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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一個女人
送交者: 六六 2003年09月03日18:50:05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她應該算是我的同事,一個相貌一流的女子,那種一流不是說美麗,而是說一眼望上去就有貴族氣息。我覺得用美麗去形容她都有點俗氣,她的面容比羅馬假日裡的赫本還高潔,白皙到透明的皮膚里,可以看清楚下面暗藏如暗流涌動的靜脈血管。她的肌膚散發出一種瓷器的光澤,是那種韓國造的,薄如紙張,細膩如豆腐,端在手裡感覺不出分量,生怕一個閃失就跌落成萬千碎片的瓷器。

我沒和她正經接觸過,從進公司第一天起,就看見她在擁擠的辦公室里收拾打包東西,準備撤離。但有關她的故事,總有人有意無意間提起,因為好奇,我抓住最後的機遇,每次照面,都狠狠貪婪地盯着她看,好象要將那相貌如版畫般印刻到腦子裡。

“她是紅色貴族,可惜落在黑色商海里。她的父親,你知道是誰?!”帶我入行的師傅一提到那個名字,特地壓低嗓門,瞪大眼睛,以引起我的好奇。故事說的是否精彩,關鍵在於講述人的表情。曾經記得小時候一個恐怖故事“畫皮”就是音響畫面和若有若無的悽厲聲音在你腦海里遊蕩,儘管沒看見鬼的樣子,卻一提“畫皮”就毛骨悚然。因為師傅的表情故弄玄虛,讓我覺得她的父親應該不是江洋大盜就是顯赫大官,得到答案的一刻竟有些失望,原來她的父親是我們省第一任省委書記,而且好象過世多年,早在文革中就被整到有出的氣沒進的氣。

她的父親曾是一位偉人的警衛。由此我詫異,難道貴族氣質真的可以因為父親職位的高低而造就而不是沿襲遺傳因素?如果遺傳占很大比例,我想她本不該擁有如此優雅如出水芙蓉般的美麗。她父親,不過是個鄉下娃子,早早扛槍的紅小兵。

她是父親的幺女,應該是父親飛黃騰達後才出世的寶貝疙瘩,那種架倒勢不倒的倨傲就可以看出她曾經享受過你我根本無法想象的待遇。“她家到現在都獨居省委的小紅樓。她小時候同學也在我們公司,說以前去她家,那時候大家都吃不飽飯的時候,她家吃飯的碗就比茶盅小了。4菜一湯都由兩個大廚出身的士兵負責,光伺候他們家的勤務員就好幾個!那時候誰見過冰箱?她家就有,不是普通冰箱,是那種肉聯廠的冷庫。。。。。。。”師傅還在渲染她道聽途說的美人輝煌過去。

她一生下來就是有保姆的,什麼都有,所以總是那副不在意的表情,對什麼都淡淡一笑,笑中流露出不妥協與輕蔑。她從不多話,不象個生意人,大部分時間象夢遊。公司里每天早上開始上班,大家報紙一張,茶一杯,首先交換昨天晚上的電視劇情或是世界消息的時候,她就開始夢遊了,面容恬靜,翻着手裡的商貿辭典若有所思,無論眼睛是否盯着那部厚厚的辭典,反正耳朵已經緊閉,跟整個喧鬧的辦公室隔離。你不特地大聲叫她名字兩聲,她都不會抬頭看你。

她跟所有人關係都不遠不近,見面就蜻蜓點水笑一下,好象都沒人見過她牙齒。我曾經有一次無意看見她笑露齒了,潔白如佛家得道高僧焚化後留下的剔透的舍利子。

外貿單位很複雜,關係很難處理。跟領導熱乎點的,機會就多點,領導總將手中有培養潛力的客戶名片裝作無意般在下班鈴響,大家都邁出門的一剎那交給他喜歡的下屬,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對了,這個客戶不曉得多久前發了份傳真詢問業務,當時我忘記了,你現在聯繫一下看,還有沒有救的餘地?”

她的業務總做不大,因為她不努力。她從不在科長為孩子拉肚子而頭疼的時候非常積極主動地提供偏方,也不在總經理有業務飯的時候過去蹭蹭。曾經有幾次老總好象特別給面子地跑到辦公室里邀請她參加飯局,她居然邊收拾下班的小坤包邊頭也不回地回一句:“我要回家輔導兒子功課。”從此,好象就再沒誰去碰她的釘,雖然領導與她碰面都客客氣氣,卻明顯少了與許多熱鬧小女孩一起的那種親密。領導會拍拍一個雖然已經貴為少婦,兒子都上小學的女業務員的頭,聽她嗲嗲如少女般嬌嗔着喊“討厭不啦!”然後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卻在她面前保持莊嚴體面,一本正經。

她好象很少出差,而這一行,你行蹤飄忽,你數月隱身,你風塵僕僕,你每次進公司都推着拉杆箱,出公司都背着樣品,才是做成大生意的標誌。那種一見面就跟你忙着揚手,大聲喊着“好久不見,我趕時間,下次一起吃飯!”的角兒讓諸多後輩欽佩,而她這樣跟留守女士般寂寞無聲的,都叫人鄙夷。

這沒辦法,這是個性問題。她連廣交會這樣客戶找上門的大型交易會都不爭取,即便去了,有客戶也不巴結。看見黃皮膚黑皮膚白皮膚花皮膚來了,只禮貌點點頭,笑消失的速度快到轉瞬即逝,禮節性點點頭,就不言語。客戶問一句她答一句。其實她說一口非常好聽的美語,純正而流利,而吐詞的講究,譴詞的精緻仿佛她即便投生在美國也出身於大家庭,受過宮廷教育。據說她曾經為公司翻譯過很多船公司的條款。那種印在提單背後,密密麻麻的小字象鈔票上若隱若現的水文的條款,她能夠嚴謹精確翻譯出來。我曾經做單證好一段時間,別說背面小字我連掃都沒掃過一眼,就是正面的大字,我到最後都沒琢磨透徹。“CONSINGNEE”“TO ORDER”什麼的,我只按部就班地抄上去,從沒想過有什麼具體意義。要不是後頭有審單把關,我懷疑因為我做的提單問題受拒付的貨得用遊艇來提。

她的勞工是她大學同班,在另一個公司工作,混的很不錯,屬於那公司的當家大腕級人物。我曾見她丈夫來公司接她下班,一看就是那種很能混世的男人,油光滿面,衣着妥帖,有型有款的名牌襯衣配着皮爾卡丹的領帶,腳睬進出口行業都快成制服鞋的老人頭。一見面就忙着跟她科里的同事握手遞煙,跟女同事則聊勞工聊孩子聊時裝。難得來一趟,還特地往老總辦公室奔,一進門就拱手抱拳,意思是長久不來拜望,失禮失禮,老婆在您手下,全靠您關照了,完了就開始吹各地風情和商場經驗。因為他也是外貿系統的一塊牌子,多年的標兵,哪個老總見了他都很給些顏面,而且也估算在未來不久的某天他可能就與自己平起平坐了。

她於是一直很優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某一類人就是被幸運眷顧着,不用努力奮鬥什麼就有了一切。從出生起就含着金勺子,多少年之後又升級成鑽石級別。

她命運的轉背,從陽光燦爛轉向陰霾起點於她勞工的下海。她勞工毅然決然擺脫了公家的仕途,自己單幹了。公司開在廈門,租了個很有氣勢的寫字樓,與一家國際大型船公司的老總門對門。

她更不努力了。業務總死沉沉維持在100萬以內。更杜絕了與客戶溝通情感,陪領導吃飯。下班就回家,住在她勞工在本地買的一幢大屋裡,由傭人伺候着,只管好兒子。我猜想,她閒暇時光是既不象我們這些庸脂俗粉這樣一下班就滿大街溜達,逛遍女人街每家門臉,也不象那些不求上進的男人一樣泡賭檯泡保齡球場。那時候估計我們小城裡最風光的就是那些外貿業務員,我這麼跟你講,我們公司業務員跟那些服裝店老闆熟到他們每個人都有我們的手機號碼,一進新衣服就跟我們公司的所有少女少婦匯報,由我們先挑。而那些男業務員隨便走進任何一家當地比較著名的飯店,老闆都會主動問一句“公司簽單?還是掛工廠的帳?”

她喜歡獨居着,沒有朋友。我想應該是不屑與那麼多無法溝通的人說些根本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話。她應該是喜歡聽音樂,看書,家裡的高檔家庭影院應該是擺設,她大約連怎麼開都不知道。

她雖然看着很冷,但卻很善良,心地很好,如果你請她幫忙,不是用阿諛獻媚的口氣,只是表現出一種心急,她很熱情的,不聲不響就替你做了,在你求她那一剎那,她並不答應或表示聽見了,你根本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她不張揚,不許諾,抱着成就成,不成也不欠你,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平淡。

現在省里好多領導幹部都是她父親以前的部下。她若真有心幫人,能力還是有的。但我知道,她從不幫領導的忙,因為領導也懶得求她,不願意將一張熱面孔貼在她冷冰冰的瓷器臉上。

後來,她的生活完全變了。

有一次我們同事出差去廈門,卻發現她勞工在那邊有個二奶。那種特別風塵的女人,妖冶的一踏糊塗。特別會來事兒,大庭廣眾之下,就在廈門最大的飯店裡,倚靠在她丈夫懷裡親來親去。她勞工都不避諱,吃個肉圓分兩半,你一口我一口,那種誇張地做作叫熟人看了迴避也不是,不迴避又難為情。

那業務員回來以後就鬼頭鬼腦在各大辦公室亂竄,發布着最新小道消息,最後追加一句“親眼所見,不要告訴XXX啊~~~~~~!”

公司私下就傳開了,每個人一碰頭就悉悉簌簌湊了腦袋壓低聲音議論兩句,有人有憐憫,更多人是幸災樂禍的表情。這世界哪裡有什麼秘密?如果你要散播一個重磅消息,我想最快的途徑一定不是搞個新聞發布會,因為也許應邀到場的記者除了端着相機上面大聲,下面小聲地討論散會後的紅包數字和單位的效益,很少有認真聽的,只到臨走的時候拿了事先準備的通稿回去改點標點符號就發了出去。而這種頭版消息卻是很少有人認真去研聽。若想達到婦孺皆知,全民議論的效果,就得假裝神秘,裝做不經意,在一個非正式場合,邊喝着咖啡,邊以“告訴你一件事,全當飯後甜點聽,對了,千萬別告訴別人。。。。。”這樣的開頭,通常就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達到了你想要的目的。

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那時候她在最艱難的日子上。公司重組,哪個組都不要她。其實是老總排擠她,覺得這樣一個花瓶,又不行使花瓶的職責,比奶奶還難伺候,大聲說不得,又得罪不起,不如趁機找個機會撅出去。老總暗示下面的科長不收她。當時公司里實行制度改革,說是打破鐵飯碗,改成全員合同制,上至老總,下至辦公室收發報紙的,都有個合同期。期限長短,這時候就全掌握在你的領導手裡。平時誰功夫做的足,平時誰沒 抱牢大腿,一紙合同全部體現。合同期限從兩年到20年不等。

而她,似乎是當時唯一一個沒接到合同的。沒誰跟她提簽聘用的事。直到截止日期那天,她游離於公司的紛亂之外,既不開口質詢,也不流露鬱悶。

突然間,她就那麼給孤單着,沒有了辦公室。每天來都不曉得去哪裡。

女人混世界太難了。丑了混不下去,美了風塵。

不風塵的美人,就要接受孤僻。

我屬於醜人多作怪的,我怕那種沒人搭理的冰冷。

她在知道了自己丟失工作的那一天,同時也聽到了她先生的緋聞。

後來那個冰美人被迫辭職了。我很敬佩她。

她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她一邊沒了工作,一邊跟丈夫離了婚。她以前住別墅的,沒要公司的房子,離開公司的時候,她只帶走了那套商貿大辭典和她自己每天背着上班的包。離開別墅的時候,她手裡除了一個拉杆箱,還有那個兒子。

一夜之間,翻天覆地,一夜之間,大廈全傾。

如果是我,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家庭事業,最少落一頭。我象一隻鴕鳥,最少我需要有把頭埋起來以為安全的地方,哪怕我的屁股露在外面。

她從我們那個城市消失了,從此再沒了她的消息。

有人說她去了下面的一個城市教書,有人說她去了另一個大城市白手努力做生意,還有人甚至懷疑她外嫁了一個老頭子,去了安穩的,可以讓她逃避這浮華一切的澳洲草地。

我一直很惦記她。

人生象一塊浮冰,在茫茫大海上,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將要飄到哪裡去。也許,某天就融化在驟然升起的太陽下,也沒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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