,體重明顯減輕,住進我們醫院內科病房。 X光胸片顯示Laura右上肺實變,診斷為大葉性肺炎。大葉性肺炎最常見的病原是肺炎雙球菌,於是醫生給Laura開了青黴素靜脈點滴。三天后,Laura病情繼續加重,熱度增高,痰量增多。內科意識到情況比想象的複雜,請感染和肺等專科會診。大家商量,決定擴大抗菌譜,換上了兩種廣譜抗菌素綜合治療。 下一個周六傍晚,Laura出現咯血。我當時是肺科FELLOW,周末值班,不熟悉Laura情況,因而照我當時的直覺行事,不想無意間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我和住院醫一起去看Laura。Laura只是痰中帶血,血量不大。但在我看,她的樣子卻是整個一位林黛玉,兩腮潮紅,骨瘦如柴,弱不禁風。聽了病史匯報,我覺得這是典型的肺結核(TB),於是問是否做過有關檢查。 “沒有,她沒有任何TB危險因素”,住院醫堅定地告訴我。 我吩咐立刻送痰檢,做AFB染色。AFB嗜酸染色陽性是TB桿菌的特徵。 “你肯定?”住院醫將信將疑。“許多人,包括肺科主治,都看過Laura。今天白天還來過,沒有人懷疑過TB。”他補充道。 我叫他不要拖延,主治醫那兒由我負責交代。因為已是晚上,Laura一般情況又穩定,我準備第二天再通知主治醫。 第二天一大早,接班護士首先發難。醫院政策,只要查AFB,就是懷疑TB,病人就必須隔離。頭天晚上住院醫發出醫囑,送痰培養加AFB染色,但沒有隔離Laura。他雖然咬定是忘記了,我倒覺得主要還是他不相信Laura會有TB。懷疑TB,又不隔離病人,屬於事故,表明不以保護護理人員健康為念。接班護士不依不饒,告到護理部。護理部負責人找上了我們肺科主治。主治傳呼,問我怎麼回事。 聽了我的解釋,主治覺得懷疑Laura患TB有道理,但讓我去安撫一下激動的護士們,免得出現醫護危機。我趕去病房,一路構思了各種陪禮道歉,處亂勿驚的方案。不想來到病房,全都沒用上。那裡已經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微生物實驗室緊急通知,Laura的痰檢AFB強陽性。因此,Laura是一名活動性TB患者! TB是一種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傳染病。TB桿菌是經呼吸道空氣傳播,在空氣中生存時間長,極難控制,其危害涉及患者本人,醫務人員,和公眾。TB是美國公共衛生事業投資最大的項目之一,曾經被有效控制,但近幾年又抬頭,說是和移民增多有關。如果是活動性TB,意味着病人是一個強傳染原,必須隔離。隔離病房是專門設計的,雙重門,屋內為負壓。隔離的病人象關禁閉不得隨便出來,醫護親友進去探訪,必須戴能隔絕細菌通過的口罩。因此,TB隔離遠不是把病人放進個單間那麼簡單。 得了TB,雖然有治,但要每天服藥一大把,最少連續4-6個月,麻煩多且負作用大。TB播散率高,家人難免受染,家庭生活打亂。而且,TB是典型的窮人病,和無家可歸,愛滋病,嗜毒,黑人種族,第三世界移民,貧民區等辭句緊密相連,得了TB恨不得對人的名聲身份都有影響。活動性結核患者或者住院,或者必須接受DOT (Directly Observed Therapy, 直接監督) 強制性治療。DOT期間,患者須每日在專職人員監視下服藥。為增強DOT效率,患者每去診所服藥,可獲公車用幣兩枚,食品若干,以資鼓勵。 根據病史,Laura患活動性TB至少已三周,頭天一晚上沒隔離就成了小巫見大巫,沒人再提。這三周里,Laura作橫穿美國旅行往返各一次,足跡遍及東西海岸。尤其飛機旅行,與幾百人共處密封艙中好幾個小時,TB傳播時間場地既充份又有效。這幾百受染者,毫無防備,接着沿着向他們的旅程作下一輪播散。為此,須要通知幾處公衛部門和航空公司,設法追蹤受染者,等等不提。 近處講,Laura住院近一周,一直咳嗽不斷又一直自由活動。和她密切接觸過的各類人員至少幾十,全都得作TB檢查。檢查結果,有十幾名醫生,護士,清潔工染上TB,必須服藥。和他們住在一起的人也得接受檢查。這撥人的治療和將來可能出現的併發症都得由醫院負責,因為屬於工傷事故。Laura的病例幾乎被所有科室用來作為大查房討論題目,討論中見仁見智,高論自然紛芸,雖然都是事後諸葛亮,卻是為了汲取教訓。總之,如同鐵扇公主腹中鑽進了齊天大聖,好一番大折騰。 Laura本人最終痊癒,但她的右上肺卻已完全纖維化,永遠失去功能。 Laura患病幾周,自己並沒拖延,但卻沒有得到及時正確診治,不免有些發人深省。她的醫療保健條件好得不能再好,她父母就是醫生。TB並非難以診斷的疾病,我們那所醫院又是個高手如林的地方,世界級的著名教授醫生就有上百。最後這樣的結果實在不算很理想。Laura的診斷雖然被我歪打正着,可我當時只是個訓練級醫生, 又不是直接負責,只是在值班時趕上她情況加重,其中偶然成份未免過多。Laura有成群的醫生負責,每天查房,其中醫術經驗遠高於我的人車載斗量多了去。這樣看來,Laura病情的耽誤,反倒似乎更近於必然。因此,問題的本質和關鍵並不在於醫學醫術本身。 Laura是白種人,社會地位優越、家庭背景富裕,TB在這樣的種族群體裡很少發現,這是流行病學統計出來的結果,勿庸置疑。可因為這麼一個群體特徵,為Laura看病的醫生根本就想都沒想她會得TB。如果Laura是個無家可歸的黑人,或是剛來的南亞移民,或是其它什麼弱勢種族群體,大概她第一次看病時就會被送去DOT。那樣,可能既保全自己的肺,也不會給別人造成那麼大的影響。顯然,這是一個嚴重的種族問題,並因之導致了很不好的後果,幾乎危及人的生命。 拿種族歧視當文章做應該是為了糾正種族問題帶來的不好後果,這正是Laura事故的起因和結局,但Laura的誤診卻又完全不能叫作種族歧視。醫生們不會這麼想,靠種族問題立身的律師政治家大約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文章好作,Laura自己雖身受其害,但也決沒有因為這場病而對自己的種族出身後悔,或是覺得受了歧視,因為她的出身種族根本就不會使人把她放到一個會被歧視的位置。所以,即便因種族問題而發生很嚴重的事故,如果受害人不覺得受歧視,也就沒有歧視的問題。 另一方面,種族歧視之所以受反對,因為它影響受害人的權益。社會身份地位高的人本不應該再有被歧視的問題,卻並不見得能擺脫種族的影響。比如天王歌星身份高得不能再高,卻要染頭髮甚至換膚色,對自己進行種族革命。也許這種情況和種族歧視沒關係,我也沒興趣議論誰的私事,但是種族歧視雖然屬於社會和政治問題,自己的心理反應顯然也同樣要緊。有的歧視是自找,如果誰自己看不起自己,別人對他的歧視實際是尊重他個人意願。 在社會裡生活,膚色,語言,習慣等各種種族特徵和差別都是明擺着的。社會因此多彩,而種族問題及其對社會的影響也因此在所難免。我們可能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去改變社會,我們卻應該作得到能增強和調整自己。Laura的故事或許可以給人啟示,一個人如果不把自己看低,別人實際上是歧視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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