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爭吵

自從妻子和女兒來了後，邱宜林的心情簡直快樂得無以復加，以至於他走進走出時常吹着口哨。

邱宜林的自我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好。想想到美國的這大半年，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可不是嘛！他有不少大學同學本科畢業就出了國，過了七八年，混得最好的也就是在大學裡謀了個助理教授的職位，不少人和他一樣也在做“博士後”，更差的還有連換幾個專業，學位拿了好幾個，但找不到工作。

當初邱宜林為了追求黎倩，放棄了考出國留學生，黎倩到哪，他就考研究生到哪。他和黎倩本是高中同學，插隊在同一個公社不同生產隊。１９７７年恢復高考後，他們先後相差半年考上大學。邱宜林是７７級，在中國西部的一個大城市上大學，黎倩是７８級，在一個中部大城市上大學。１９８２年初，邱宜林考上黎倩所在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兩人相處半年。這點兒時間，剛夠邱宜林表白心跡，黎倩還沒來得及點頭，就被分配到了北京。邱宜林又考博士研究生追到北京，如此這般窮追不捨，石頭人也要動容，更何況早已心許的黎倩。他們終於在北京安了家。邱宜林雖然晚出國了幾年，可他在國內的加倍勤奮努力使他沒有太落後於人。邱宜林是中國公派美國的高級訪問學者，國家教育部資助他在美國開展六個月的學術交流和研究。邱宜林到美國三個月就在本領域頂尖的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有影響的論文，令人對中國自己培養的博士刮目相看。他的老闆法拉第－－一位本領域頗有名氣的教授非常滿意邱宜林的工作，只可惜他手裡沒有足夠的經費可以讓邱宜林留下來繼續工作，因此逢人就誇獎邱宜林的傑出才能和認真肯干。邱宜林與前老闆合作的第二篇論文還未正式發表，現在的老闆查爾斯就從旁人那裡聽到了有關邱宜林的情況，主動提出要約見他，隨後提供了這個年薪兩萬五的“博士後”位置。跟查爾斯做的課題更趨近於技術理論研究，與邱宜林原來的純理論領域有一定距離。但在全世界純理論研究日益不景氣的情況下，連法拉第這麼著名的教授都存在經費短缺的問題，查爾斯提供的這個機會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

如今邱宜林在美國居有適所，食有美味，着有潔衣，行有汽車，上班干的是有興趣的工作，下班就可見到妻子女兒的笑臉。邱宜林還從沒享受過這種家庭生活的愜意和溫馨，看到黎倩和女兒也都是一副很興奮愉快的樣子，他大大地滿足了。他頭一次有了點志得意滿的感覺，認為自己現在稱得上是個盡職的好丈夫和好父親了。按說黎倩的J２簽證是可以申請工作許可的，可他壓根兒就沒告訴黎倩。他不願意讓黎倩出去打工，去受那“洋插隊”的苦。要是黎倩出去打工受了“老闆”的氣，回家來跟他哭哭啼啼的，他自己受不了，也不好向雙方父母交代。現在日子過得這樣舒服，真是前所未有。單位里沒有政治學習，也無須向誰匯報思想，更不必求人考慮房子問題，煤氣罐問題，女兒入托上學的問題。家中的事不用他操心，家外的事他也不讓黎倩操心。這樣的生活已經是超出他過去的任何夢想了，他還能要求更多的東西嗎？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讓這樣的日子保持得越長越好。

亞特蘭大不太冷的冬天一晃就過去了，似乎一早上醒來，大地就變得萬紫千紅，滿眼春光了。沉浸在自我滿足的好感覺中的邱宜林對季節變換的敏感只是表現在晚飯後和周末帶着妻子女兒到處看春景，什麼“櫻花節”、鬱金香、犬木樹花、杜鵑花、河邊的野鴨子野鵝等等，一點也沒有覺察到時間的流逝還有什麼別的意義，甚至連黎倩的心情舉止有所變化也毫無反應。直到一天晚上，這嚴重性才呈現在他面前，令他手足無措。

安排好焓焓睡下後，黎倩來到沙發前，對着正看電視新聞的邱宜林說：“宜林，我有話要對你說。”“說吧。”邱宜林連頭都沒轉過來。等了一會兒，發現黎倩站在那兒沒說話，這才轉過頭來。一看黎倩滿臉嚴肅，不禁詫異地問：“你怎麼啦？怎麼不說話？”黎倩說：“你先把電視關了。”

邱宜林滿心的不樂意，想說什麼，可看見黎倩的神情，就咽了回去。右手食指在遙控器上一點，把電視關了。黎倩坐在沙發上，眼睛盯着茶几上的茶杯，好像在專心研究茶杯上的圖案，足有一分鐘沒開腔。看到這架式，邱宜林感到有些不妙，黎倩有心思，而且還是很重的心思，他怎麼竟沒注意到？他知道最好的辦法是靜靜地等着，千萬不能催她說。

黎倩轉過身子，面向着邱宜林，輕輕地說：“今天是我和焓焓到這兒整半年。”邱宜林心一沉，暗暗想：“壞了，趕緊打岔！”他裝得如夢初醒的樣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嗨，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日子都忘了呢？半周年紀念日，一定得好好慶祝慶祝。黎倩，你說吧，你想怎麼慶祝？”黎倩搖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該考慮回國了。”“什麼？”“上星期，我收到同事的來信，她說我和她共同合作的研究項目，自我走後就停止了，她沒法獨自進行下去。你知道這項目是我的主張，好不容易才得到上面的批准並有了一小筆經費，我們倆花了整整兩年時間跑了好幾個省，收集第一手和第二手資料，大綱都商量得差不多，眼看就要動筆了。然後我就到這裡來了。我要不回去，這個項目就會夭折，我們兩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聽到這裡，邱宜林用他對黎倩的工作慣有的調侃語氣安慰黎倩說：“白費就白費吧，反正你們寫出來也沒人看。”誰知黎倩聽完這話，“嚯”地站了起來，右手指着他，急扯白臉地說：“你，你眼裡從來只有你自己幹的事業最偉大，我的事永遠都不是個事兒！”說完，跑進臥室，“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邱宜林沒想到黎倩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他為他所說的話後悔了很久。聽着黎倩壓抑的“嚶嚶”的哭聲，邱宜林在客廳里來回踱着步，搓着手，可又進不去，黎倩把門從裡面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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