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條胡同的消亡 |
送交者: 孔令謙 2004年02月11日19:32:2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它們叫香餌胡同、土兒胡同和明亮胡同,後者是橫跨前兩條胡同的一條橫胡同。它們位於東城區交道口,自今年七月十八日畫上拆字以來,僅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已經變為一片廢墟。筆者幾乎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三條胡同的消亡,心中感到十分沉痛。 北京過去“東富西貴”,東城區和西城區屬古都的精華,“香餌”“土兒”和“明亮”便在這精華當中。這裡有不少小康人家幽靜的獨門獨院,有多家合住但空間依然寬敞的機關院。這裡建築質量多為中等,也有相當數量的主體結構為磨磚對縫的昔日深宅大院……。 私房在這裡的比例占近百分之三十,房主當中不乏皇族與名人的後代,故事極多,文化底蘊極為深厚。我走在胡同里。我走着,如果是關閉的門,就輕輕把它叫開,如果是敞着的,就推一推走了進去。 明亮胡同30號院 我先是看到了香餌胡同7號,門樓上有一大塊極其精美的鏤空磚雕,據說很多人都曾坐在門前把它一筆一筆地構畫了下來。7號與5號及9號本連接在一起,是同治年間的一座公爺府。原主人在解放後把它賣給了公家和個別的私人,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占地三百多平方米的後院,門牌是明亮胡同30號,要繞到香餌的後面才能進去。 有鄰居把我帶到了主人跟前,他叫光寶森,今年七十八歲,背駝,臉上的表情極為安靜,他看到我時好像在等待着我。 在他的身後,30號院那古老的氣息,一下子就震撼了我:房子幾百年來幾乎沒有被動過,木樑柱都是用上好的黃松構成,牢牢地嵌在飽經風霜的土地上,作為歷史名城的一部份。 門上開裂的漆像是皺紋,院子裡扣着一口大水缸,老人一邊端給我一個板凳,一邊告訴我那缸里曾盛過兩百年的米,皇帝發放的奉祿米:“米放久了就成紅色,熬成的粥挺不好吃。” 這院落是極美麗的:藤蘿,石榴樹,棗樹,柿子樹……, 由於隔着兩道門聽不到鏟車,我很快就忘記了外面的拆遷,只是用心傾聽着老人慢悠悠的講述:“我生在這座宅子裡。公爺便是我的大爺,他是駙馬,我祖母是公主,我們一大家子住在這兒,左手的院子曾經是花園,有假山,八國聯軍闖進來的時候把幾塊假山石扔到了這邊,就是你眼前地上的這些。左邊的牆原來沒有這麼高,同治年間有個賊從院子裡路過,以後就加高了。 這藤蘿有三百年了,小時候我們坐在上面盪鞦韆。三百年啊,多不容易,我叫兒子跟文物局說說,他們可千萬留下這藤蘿。別像趙家那棵棗樹,還是同治年間的呢,有五十公分粗,硬前幾天給砍了,棗樹是慢長的樹,太可惜了,那棗樹當年還是從王府挪過來的,個兒特小,核也特小,非常甜。”“這房子裡的磚都是磨磚對縫,就是把江米熬成粘汁再和上白灰,灌在磚縫裡,可牢固了。文革挖防空洞需要用磚,有人把院裡的影壁摔來砸去,怎麼也摔不出一塊整磚,白白浪費了一個影壁。” 老人說到這兒指了指地上:“說起來這院子底下可有寶貝。現在都讓獻城磚,那會兒砌防空洞結果用的是我們院牆的磚,比城磚小一點,但也每塊都刻着字,都是官窯里燒出來的。”“我現在住的房子叫後罩房,從前專給姑娘住,不是熟人不讓進來。” 之後老人的兒媳過來了,她爬到棗樹上晃悠樹枝,噼哩啪啦晃下來好多棗。她洗過了端給了我一碗,說是還不太甜,平常應該再等上半個多月,但是不吃就再也吃不上了,因為過幾天就要把房子拆掉了。 兩天后我又帶朋友來,想讓他們分享一下這座小院的恬靜和感受一下它深厚的文化沉澱,這座我進去了就不想再出來的小院。然而院子裡已都是搬家用的紙箱,藤蘿架也被拉散,老人也給轉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因為拆遷辦過來說了,晚上六點以前要把房子騰空。 拆遷辦很兇,每次到30號院既不敲門也不用手推,而總是用腳狠狠地踹開院門。同時老人家一家人已經看到周圍的院子是怎麼強行拆掉的:既沒有法院的強行令也沒有任何的程序,拆遷辦過來喝一聲就把居民拽出來,再把屋裡的東西扔到外面,然後就把房頂掀了,有時甚至把東西埋在了屋裡。他們因此很害怕,就決定趕緊搬走了。”財產呢?“我問老人家的兒子:“這可是你們自己的家產,怎麼能不賠償呢?”他卻苦笑着,作為回答。 我們無奈地走了,心碎了,不知向何處相告。明天,光寶森一家將一無所有,同時消失的也是北京城的一部活的歷史。 在席地而坐的民工後面,我看到垂下來的白色的石榴,還沒有來得及透紅。 土兒胡同29號 這不是皇家的府地,而是平民小康人家的一所四合院:兩進院,並非磨磚對縫,但也砌得十分堅實,看上去再風吹雨打二百年也沒問題。主人是一位近八十歲的退休教師,名叫李硯農。 此房產是上一輩在七十年前置辦的,他在這裡長大,孩子們又在這裡出生。院子裡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樹:鬱鬱蔥蔥透着清爽。走進北房,看到的是精美的雕花木頭隔扇,燈籠框中心空白處有詩有畫,均出自李先生之手。 在我和主人談話的時候,已經可以時時瞥到牆外的高大鐵爪在作業了,一整片一整片的牆被抓下來,再轟隆隆的放倒。李先生和他一家人的臉上是悽苦的,他們捨不得自己的家和身處的幾條胡同,和四周的鄰里,“土兒”的每一寸都早已融在他們的生命中。在向我講述自家往事的同時,他們更多提到的是胡同里深藏的故事。 “土兒胡同在清代有批發煙土的營生,不知和胡同名的起源有沒有關係?這胡同在解放前出名就出在廣德堂膏藥店上,就是西口路南的那座小洋樓,以至胡同還有個別名,叫做“膏藥鋪”。 廣德堂的善長是醫治婦女病,馳名全中國,到處來訂單。結果廣德堂專門給自己在旁邊設立了一個郵局,向四處郵寄膏藥。老闆姓祝,洋樓左手的三進四合院原來是他家人住的。“四大名醫之一孔伯華也住土兒胡同,在61號。他有時被叫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治病,兒子也跟着去幫助熬藥。” 接着主人的孩子又談起他上過的中學,就在旁邊交道口東大街上,談起一位他的老師——關老師,就住在香餌胡同里,又是師生又是鄰居,經常在一個早點鋪里吃早點。我說我也剛剛結識了關老師,他在香餌住了六十年,胡同每一扇門裡的故事他都知道,胡同里他每走幾步都能聽到一聲“關老師”,哪兒都是他的學生。我又說前些天關老師帶着我從胡同的東頭走到西頭,把近一個世紀以來胡同的人來人往介紹了一番。 這時有塵土被揚到院裡,主人趕緊關上了屋門。我知道他們已有好多天不能做飯了,都是買現成的吃,睡覺也睡不好,因為焦慮,也因為鏟車日夜喧譁,有時竟到凌晨三點。我很難過地看着他們消瘦的臉,問道:“這座院子看樣子占地有六、七百平方米,對這筆財產有多少補償呢?”主人說拆遷辦提的是十七萬元,這等於是沒有補償,和對光寶森老大爺一樣。但我知道八十年代以來有諸多法律都是保護私有房地產的,我無法理解。 而另一方面,在拆遷以前,他們還從來沒有從市場的角度衡量過自己的家產,79號院在他們心目中主要是繫着感情和幾代人心血的家,想永遠住下去的家,在他們心目中,它也是祖國的一份寶貴建築文化遺產,是不允許就這麼消失的。 在公布拆遷以前,李先生已準備花幾十萬元好好整修一下自己的院落。我多麼希望他可以如願以償。 香餌胡同19號院 這是更普通的一座四合院,只有一進,但明亮乾淨與世無爭,整個室內都做了現代化的裝修:澡房,帶有微波爐的廚房,洗衣機,裝馬桶的廁所等,應有盡有。房主姓童,在旗,過去很富有,這小院是前輩留下的最後一份財產了,童夫人講,家中老人在去世前寫過一份遺囑:永遠不許把19號院賣掉,要世世代代傳下去,然而現在卻保不住了。 童夫人是一位中學教師,一臉的熱情。她跟我講述了這小院兒經過的風風雨雨:有私房的人是從未享受過單位福利分房的,所以一家八口也就一直共同廝守在此。還好,都住得下,不像有的私房主不得不加蓋小屋以適生存。 後來文革有外來戶占住,折騰了十幾年好不容易一個個請了出去,並決定好好修整一番,去年才挑的頂,方方面面花了很多的錢,現在卻要被拆除了。童夫人又說,這小院不久前有人要出一百五十萬元買,當然沒賣,可這回遇拆遷非但家產盡失,買回遷樓還要倒貼錢……。 童夫人家的情況是很典型的,在這三條胡同里我遇到了很多,雖然建築本身不屬於最講究的一類,但畢竟是座結結實實的四合院,是一個溫磬的、凝聚了幾代人心血的家,是屬於私人的財產。 童家院裡也有樹——一棵茁壯的香椿。 ……………………………………………… 我就這樣走在“香餌”、“土兒”和“明亮”里,停留在每一扇門前,多麼想知道在門後面曾經發生的所有故事。但我沒來得及,我只能在匆忙中把所尋到的記載下來,首先是那些美麗的大宅院:香餌5號至9號住過皇帝的駙馬,香餌87號住過慈安太后的弟弟,土兒76號曾是皇帝的一位鐘錶採辦的府地,之後又住過一位有名的皮貨商,土兒101號曾是一位鹽商的宅子……, 還有那麼多名人的故居:“兒女英雄傳”的作者文康住土兒69號,名醫孔伯華住土兒61號,茶葉大王吳裕泰住土兒83號……。還有活生生的市井興衰,顯示着胡同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成熟的社區,那是關老師帶着我在香餌辨認的,當時推土機已經推倒了一半的房子,只有他才可以揣摸出來:幾十年前這裡原是龍鳳餅乾店,那邊是黃家養蜂廠,再過去是山海泉早點鋪,然後就是歌劇院排練的大院,孩子們天天擠過去聽拉琴吹號。這幾年有學校、美容院、門診部……。 我也想再多看一會兒各個院子裡那些美麗的雕刻,尤其是土兒76號院裡的那個垂蓮柱和香餌7號的門楣,再轉回頭去它們都被挖去了。再轉回頭看到的也是一棵棵被撞倒的樹木,前些天還是一片綠洲,現在卻是一片狼籍了,在堆積如山的磚塊中裸露出黃土。 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國家歷史名城專家委員會副主任鄭孝燮老先生、中國文物學會會長羅哲文先生和國家歷史名城專家委員會委員謝辰生先生來到了拆遷現場,目睹了這可怕的一切。八十五歲高齡的鄭老拄着拐棍,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廢墟行走,臉上是那麼痛苦。 貝聿銘先生說過:“北京城是一個巨大的藝術傑作”。 很多外國人說過:“北京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 很多中國歷史學家說過:“北京的每一塊石頭都是這座著名古都的記憶。” 國際奧委又說:“2008年的奧運將是人文奧運和綠色奧運。” 我懇求推土機到此停下了,留下內城,留下中華民族的驕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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