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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五十出頭,寬肩長臂,儀表堂堂,灰白的頭髮總是梳理得有條不紊。三
年前,有一陣子組裡人手少,活卻特別忙,千頭萬緒,他手下幾位高手趁火打
劫,占山頭,搞政變,敲詐勒索,亂成一團。他的上司部門主管幾乎掉光了頭
發,他濃密的灰白頭髮仍是有條不紊。臨危不懼和處變不驚的,不是大智大勇
就是麻木不仁,沒人能看出他的大智大勇,都猜他是麻木不仁。
大概因為他長得太像大人物,反失去了做成大人物的機會,就好像貓最終成
不了猛虎,只能在老鼠面前逞凶。他是七十年代末的哈佛商學院畢業生,好出
身讓他引以為豪,也常常讓他自怨自艾——他的同學大多已是名牌企業的CEO或
金融界精英,唯獨他還只是個中低層主管。他把自己的不成功歸罪於地利因
素:硅谷主管層是斯坦福和伯克來校友們的天下,他這個東海岸畢業生是地道
的“少數民族”。其實硅谷里,哈佛出身的不乏權傾天下之輩,早先,那些大
人物見馬克不惑之年還只是個中低層主管,唯恐掉了身價,哪敢和他論宗敘
舊,只當看不見他;後來,大人物們更大了,也更怕掉身價,見馬克年過半百
還只是個中低層主管,就更看不見他了。
他不是沒有感覺,自己雖然長得像大人物,但大人物為什麼總看不見自己?
他自忖有巧言令色的能耐,對業務一竅不通卻會不懂裝懂,時刻敢於犧牲別
人,保全自己,和起稀泥來,和梳理自己的灰白頭髮一樣有條不紊,這分明是
具備了頂尖的管理者素質,怎麼就沒能更上一層樓呢?最了解他的是他的中國
太太黃素芬,黃素芬告訴他,他最大的問題就是麻木不仁。
羅如萱沒有覺出馬克的麻木不仁,反覺得他是個熱情、和藹、禮儀周到的老
先生。他領着羅如萱週遊了整個商務平台工程部。公司副總裁格雷是整個工程
部的大老闆,具體事務由部門主管加里負責。今天,格雷和別的總裁們聚在一
起總裁,羅如萱只見到了加里。
加里是個禿頂大腹的中年人,一雙小眼如豆,但精光四射。精光射到馬克眼
中,馬克眼裡也有了精光,兩人像肥皂劇的演員,彼此深情款款的對視着,又
像在爭地盤的猛虎,隨時準備翻滾扭打在一起。馬克到底只是貓,他被加里的
精光“照”得受不了,轉移了視線,去看加里桌上的照片,照片上是加里養的
貓,似乎比加里還猙獰幾分。加里也轉移了視線,看着羅如萱,變得和緩溫
柔:“聽說你在Microsoft和Oracle都實習過,不簡單,但我警告你,千萬別在
電腦前坐得太久。”他指指自己的巨腹:“這就是坐出來的,想當年我可是比
馬克還英俊。”
三人一起笑,馬克邊笑邊暗暗咬牙:加里分明在繞着彎說自己很少用電腦,
進而暗示自己不懂電腦!自己的確不懂電腦,但好歹一天中也有好幾個小時坐
在電腦前發呆,這容易嗎?真的,他一個不懂電腦的老人坐在電腦前發呆,容
易嗎?哪怕對着一面鏡子還能看見自己的臉,電腦里有什麼呀?但無情的IT企
業從不會體恤不懂電腦的老人。一年前,馬克和加里競爭部門主管,馬克最終
因為缺乏技術背景而落敗。馬克再麻木,也知道自己暮之將至,只怕失去的是
最後一次騰達的機會,於是病了幾天。太太黃素芬的話一針見血,說他不懂電
腦,註定在IT界沒有前途,不如幫她料理中餐館,只要董事會沒意見,她會考
慮讓他做CEO,不過,他先得改改麻木不仁的毛病,那是做餐飲業的大忌。
馬克痛定思痛,回想起二十多年來IT行里的風雲變幻,笑到最後的不見得是
加里這類虎狼之輩,看看同儕,不是愣頭青就是窩囊廢,自己久經沙場,八面
玲瓏,還是有機會的。加里升成主管後,商務平台工程部照例做了結構調整,
也照例調整得結構更不合理。工程部的核心是三個軟件開發組,三個組的項目
主管分別是阮迪、馬克和吉米,每人手下又各有三十餘名工程師。有人總結
過,馬克是該笑時笑,該繃臉時繃臉;阮迪無論何時何地,都只繃着臉;而司
徒吉米永遠是一張笑臉。
羅如萱拜見了阮迪的繃臉和司徒吉米的笑臉,來到工程師之間,正撞見愛麗
絲在為任遠做按摩服務。她暗道:“原來任遠就是這樣的。”
馬克這個組裡人才濟濟,除任遠外,還有兩個技術過硬的核心工程師,一個
是約翰,一個是印度人拉姆茲。任遠有博士學位,技術上幾乎無可挑剔,有兩
個諢號,一曰“教皇”,二曰“數據庫寶貝”,概括了他的兩項專長。任遠的
年紀、嘴臉和道行,沒有一樣接近教皇的。此綽號的由來,是因為當今教皇保
羅精通十二種語言,任遠也絲毫不遜色——據不完全統計,他至少會十八種計
算機語言。約翰和拉姆茲入行都有十五年以上,見任遠三十五歲不到就成了核
心工程師,常常在暗地裡齜牙咧嘴。
其餘的中低層工程師們,並沒有固定的歸屬,項目一來,馬克便將幾個人組
成一個團隊,由一個核心工程師帶着做。核心工程師們的手下永遠沒有固定的
嘍羅,中低層工程師們也永遠沒有固定的搭檔,一切就像在跳集體舞,舞伴時
刻在變換,無法日久生情,也不會鬧到離婚。
為羅如萱介紹完了同事,馬克領着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我知道你有不錯
的軟件開發經驗,但目前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有人能承擔質量保證的工作。最
近,拉姆茲手頭已有兩個更新項目開工,你熟悉熟悉產品,幫他們做一下質
保。”羅如萱心下不悅,忍了忍,還是問出口:“可是,當時面試,說過讓我
搞軟件開發的?”
這時,隔壁傳來一陣“噠噠”之聲,原來是有人開始打乒乓球了。馬克皺皺
眉,心想:“傻姑娘,如今沒活兒做,搞軟件開發的都只有打乒乓球的份,哪
里輪得到你?”敷衍說:“你剛來,通過搞質量保證熟悉產品,一舉兩得,今
後自然有搞開發的機會。”
羅如萱還待爭辯,馬克先聲奪人:“走,咱們一起去和拉姆茲談談,安排一
下你的工作計劃。”
任遠當晚打電話向陳潔穎抱怨:“你怎麼事先也不向我打聲招呼,那個蘇姍
去什麼地方上班不好,偏偏到我們公司?”
陳潔穎說:“我也是兩天前才聽她告訴我,說你們公司上周給了她一個
offer,你們頭次見面時,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在哪裡上班,怎麼向你打招呼……
奇怪了,你是什麼重要人物啊?你上班的公司,蘇姍就不能去了?”
任遠想起那天在party上的胡言亂語,連連嘆氣。陳潔穎也在那頭嘆氣,
說:“即便蘇姍有意……我看現在更複雜了,在同一個公司里,最好還是不要
談朋友,對你們工作會有影響的,裁起人來,總是最先拿關係不同尋常的開
刀。”
“即便?你是說蘇姍她……她說什麼了?”任遠雖木訥,也聽出陳潔穎的弦
外之音。
任遠沒有給羅如萱留下太好的印象,陳潔穎倒不覺得奇怪,但她想起任遠的
曾經滄海,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才能讓他沒有撞上南牆的疼痛:“她沒說太多,
反正沒像你那樣把人家芝麻大的缺點也一條一目地列出來……怪我多事,你不
要多想啊。”
“我不多想……那總得有個解釋啊?”任遠南牆撞得多了,也有了經驗,但
有時候即便老遠就能看見那牆,還是會撞上,自己也鬧不清是為什麼,難免要
刨根問底。
“你們現在可以天天見面了,你自己問吧。”
和所有公司一樣,VantageSoft各部門的樓層上,除了主管和高級技術人員
有辦公室外,其餘員工都在cubicle(格子間)里上班。通常cubicle是為了節
省空間,由化纖板隔成的小格,無門無窗也無頂。據說這種格子間最先設置在
奶牛場裡,一頭牛一間。公司里的中低層員工們和奶牛一樣,吃的是草,擠的
是奶,還要受坐在辦公室里的飼養員和擠奶工管教。
第二天進了公司,路過羅如萱的格子間,任遠駐足,又轉了兩個圈,終於忍
住沒問“為什麼”。他這麼欲言又止的,自以為只是內心掙扎,沒人看得見,
其實羅如萱不用聚焦,便已盡收眼底。尷尬人的尷尬之態總是好笑的,但此刻
羅如萱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昨天和拉姆茲談了工作計劃,果然只能做質量保證。
9.恐怖分子拉姆茲
拉姆茲看出羅如萱不大情願做質量保證,他沒有多說。但他不像任遠。任遠
上班時從來不多說,他雖然是“教皇”,會十八種語言,偏偏不會說英語。任
遠的英語說得像阿拉伯語,而且是失傳的那種上古時代的阿拉伯語,沒人聽得
懂;更像計算機早期的編程語言,片片斷斷,缺乏主、謂語,時態、人稱一派
蕪雜,他一開口,能讓馬克有條不紊的灰白頭髮變亂。拉姆茲英語順溜,但也
不會像鄰組的凱文或本組的安德魯那樣口若懸河,他有成見,總認為能說會道
不過是彌補了智力的不足——他出生於印度半島,那片古老熱土上產生、繁衍
了無可計數的宗教,遠遠多於土產食物的種類(事實上那裡傳世的土產食物只
有一樣:咖喱),不用問,智力和思想是最被看重的。他是個思想者,也希望
同事們和他一樣思考,所以每每開口,必然是提問,仿佛古代和尚們談禪,動
輒“你知不知道”,比如,“你知不知道,這個algorithm只能用在UNIX上?”
或者,“你知不知道,我們公司這套CRM系統在虛擬主機上運行有哪十大障
礙?”他對這些禪機的答案早已瞭然在胸,別人哪裡知道。他看別人一臉茫然
地搖頭,慈悲心腸頓起,捧着咖啡,落座,開始談禪。他這樣問得多了,同事
們嘴上都贊他博學廣識,心裡都罵他無聊。
但他問得最多的,是:“你知不知道,該交差了?”他話裡有話:不用太高
的智力,你也應該知道,按時交差就能拿bonus或者stock option。他今天第一
次見羅如萱,也沒忘了說:“你知不知道,干我們軟件行的,最要緊的就是按
時交差?”他看出了羅如萱眼裡的疑惑,又說:“你知不知道,我們這兩個項
目得來不易,我爭取了很久。因為這產品要用到很多數理邏輯,我數理一直很
好。你知不知道(任)遠是博士,數理也沒有我好?這兩個項目工期短,因此
按時交差最要緊。你搞質量保證,是最後一關。天下沒有完美的程序,只要能
運行,大致滿足指標,就行了。你知不知道,我寫了二十年程序?你大致一測
就行了。當然,質保並不僅僅是測試,還有……簽名,產品測試通過……還有
很多,慢慢你就都學會了。”
羅如萱顯然還有很多不知道,拉姆茲還有很多思想,沒來得及傳授,因為他
沒有心情。帶來壞心情的是昨天來家訪的兩位不速之客。兩個人自稱是FBI的,
問他:“你知不知道,原來住在你家的那個人到哪去了?”
天下真出了拉姆茲不知道的事兒!
拉姆茲從前的打扮很傳統,頭上戴着高高的棉布包頭帽,一部大半尺長的大
鬍子。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從印度來還是從巴基斯坦來,他自己也鬧不清,因為
他家恰好在兩國之間。911恐怖事件爆發後,拉姆茲忽然發現自己頻頻出現在電
視里——原來他長得太像賓拉登,難怪鄰居的狗見了他就叫,鄰居的孩子用桔
子砸他。他聽龐彼得說過,中國古代有個帥哥叫潘安,出門坐在敞篷車裡,女
人們為表示愛慕,紛紛把水果扔上車,所以他原以為這是友好的表示,直到他
發現砸來的桔子都是爛的,才知一切都是恐怖分子惹的禍。
他理解了,名人都要遭到騷擾,哪怕長得像名人也不行。他只好摘了帽子,
露出崢嶸的頭角,又剃掉了大鬍子,現出猙獰的下巴,盡失儒雅之態。從此他
不敢照鏡子,鏡中人似是從阿拉伯魔瓶中鑽出的神魔力士,輪廓粗獷生硬,偏
偏又不能提供“許三個心願”這類免費服務。
FBI來的不速之客拿出一張照片讓拉姆茲辨認,拉姆茲天天看CNN,一眼認出
那是賓拉登,只好如實說:“是我。”總算明白了FBI要找的就是自己。拉姆茲
費力地解釋為什麼自己搖身一變,從賓拉登變成了阿拉伯魔瓶中鑽出的力士。
FBI得到可靠情報,賓拉登在硅谷里做軟件,所以任憑拉姆茲說了十萬個“你知
不知道”,兩位不速之客仍是將信將疑,一定要和拉姆茲約好了在FBI舊金山分
部詳談。由於在硅谷做軟件的賓拉登候選人俯仰皆是,拉姆茲的詳談被排在了
一個月之後。
羅如萱哪裡知道這些,只覺得拉姆茲有些陰鬱。
“你就是新來的蘇姍吧!”一位樸素的中年婦女大剌剌地走進來,用中文向
羅如萱打招呼,“我叫丁雯,昨天有事請假,沒見到你。”昨天羅如萱聽龐彼
得隨口提起過這丁雯,說她最擅長的就是上班溜號,如果想開小差編不出借
口,可以向她請教。丁雯四十歲上下,眉頭總是皺着,都說四十不惑,她卻似
乎永遠困惑。她一開始說話,兩道眉毛就大起大落,仿佛隨時會從臉上跳下
來,提前下班或開小差。她手裡還提着皮包,顯然剛進辦公室,壓低了聲音
說:“小孩子生病了,不肯去學校,其實根本沒有病,暑假裡玩瘋了,剛開始
上學不習慣。”
羅如萱笑了笑,她沒有小孩子,也好久沒有玩瘋過,不知該怎麼答話。好在
丁雯的話頭一起,就似風箏斷了線:“我已經聽說了,你跟着印度人做質保,
我們兩個是在一條船上……我們這個組的幾條船啊,哪條都不好乘。跟印度
人,苦哦,他腦袋裡只有兩個字:準時。不管產品好壞如何,準時交出來就可
以。你要是到了時間沒交出來,他會坐在你cubicle里等,跟着你到食堂去等,
跟到你家裡去等,鬧得你上個廁所都心虛。你猜我們私下裡叫他什麼?你可千
萬不能隨便說:恐怖分子!還有,他寫的程序,你不能挑毛病,你一說這碼寫
得有問題,他就會說,我寫了二十年程序,是不是真的老了?還好嘛,我五十
歲還不到嘛!
“那個美國人約翰,也不行,表面上跟你嘻嘻哈哈,權力欲強極了,非要你
對他百依百順,稍微覺得不滿意,就會到處臭你,說壞話,寫告狀的email,直
到你痛哭流涕,向他道歉為止,蠻變態的,誰要做他老婆算是倒透霉了……所
以謝天謝地,他還沒有老婆。
“那個任遠也沒有老婆……你見過他了吧?人倒是不錯,寫程序的水平也蠻
高的,但就是缺少社交能力,永遠耍不過印度人和美國人,在他底下做,他不
會欺負你,但會被別人欺負,你自然也跟着受欺負,我看他呀,做到頭了,一
輩子做不上老闆……你知道他的外號叫‘人販子’吧?”
羅如萱點點頭,的確很好奇。
“他結過五次婚,每次老婆都嫌他窩囊沒用,跟人家跑了。後來他回國去,
跟國內的女孩子說:‘我和你結婚,帶你出國,你到了美國,要跑,要離婚,
可以,給我兩萬美金。我們簽個合同吧。’所以人家都叫他‘人販子’。”
羅如萱遠非膽小的女孩,聽丁雯這麼一說,仍是打了個寒顫。
丁雯說的有些累了,打了個哈欠,抬腕看表:“喲,都快十一點了。忙忙碌
碌的,時間過得真快。”羅如萱詫異萬分,她分明連皮包還沒放下呢!
“人累了,就要活動活動,不能老坐着,走,咱們打乒乓球去。”丁雯熱情相
邀。
“我不大會。”
“沒關係,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