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哦,冬至…… |
送交者: 梅梢雪 2003年12月23日18:58:42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每年的12月22號剛好也是這一年的第22個節氣—冬至。很小就記住了這個節氣,不是因為會背《二十四節氣歌》,而是因為每到這天,媽媽都雷打不動地要做兩件事:一是為我們做頓香噴噴、薄片大餡的餛飩,另一個就是監督我們備好又累贅、又難看的棉褲—打這天起,就該“數九”了。 1991年的冬至是個極陰翳的星期天—“愁雲慘澹萬里凝”的樣子。我一個人躲到辦公室里寫着家信。忽然,“篤篤”兩聲山響,沒等我調整好情緒說“請進”,門已然被毫不客氣地推開了。 “瞧我這能掐會算勁兒的,准知道你在這兒呢!幹嘛哪?”甩着京腔,一臉壞笑,大大咧咧闖進來的是這個團里我唯一的北京老鄉—海。海是團司令部作訓股的參謀,雖然職務在機關里,但他大部分時間蹲在下邊,偶爾神出鬼沒地露個頭,找我山侃一頓。這傢伙一肚子嘎雜詞兒,一不留神就得被他繞一道。於是,我順手抓過一本書,丟蓋在信紙上,仰頭斜看着他,反問:“海參(我給他起的外號)?你這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有事兒啊?” “別捂着啦!不就是情書嗎?”海煞有介事地瞄着桌上的東西和我有些不自信的神色,撇了撇嘴,笑道:“叫我看我都不看!” “哼!你倒是想看呢!也得有門兒啊!”我也毫不手軟地回敬他:“快說,找我什麼事?”此刻我紛亂的心情已騰不出餘地跟他逗咳嗽,只想趕緊寫完信。 “今兒是冬節兒啊?忘啦?”海邊說邊頭眼靈活地在房間裡踅摸着—好象找掛曆。而我一聽到那兩個親切的字眼—“冬節兒”,竟忍不住輕聲嘆了口氣。海絲毫沒理會,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椅背說:“先把你那情哥哥放一會兒。走吧,我請客!” 我扭頭看看身後的窗外,也許是因為屋裡管燈太亮的緣故,外邊已經混沌成一片灰褐色。我猶豫起來:“我看算了吧,今兒八成要下雪。” “他下刀子也得過節呀!走!”海大聲說着,一把把我從椅子上揪起來。我一邊同他叫勁掙脫着,一邊迅速歸置起桌上的東西。 十幾分鐘後,我倆騎車來到了縣城。其實我們團部就在縣城的邊上。說起來,這裡雖然地處太行山東麓,但距北京也不過200多公里。可是無論語言、民風,還是經濟狀況、生活條件…簡直比北京落後了幾十年。縣城裡只有橫豎兩條主要街道,沒有公共汽車,只有一個嘈雜、擁擠且髒亂的長途汽車站。那家百貨商場還不如我記憶中小學對面的沙窩合作社。 空中不知何時已紛紛揚揚地飄撒着細碎的雪花—不記得是第幾場雪了,山區的雪總比北京要來的早,下得勤。海徑直把我帶到那家叫做“永新燴麵館”的小飯鋪—這是他的“老據點”,他跟這家掌柜的相當熟絡。去年冬至他就帶我來過這,巴望着能對付兩碗早點賣剩的餛飩過節,結果還是兩碗羊肉燴麵,一盤滷牛肉,一盤老闆娘自己醃泡的辣白菜打發了事。 海跟我不僅是同鄉,還同屬滿族。其實我不過算半個滿族人,而且只知道冬至這天要吃餛飩。而海說冬至節是滿族人的一個大節,在他的家鄉—京郊懷柔縣的一個滿族鄉里,每到冬至,家家戶戶殺豬、請客,還要祭祖,搭棚唱戲…他講得眉飛色舞,希里呼嚕地喝着熱辣辣的麵湯,咂着嘴說:“這算啥呀?在家都吃白肉鍋子…”在碗中蒸騰起的白汽里,在他寬闊的額角上滲出的晶亮的汗滴里,我看到了家的溫暖與紅火! 麵館的生意挺興隆,食客大多是準備搭乘或剛下長途車的趕路人。除了兩桌在山呼海聊外,大多數人都只顧在悶頭希里呼嚕。但我倆進門的當兒,還是引來了幾乎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也許是我們的軍服太乍眼了吧? 海若無其事地示意我坐到靠窗的桌前,而他則笑呵呵地跟老闆娘大聲打着招呼,一挑簾鑽進廚房。不一會兒,他自己端着兩盤涼菜坐到我對面。我用指尖輕輕撫弄着棉軍帽上的植絨,眼睛卻有意無意地望向不遠處的長途車站—此時,又有一大群人操持着形狀各異的行李,蜂擁着追逐進站的汽車。“歸心似箭”,我想。 “你探家的報告打了嗎?”精明的海一下子就問到了我心裡。我用收回來的目光回答了他。他接過老闆娘遞上的一瓶啤酒,用牙撬開瓶蓋,咧嘴苦笑着問:“我說小姑奶奶,您真沉得住氣!這事你得自個兒抓緊,”說着,他嘴對嘴喝了口啤酒,隨手解開了風紀扣。我看着瓶中無數的氣泡隨着瓶子的擺動來回地奔波,卻想着自己的心事。 “這大年根兒底下,頭兒們也是各忙各的,說不定在誰那兒就得耽擱幾天,你還得留出訂票的時間哪。這說話已經開始春運了,搞票也是件麻煩事。哎,瞪倆大眼睛想啥哪?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海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在桌下用腳猛磕了我一下。我毫不猶豫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直覺判定的方向狠跺下去—沒踩着。於是桌上就是一雙怒目對着一張滿是得意的壞笑的娃娃臉。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剛想給他幾句,他卻馬上收起誇張的笑容說:“我的申請已經到團座那兒了,你也趕緊的,咱們也好搭個伴兒走。我還想叫你跟我一塊兒到張一元給我額娘(母親)買茶葉呢。”聽到這話,我不免報以一絲歉意的苦笑,剛叫了聲“海參,”就見掌柜的端着兩個大海碗已站在桌邊。 待接過碗我忍不住驚喜地叫起來:“餛飩?”海同掌柜的寒暄着直到他離去才轉而顧及我的好奇。他一邊大勺地往碗裡加辣椒醬,一邊笑眯眯地說:“‘冬至餛飩夏至面’嘛,去年沒吃上,今年怎麼也得補回來。誒,你剛才要說什麼?” 他的提醒把我剛有的一點興奮給抽去了一大半。我默默地咽下一個滾燙而胖大的餛飩,抬眼看着他,邊想邊說:“前天老杜(團政治處主任)找我談年終總結的時候,說希望我抽時間協助肖幹事他們搞出些新節目,春節的時候到營連里去活躍活躍氣氛…” “嘁,扯淡!沒你就不活躍氣氛啦?”海吸溜着餛飩,不以為然地說。 我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看來我有必要跟他講清楚,畢竟,他是我在這裡最信得過的人。“搞不搞節目倒是無關緊要,可是…到明年…我的實習鍛煉就滿兩年了…” 海晶亮的目光毫不銳減地直盯着我,我的心裡一陣慌亂,並隱隱地想到那句“人前且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的古訓,於是頓了一下,迎視着他,嚴肅地說:“你別亂猜啊!我不是不安心在這工作。我是說:我的實習總結最後是由他來評定,那可是要進檔案的。我不想為這事駁了他的面子,給以後找麻煩…” 海坦然地微笑着輕輕搖了搖手,說:“聞笳,不用說那麼多,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你那專業在我們這就不對口,回師機關那是早晚的事。調令一到,誰也攔不住你。嘿,你甭跟我皺眉,咱倆是老鄉,當着真人不說假話。其實我要不是瞧着你鐵了心的想回去,我還想好好勸勸你呢。就你們一撥兒分來的那幾個大學生,今年只有倆申請探家的。有一個是老家兒(父母)生病,拍來電報了,那個叫他們連長給克(kei1)回去了。說是每年都有休假,誰不想春節回去呀?可都走了行嗎?” “你少教訓我?”我嘴上強爭着,心裡卻被他真誠而溫和的話所打動。他沖我嘿嘿一笑,說:“我哪兒敢教訓你呀?有朝一日你進了師里,認不認我這老鄉還兩說着呢,我現在巴結你都來不及!哎,您老快趁熱吃啊,都坨啦!” “你別老師里、師里的,人家聽見會怎麼想啊!”我想起媽媽常在信里的叮嚀。吃着吃着,媽媽的影子和妹妹的笑臉又在眼前浮動,一想起媽媽包的餛飩的味道,我又咽不下去了。忍了忍,還是輕聲說:“海參,回頭我給我媽寫封信,你到了北京,替我回家去吃一碗我媽包的餛飩吧。”淚水不可阻擋地慢慢漲出眼眶,滑下臉頰,落進湯里。我毫不遮掩臉上的淚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淚,沒啥好難為情的。 我這可憐巴巴的樣子終於叫海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邊擦嘴邊連連地說:“嘿我說小姑奶奶,您想叫我替您往家稍什麼只管吩咐,大過節的,咱甭哭天抹淚兒成不成?上你們家我當然樂意,就怕您家門檻子太高,絆我一溜跟頭啊!” 我又被他說得破涕為笑—回回都是這樣。淚還沒抹乾,我卻惡聲惡氣地說:“你少廢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說着,撥了些餛飩到他碗裡,繼而開始清剿殘餘。忽然想起什麼,抬頭說:“對了,我不回去,也不能跟你一塊兒去買茶葉了,乾脆茶葉錢我出,算我謝謝你。” “那不行!”海一口回絕道:“買茶葉是我孝敬我額娘的—她老就好張一元那口兒。”他忽然頓住了,待我看過去,正一臉詭異的笑容等着我,說:“你要是也想孝敬她老人家,以後有的是機會。” “找錘呢吧,你?”我大義凜然地予以還擊—在這裡一年多,被小伙子們開這樣的玩笑多了,我都是這樣毫不客氣地駁回去,對誰都一樣。我時刻記着媽媽的叮嚀:“你要是想回來,就一定不能在那邊談戀愛。”是的,回家、回北京是我此刻最大的願望,而我現在所有的付出和忍耐,都是在為實現這個願望而努力!海,我雖然在心裡把你當成朋友,可是我內心深處的願望和苦悶,是現在對誰也不能講的!包括你!對不起,也許…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 一向優尤樂觀的海有些不知所措地強綻出一現尷尬的笑容,訕訕地說:“聞笳,我知道你現在心裡不好受。我這人你還不了解,貧貫了,順口就出來了,你甭往心裡去。其實吧,你甭瞧你上了四年軍校,這一到過節就想家、掉金豆兒(眼淚)說明你還是個新兵蛋子!你想啊,就算你今年回去了,那明年呢?後年呢?你早晚得過這道坎兒!這一當兵出來,就得把有些事看得淡點兒,不能鑽牛角尖。春節不就那幾天,在哪兒過不一樣?人多一熱鬧就過去了,別想那麼多,啊!” 他的嗓音放低了竟是那麼柔和、悅耳,我忽然想對他說:“你要是也能留下來就好了。”可是不能!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說這樣的話—他已經兩年多沒探家了,他可是老兒子呀! 從小飯鋪里出來的時候,雪比來時下得更大了。地上重新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雪,很新鮮,少有人車的印跡。我撣着車座上的雪跟海提議走回去,他立刻響應了。走出一段,我忍不住回頭去看我們留下的腳印,就在這一剎那,我想起了那封還沒寫完的家信,於是在心裡輕聲念着:“媽媽,我長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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